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自動門便滑開了,男人踏著輕鬆的步伐走了進來,神情是那般從容不迫。
「……顧問……主任的事情,處理好了?」
「是啊。」顧問回道,「組長呢?」
「我?我是……」
「留給妳的時間應該足夠充裕吧?」男人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並毫無遮掩地將還開在螢幕上的監視器畫面給滑掉。「所以,如何?」
什麼如何?怎麼從剛剛開始就盡說些聽不懂的話呢?我只是好奇你實驗室的配置和恰好接到了一通電話所以還沒來得及離開罷了……桔梗的腦中浮現了數十句沙盤演練時準備好的緊急應對藉口,但最終所有的話語都哽在了喉頭,一句也吐不出來。
事到如今,女人才領悟到何謂魯莽無知,她怎麼會認為自己有辦法在這場諜報戰中贏過這個男人呢?他可是個能從同事戴著的手鐲推理出背後藏著一齣綁架計畫的偵探,而自己只不過幸運地被這位福爾摩斯拯救了一次,就自以為擁有著能逃過一切追究的免死金牌了。得意忘形的下場是什麼,看多了懸疑劇的自己難道還不夠了解嗎?
面對這位曾經的救命恩人,因為周圍人們幾句好聽的吹捧,就心花朵朵開地跑來挖人家的秘密,這叫哪門子的義不容辭?簡直就是忘恩負義。
「既然……」吞了口口水,桔梗才終於開口:「既然你早就猜到我要做什麼了,為什麼不阻止我?」
聞言,臉上竟還揚著微笑的顧問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邁步朝女人走近,他回道:「我沒猜到呀。所以組長做了什麼呢?」
「……」這是陷阱?「如果我說我什麼也沒做,你會相信我嗎?」
「當然。」
桔梗不敢直視男人的雙眼,她本能地後退了幾步:「……那,如果我跟你說實話,你會原諒我嗎?」
顧問微微噘起嘴,像是在思考。
「組長,您對我是怎麼想的呢?」他問。提出這麼個與眼前狀況毫無關係的問題,居心何在。
「……問這幹嘛。」
「妳問我會不會原諒妳,我在收集線索,好給妳個回答吧。」
桔梗一震,她清晰地感受到刺骨的寒意從指尖爬上。
妳?與這謎團滿布的男人共事這麼久,桔梗從沒聽他對自己使用過『您』以外的第二人稱。
什麼意思?我們的關係非得靠這種難堪的場面來推進嗎?
就不能是在一場可愛的打鬧下拿掉敬語,就不能是在一頓浪漫的晚餐中放棄尊稱嗎?
「你問我對你什麼感覺……」被點燃的慍火逐漸凌駕於恐懼之上,「難道這段時間以來我的表現還不夠明顯嗎?」
「……」
「我想跟你當朋友啊!我認為你是個聰明帥氣有才能有魅力的人,想拉近和你的關係,但你看我像是還能這樣想嗎?你連半點機會都沒給過我吧!」
男人的笑容不知何時起已經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女人從未見識過的淡漠,然而原因不明地,桔梗居然覺得這是她至今為止所看過,顧問展現出的表情裡最有溫度的一次。
「朋友。」他淡然道,「就因為我救過妳?」
「不光是那樣吧!想和一個人親近哪來那麼多複雜的原因……你自己身為理科人難道不懂嗎?白血球抗原如何對擇偶標準起作用的學術研究,幾百年前就有了吧!」劈里啪啦唸完這一串,她又補上:「……當然,這只是個比喻,不是我喜歡你的意思。」
「那麼,我的表現呢?」
