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
我和墨凱從廁所出來之後，外面的客人大多都還在員警的協助下填寫資料，先填寫完的客人，在員警檢查過身份證之後，都陸續地離開了餐廳；餐廳裡的員工來回走動，一些人在收拾碗盤，一些人在打掃，誰也想不到自己工作的地方居然會發生命案，今天的生意大概也不用做了，老闆躲在收銀台後面愁眉苦臉，就是不知道員工怎麼想，說不定有些人正在期待著可以提早下班呢。
遠遠的就看見餐廳角落坐著一位穿著碎花洋裙、略顯福態的女孩，她低著頭哭哭啼啼的，微捲的髮絲向前垂下，她伸手撩到耳後，免得頭髮跟眼淚鼻涕沾在一起。旁邊的女警正拍著她的肩膀柔聲安慰。
我和墨凱走上前去，女警見到我們，迎了過來，輕聲說道：「她就是死者的女友，情緒好不容易鎮定下來了。」
墨凱點了點頭，走到女孩面前，微微欠身，說了極其公式化的四個字：「節哀順便。」
女孩眼睛紅紅腫腫的，她用手抹著眼淚，語帶哽噎地回應：「我……我儘量。」
墨凱將手伸進口袋，拿出一包袖珍包面紙遞給女孩。
「謝謝。」女孩接過面紙，道了聲謝，卻沒有立刻抽出來使用，只是將面紙捏在手心裡。深呼吸了一口氣之後，立刻問道：「為什麼會突然發生這種事？請問他是怎麼……怎麼……怎麼死的？」女孩似乎急於想知道真相，卻又一直不知如何措詞。
「初步判斷應該是在廁所跌倒，後腦去撞到小便斗隔板造成致命傷，但究竟為什麼會跌倒還在調查中，還沒確定。」墨凱說。
女孩聽了這話之後，又開始撲簌簌地掉淚，「為什麼偏偏是在交往一週年的紀念日發生這種事啦～」
我最見不得女孩子掉淚，女孩子一哭，我就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但墨凱似乎並沒有這方面的困擾，只管問自己想問的話，「交往一週年？你們今天到這餐廳來吃飯，就是為了慶祝交往一週年嗎？」
「嗯。」女孩抽出面紙擦了擦眼淚，一邊點頭作為回答。
「那請問今天是只有和男友兩個人一起來這裡吃飯嗎？有沒有跟其他認識的人一起來呢？」
聽見這話，女孩愣了一下，說：「交往紀念日通常只會有兩個人吧。」
沒想到墨凱會問出這種笨問題，我趕緊出面打圓場，笑著說：「抱歉抱歉，這傢伙沒什麼戀愛經驗，不太懂這方面的事啦。」
「你還不是一樣，長這麼大了只交過一個女友。」墨凱不甘示弱地回嘴。
「總比你一個都沒交過好吧！」
「那你就錯了，想當年我讀幼稚園的時候，在學校裡可以說是人見人愛的萬人迷，全校為之景仰的校草，不管走到哪都有一堆小妹妹巴著我不放……」
正要跟墨凱展開鬥嘴的我，眼角餘光瞥見女孩微微皺著眉頭，露出生氣和難過參半的表情，突然驚覺不妙，人家才剛剛失去了男友，心情何等哀傷，我們卻在她面前講些亂七八糟的話。
為了避免把場面弄得越來越尷尬，我必須阻止墨凱把話題扯到太遠的地方去，但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麼把話題導回正軌，於是只好順著墨凱剛才的問題延伸了，「妳只和男友兩個人一起來這裡用餐，那麼這家餐廳裡包含員工和客人，有沒有你們認識的人呢？」
話一出口，我突然明白墨凱為什麼要問這種蠢問題了，這是為了要證實「犯人和死者互不認識」的推理，實在是一點也不蠢。