「……什麼?」
「不夠明顯嗎?關於我打最初就沒想與妳,或任何一個研究院裡的人交好的外在表現。」
「……」
「選擇對我的態度視若無睹,只看自己想看的、相信自己想相信的。這正是我對人類這個物種始終提不起好感的原因。」男人道,「是啊,如妳所說,人與人之間產生的所有互動幾乎都能用科學解釋。就好比去救妳這件事,對我來說,跟救一隻被壓在石堆下的鳥沒什麼區別。」
「你……」
「無論妳被我吸引的理由為何、對我的看法又是什麼,那都不是我會在乎或珍惜的評價。這樣說得夠明白了嗎?潘組長。」
誕生在這世界上已超過四分之一個世紀,至今為止的每一天都稱得上順風順水,不知何謂挫折,也沒怎麼吃過苦的美麗女子,有著一顆堅毅無比且恆常樂觀的心。就算經歷了差點被前男友情殺這般可怖之事,在她腦中也只留下了『能逃出生天還真是幸運』的積極想法。
父親的早逝、工作的疲累、挑戀人的糟糕眼光……種種壓力總是能在幾杯碳酸飲料下肚後被釋放。與生俱來的自信帶給桔梗太大的生存優勢,讓她多半時候都不認為自己有被真正傷害到的可能。
直到此刻。
「……你為什麼這樣?」她粗魯地用手背抹掉因防線潰堤而落下的淚水。狼狽如此,卻仍然無法打退堂鼓的自己,又是怎麼一回事?「說這些話,目的是想讓我死心、要我不再煩你對吧?這代表你打算放走我。但你明知道我手上有不利於你的證據,你大可以直接殺了我不是嗎?何必這樣?」
「我不認為殺了那兩個人的事實,會對這骯髒的嗜血之地造成半點損失或負面影響,因此即便妳呈上了所謂的證據,我大概也不會受到任何實質意義上的懲處。」顧問走過女人身旁,隨意翻了翻桌上那疊文件。「萬一真的遇到了滿腹正義感的上司,打算將我調離這個位置,我仍然有其它方法能達成目的。所以,沒必要做其它浪費時間的事。」
「……你這話,換個角度也就是說,如果在你的推理之中我提出的證據會影響你的計畫,你也不是沒考慮殺了我對吧?」
「實際上,我們現在的對話內容才是可能對我造成實際影響的潛在威脅,我不確定妳這麼問有沒有其它的心思。」
「……你總是把人類想得這麼邪惡嗎?」桔梗轉身,死盯著男人的背影。「那麼,那孩子呢?」像是把後半輩子的勇氣全部預支出來了,她指著男人剛放下的資料夾。「你在找的那個少年,他也是人類吧?」
「……」
「看起來是稜皮人,也難怪你會放棄光明的大好前程跑來這『嗜血之地』服務了。」為什麼就不能摸摸鼻子開門離開?為什麼還要冒著生命危險說這些話試圖刺激他呢?愛的反面是冷漠,又不是恨。「既然人類的情感在你眼裡是那麼醜陋的東西,你何必找?還是說,他其實不是人?」
顧問回過了頭,他淺棕色的眼眸中閃爍著影影綽綽的殺意,然而桔梗並未就此停下。
「像你這種拒所有人於千里之外的傢伙,有什麼資格找他?」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是瘋了,「找到了又怎麼樣?你懂得怎麼愛人嗎?你知道怎麼保護他嗎?不對……就是因為你失敗了,他才會在這裡對吧?」
恐懼、憤怒、沮喪、焦慮……被心悅之人傷害而湧出的強烈情緒迫使她的感官迷失,有個名稱吧,那叫什麼情感來著……啊啊,對了,是忌妒。恐怕從翻開那本厚重資料的一瞬間,她便對那位只存在於紙上的少年燃起了愚蠢難看的對抗心。
憑什麼能得到他的愛?憑什麼能佔據他所有心思,使他不惜殺人也要找到你?你是誰?你做了什麼,能讓他沉淪到這種地步?