「沒有。」女孩搖著頭回答，「我們是在網路上看到這家餐廳新開幕的消息才來的，並沒有認識餐廳裡的誰，吃飯的時候也沒有遇到任何認識的人。」
「那有任何人知道你們今天要來這裡用餐嗎？」墨凱搶著問道。
「沒有。」女孩依然皺著眉，看起來像是一邊在回憶用餐時的情形，一邊又想不明白為什麼我們要問這種問題的樣子。
「這下我的推理正確的可能性又提高了，」墨凱露出有點得意的神情，轉頭對著我說：「雖然說不能排除『其實餐廳裡有他們認識的人但他們沒發現』的狀況，但如果犯人是他們認識的人，那整件事就太不合理了，因為犯人如果不想被他們發現自己的存在，犯案後一定會立刻離開餐廳，那也就不需要隱藏屍體了。所以果然最有可能的情況就是犯人跟他們互不認識。」
一聽見墨凱這話，女孩驚訝得瞪大了哭紅的眼睛，「不是說是意外嗎？怎麼會有犯人？」
「雖然是意外，但意外可能是某個人造成的，」墨凱說：「目前我們猜測是某個人不小心撞倒妳男友，導致他跌倒死亡，只是還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怎麼會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女孩問。
「這個人清理完案發現場之後就逃走了，可能是害怕承擔刑責吧，」墨凱說，「但不管怎麼樣，我們還是會把這個人找出來的。」
「餐廳裡的監視器沒有拍到進出廁所的人嗎？」女孩問。
墨凱搖了搖頭說，「這點我們也確認過了，餐廳裡的監視器剛好沒有拍到廁所門口，所以無法從中鎖定嫌疑人。」
女孩聽了這話之後，默不作聲，表情複雜，不曉得心裡在想什麼。我見了她這模樣，也有些不忍心，轉頭問墨凱：「你還有沒有什麼話要問？如果沒有的話就讓她回去休息好了啦。」
墨凱點頭同意。
於是我轉頭對女孩說：「不然妳就先回去休息吧。」
女孩「嗯」了一聲，站起身來，轉身要走的時候，從口袋裡掉出一疊色彩斑斕的紙片，墨凱第一時間就發現了，趕緊蹲下身將紙片撿起來，對女孩說：「妳的東西掉了。」說著，站起來將紙片遞給女孩。
女孩轉過身來，看到墨凱手上的紙片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接過手來，拍掉紙片上的灰塵，彷彿這紙片是她相當愛惜的什麼寶物似的。
「請問這是……」女孩的動作激起墨凱的好奇，他指著女孩手上的紙片問道。
「這是禮物包裝紙，」女孩雙手拿著折疊整齊的包裝紙，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因為今天是跟男友交往滿一週年的日子，我們玩了交換禮物，這個是他送給我的禮物上的包裝紙。」
原來如此，這世上的確有某些人在收到禮物後，會小心翼翼的拆開包裝紙，又將包裝紙整整齊齊的摺疊好，因為他們特別珍惜對方送禮物的心意吧，看來女孩也是這樣的人，重視心意勝於禮物本身，這讓我瞬間對她產生了一點好感。
女孩這麼說：「包裝紙也是心意的一部份，所以只要收到有包裝紙的禮物，我都一定會好好的把包裝紙收藏起來。」果然如我所想。
但墨凱顯然不太在意這個，他繼續問道：「可以請問一下你們兩個互相送對方什麼禮物嗎？」
「他送我的是項鍊，」女孩說著，用手指將脖子上的項鍊稍微拎了起來，示意這條項鍊就是男友送她的，她已經好好的戴在身上了。接著又說：「我送他的是手錶。」
一提到手錶，我突然想起死者手腕上有戴錶的痕跡，但是手腕上又沒有錶，而且在死者身上也沒有搜到任何一隻錶。當時雖然覺得怪怪的，但後來跟墨凱討論了其它事情，就把這件事給忘了，現在女孩一說到手錶，我才想了起來。
「請問他平常有戴錶的習慣嗎？」我問。
「有。」女孩點頭回答。
「但為什麼我們檢查遺體的時候，他手腕上卻沒有戴著錶？」我問。
「咦？什麼錶？」墨凱露出滿臉疑問的表情，顯然是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我只好跟他解釋，「當你去跟餐廳老闆買麵包的時候，我檢查了一下遺體，發現他左手手腕上有一圈戴過錶的痕跡，但卻沒戴著錶。」
墨凱愣了一下，說：「我完全沒發現。」
這下我不禁有點得意，每次都是墨凱先發現案件的線索，我在他這個敏銳度極高的人身邊做事，總是像個智障一樣後知後覺，結果這次總算被我發現了一條他沒發現到的線索了，有點揚眉吐氣般的驕傲感啊！
「為什麼他手腕上沒戴著錶？」墨凱問女孩。
「因為最近他的手錶壞掉了，我也是因此才送他手錶作為禮物。但他這個人特別愛惜東西，也特別節儉，他把舊手錶送修，想說能修好的話就繼續戴，所以就只是把我送他的禮物收在口袋，沒有立刻戴起來。」
「但就算是這樣……」我說：「我們已經搜過他身上每個口袋了，沒有發現妳送他的手錶啊。」
「你連他身上都已經搜過了？！」墨凱驚訝的說：「什麼時候做的我怎麼不知道？」
「趁你去買麵包的時候做的。」
「想不到我才離開現場短短一下子而已，你就為案件做了這麼傑出的貢獻啊！」墨凱突然沙啞著嗓音，擺出一副慈祥長者的模樣，呵呵地笑著說：「這麼久以來，總算沒白白跟在我身邊，長進不少啊！」
這話簡直想讓人翻白眼，我完全不知道該回應什麼，只好說了聲「哪裡哪裡」，又對女孩繼續剛才的話題，「請問妳送他的錶在哪裡？妳有什麼頭緒嗎？會不會他起身上廁所的時候掉在椅子上了？」
這時候我們談話的地方，其實就在原本女孩和死者一起吃飯的那張桌子旁。只見女孩在桌椅四周和底下都查看了一遍，也沒發現什麼，於是抬頭對我們說：「沒有掉啊。錶盒也不是重量非常輕或是體積非常小的東西，如果掉了一定會發覺的吧。而且是我親眼看見他放在西裝外套口袋的，怎麼可能會不見？」
墨凱和我對望了一眼，我能讀懂墨凱此刻的眼神，知道他想的跟我想的一樣，死者身上的錶肯定是被犯人拿走了。
「妳剛說『錶盒』，」墨凱問：「所以妳送他的手錶，是有用外盒裝起來的嗎？」
「有。」女孩點頭說道：「有用一個綠色的盒子裝著。」
「請問妳送他的手錶大致上長什麼樣子呢？能跟我們描述一下嗎？」墨凱問。
「我有拍照，等等。」女孩說著，從口袋拿出手機滑了起來，點開一張照片之後，將手機螢幕朝向我們，說：「這就是我送他的手錶。」
在這種吃東西前要拍照、出去玩要拍照、踩到狗屎要拍照、什麼都要拍照的時代裡，女孩果然也拍了一張禮物的照片，直接看照片就行了，誰還跟你用口頭描述啊？我心裡一邊這麼想著，一邊看向女孩手機上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相當具有質感的深綠色方形盒子，上面還用米黃色緞帶綁了一個蝴蝶結，盒蓋上有水波紋的浮雕裝飾，正下方印著一個眾所周知的商標：金色皇冠。
「是勞力士呢！」光是看到這種上流社會專屬的商標，就不禁讓我想要讚嘆一番。
「請問有手錶本身的照片嗎？」墨凱問。