思緒走到這裡,桔梗忽然感到一陣反胃,她不曾想過自己有天會被一個對自己沒絲毫興趣的男人支配,墜入此般盲目且膠著的迷戀。
「我是失敗了。」男人道。桔梗原以為自己那番粗魯言論會讓他的理智斷線,但在她把矛頭從『那孩子』身上移開後,顧問便柔和不少,恢復至以往的冰霜狀態了。「就這點,妳說得很好。」
「……」
「打從一開始我們就互不相欠,我做的事想必也讓妳失望透頂了,接下來別再跟我扯上關係會比較好。至於妳看到的東西、聽到的話,要向誰報告也不干我的事,組長請回吧。」
「……所以你真的殺了那兩個人嗎。」
「嗯。」
「為什麼。」
「為什麼?」顧問輕笑道,「我沒興趣像你們一樣,美其名研究或對未來的投資之類的,把殺人這種事歌頌得像是不得不做的神聖使命。」
桔梗頓時噤了聲。
「如果妳非得找個理由將我定罪,那就說是蓄意殺人吧,我無所謂。」
「難道不是意外……」
「不是。」顧問走到門口,幫女人按開了自動門。「基本上,我這人還蠻不排斥說謊的,唯獨這件事,實在沒有說謊的必要。」
這又是為什麼?也太莫名其妙了吧?雖然還想繼續追問,但不管是體力還是精神力似乎都到了極限,桔梗擤了擤鼻子,朝門口走去。
「……我還會回來的。」跨出門後,她轉頭向男人說道:「我還有話想跟你說。」
「在諮詢時段內的話,隨時奉陪。」
離開研究室後,桔梗朝自己的宿舍快步走去,途中她打開手機,看見主任傳來的訊息寫著:『顧問人呢?他派了位基檢科的職員過來,本人沒出現啊!妳還好嗎?』『如果出什麼狀況了直接打給我喔!』
笑死,主任這個大笨蛋。桔梗飛快按著鍵盤:『沒事,我很好。避免惹疑請容我明天再去向您匯報。』
一進房間,鎖上門,她隨即鑽到被子裡將自己裹緊。
埋在枕頭裡冷靜了幾分鐘,她伸長手臂,從書桌上撈到筆電後打開螢幕,藍光照亮了她的淚痕。剛才這一哭彷彿是為了洗去幾天以來的焦躁,思緒逐漸平穩、想法也變得明確。
深呼吸一口氣,桔梗從口袋裡撈出了那枚隨身碟,插進電腦裡。
兩週後。
好一段時間過去了,男人沒收到任何來自上級的聯絡,衝突當天主任發來的支援請求也再沒後續,連演都不演。
按常理而言,女人離開後應該將調查結果呈報給長官,接著自己會被迫參與幾場無聊的面談,直至收到革職或調職通知。然而實際情況是,顧問的諮詢工作一如既往地進行著,臨床試驗的相關資料亦被準時送來了實驗室。
潘桔梗,二十六歲,藥物研發科止痛藥組的組長。
研發實力堅強、行事俐落果斷,深受上司及下屬的信賴。除了眾所肯定的工作態度外,桔梗更擁有著無庸置疑的姣好臉蛋和曼妙身材,若非大部分時間都身著實驗白袍,不認識她的人鐵定會將她錯認成某位誤入禁地的電影明星。
身為抵達研究中心後第一件任務的合作者,一天天的相處下,即使無心,男人自然而然還是會對這位同事多幾分留意,這也間接導致後來『英雄救美』事蹟的誕生。
沒錯,這樣一位能力卓越的女子,似乎有著極糟的識人眼光。
綁架事件本身,以及事件過後她對自己釋放出的好感訊號,都使男人對桔梗那悲劇般的體質更加確信。他沒有主觀的同理之情,但有客觀的憐憫之意,身為當事人,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離她越遠越好、越遠越好……
可惜上天向來是恨透了自己,自己越想達成的事,越會以各種千奇百怪之姿與原先的想法背道而馳。
下午一點,男人準時站在門前。看著諮詢預約表上的名字,他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啊……」自動門滑開。對上眼時,桔梗忍不住低呼了一聲。她恢復了以往那老神在在的自信狀態,手裡還提了袋咖啡蛋捲禮盒,絲毫未見當天不歡而散時的疲憊和畏懼。「兩個禮拜不見囉,顧問大人。」
「……」男人側身,微笑示意她入內。「好久不見,組長。我聽說您去北部出差了,所幸貴部門這陣子也沒發生什麼意外。」
「您,又您?」桔梗說,「別換回來吧,我覺得『妳』挺好的。」
「哈哈,組長想要我怎麼稱呼都行。」
女人把垂在臉頰旁的髮絲撥到了耳後,眨了眨眼。就算是對外貌的理解與興趣近乎於零的自己,都能看出這位貴客今天是特別梳妝打扮而來,可他無法判斷對方是因為剛從大都會返鄉,或單純心情好。
「是嗎?那不如直呼我的名字吧?」女人笑道,「叫我桔梗,如何?」
「……」
「不要這麼冷淡嘛。」桔梗把蛋捲禮盒推到男人面前,「給你,算是我的小小賠罪。」
「哪有什麼需要賠罪的事?謝謝組長。」男人接過紙袋,視線卻未從女人的臉上離開。「……組長來這趟總不是為了給我送伴手禮吧。」
這一問,讓男人成功捕捉到了那餘裕神情中的幾絲破綻,桔梗本人大概也注意到了,但這並沒有使她退縮。
「你還要繼續叫我組長嗎?」
「稱謂這種事本來就不是說改就改的。」
「是嗎?」她直視著男人的雙眼,「我的話倒是沒問題喔?例如說,要我從今天開始稱呼你南顧問之類的。」
男人的瞳孔本能性地放大,他看著眼前之人勾起嘴角,從身旁的包裡取出了一本厚重的資料夾。
「你的教授很以你為傲,對於那本沒能發表的論文耿耿於懷,到現在還把你繳交給他的一整本原稿保存得好好的。」桔梗把資料夾放到桌上攤平,翻開那頁印有男人姓名的論文封面複印。「內文我也拜讀了,完全能理解教授為何如此意難平。」
「妳……」
「這些全是經由正當管道要來的東西。」女人拍了拍那本重得能把人敲昏的冊子,「我只是覺得既然要調查,那不如做得徹底點,把能合法獲得的資訊都吸收一遍。殊不知因為顧問您在業界的名聲太好,只要問對門路,那堆你想用新身分埋葬起來的往事,都會有人幫你挖出來。」
「……」
「我今天是來跟你談條件的。」見男人不回話,桔梗接著說,「假如你願意接受提案,我可以向你保證之後再也不會發生類似的事。」停頓兩秒,她又聳聳肩補了句:「當然,主任那邊什麼都拿不到。」
不知過了多久,男人才長吐一口氣,往後靠到沙發上。
他瞇起眼,笑笑地看向女人:「妳信得過我?」
桔梗一愣。
「不得不承認,這鬼地方的分工還真是細膩得恰到好處,連身為顧問的我都沒能徹底摸清各部門確切的忙碌內容。扣除止痛藥的試驗,想必妳也對於我的工作內容一無所知吧?」椽巳道,「但有件事是確定的,那就是我在妳眼皮子底下殺了兩個人……這還只是出於我個人意願的數目。」
「……」
「有著這樣血淋淋的前提,妳卻願意向我提案。為什麼?為了換取我留在這裡服務大眾的時間?」他問,「還是說這趟臺北之旅對妳造成了某種啟發,被我那些不知真偽的背景資料給打動了,覺得殺人兇手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決定大發慈悲饒我一命?」
「……你講話真的很難聽。」
無視了女人充滿怨念的呢喃,椽巳不以為然道:「總而言之,即使妳信任我,我也沒辦法信任妳。無論妳的提案是什麼,我都不打算接受。」他伸手,用指尖敲了敲桌上那本資料夾。「上次我也說過了,最好別跟我有任何瓜葛,要是妳真的相信我,就把這句話聽進去吧。」
男人說著就要起身,桔梗沒有阻止他,她只是坐在原處,垂下眼眸,輕聲開口:「……如果我說,我有辦法幫你找到他呢?」
男人停止了動作。
「想聽我說了嗎?」
「妳做了什麼。」他的眼神再度變得冰冷刺骨,如同兩週前自己對那男孩說了幾句冒犯話時的反應,殺氣騰騰。
「我什麼都沒做。」經過兩星期的沉澱,這次,吃味的情緒比恐懼來得更快更猛烈,桔梗不甘示弱地瞪向男人:「但我有很大的機會能在之後的專案中拿到稜皮人休眠艙的鑰匙,你想必不知道這件事吧?也是啦,畢竟我們不是朋友嘛,連好同事也稱不上。」
「……」
椽巳對於女人有備而來的程度感到難以置信,他本以為在那之後潘桔梗便會從自己的眼前徹底消失,殊不知她如離開前說的那樣,真的回來了,還莫名其妙地帶著讓人不得不坐下來聽她開條件的本事。
「顧問……跟我當朋友吧。」桔梗打破了靜默,「這就是我的提案。」
「妳是不是瘋了?」
「有一點。」她沒什麼遲疑地答道,「這問題我比你還早發現,事到如今也不是特別在意了。」
「為什麼。」
「為什麼?就,在意也沒用吧,都到這地步了。」
「……」椽巳又嘆了口氣,「我就是在問妳,為何要做到這種地步。」
桔梗眨眨眼,露出一抹看似無奈卻又有些欣慰的笑容。
「因為我想啊?」
這世界上只有我不想要的,沒有我得不到的。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vFYUqShsz
倘若事事真是如此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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