「有。」女孩說著，伸出手指在螢幕上往右一滑，顯示出一張打開盒子後的照片，「這就是手錶本身。」
只見盒子裡裝的是一隻銀色錶帶搭配藍色錶面的手錶，錶面的藍色並不是一般的藍色，而是介於淺藍色和淺綠色之間的顏色，無法確切形容，但總之是非常特別的顏色，與銀色錶帶搭配起來呈現出相當優雅的質感。
「Oyster Perpetual 36。」墨凱露出羨慕的表情說道：「真是一隻好錶，好……好貴的錶。」
沒想到墨凱光是看到外觀就可以準確的說出手錶的型號，但更令人傻眼的是，墨凱是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慢慢地將型號唸完的，因為他英文超爛，不知道怎麼拼音。但能將這麼長的單字的字母全都背起來，嗯，也算是記憶力驚人啦。雖然一個字母、一個字母這樣唸真的很尷尬。
「你平常有在研究手錶？」為了掩飾尷尬，我隨口問了一句話。
「沒有，只是無聊時看看雜誌，一不小心就把型號背起來了。」墨凱淡淡地回答。
竟然可以「一不小心」就背起來，你有顧慮到整天努力背英文結果還是考五十九分的全國廣大國中生們的心情嗎？
無視全國廣大國中生們的心情的墨凱拿出手機，對女孩問道：「我可以翻拍妳手機上的照片嗎？」
「不用啦，我用藍牙傳給你就好，這樣照片也比較清楚，手機拍螢幕的話怕會失真。」女孩一邊說，一邊操作起手機來，接著又說：「你的手機借我一下。」
墨凱依言把手機遞給她，女孩打開兩部手機的藍牙開始傳輸檔案。
「哇～」墨凱發出頗具時代感的慨嘆，「現在的年輕人真了不起啊，這麼複雜的科技妳都能操作得駕輕就熟。」
「其實也沒那麼複雜啦。」女孩禮貌性地笑笑。
我猜她這禮貌性笑容底下應該暗藏著「跟不上時代的老頭真可笑」之類的含意吧。
「這樣就可以了。」女孩傳好檔案之後，把手機還給墨凱，墨凱接過手機一看，果然已經有兩張清晰的照片存在手機裡了。
「哇～」墨凱不斷來回反複地滑著手機裡的兩張照片，一副大開眼界的樣子，「真的傳過來了欸！想不到還能用藍牙傳檔案啊！」
快別丟人現眼了好嗎，我實在忍不住想要吐槽兩句，「明明每天都在滑手機，卻連這麼簡單的功能都不會用，這才真的讓人想不到吧。」
「囉嗦！」墨凱對我輕斥一聲，隨即又滿臉微笑地轉身向女孩道了謝。
我看著墨凱手機裡手錶的照片，又想起他剛才脫口而出的「好貴的錶」四個字，不禁好奇的問了一句：「這錶要不少錢吧？」
「沒記錯的話大概要價十八萬。」墨凱說。
「十……十八萬？！」聽到這個價錢我整個瞠目結舌。
「這是我用從小到大存起來的零用錢買的。再貴一點的其實我也買不起，所以當時我連續跑了好幾家鐘錶店去比較，最後才選到了這款手錶。」女孩有點害羞的說，「因為男友再過不久就要進我們家公司上班，我想，如果他身上有一些體面的東西，也比較不會被人瞧不起，剛好他的舊錶又壞了，所以我就趁這次交往一週年的紀念日，買了錶送他。」
「他進妳們家公司上班？」墨凱問。
我心裡則想，就算幹三輩子刑警，我也捨不得將好不容易積穳下來的辛苦錢拿去買這麼貴重的奢侈品，女孩對死者的感情可見一斑。
「嗯。」女孩點頭，說：「我爸是公司的董事長，剛好公司目前有工程師的職缺，我就跟我爸求了一下……」
原來如此，女孩說「如果他身上有一些體面的東西，也比較不會被人瞧不起」，想必是擔心男友因為靠關係進公司而被人說閒話，所以如果身上有些體面的東西，可能會讓不知情的人認為他應該也是有些能力的，否則也賺不到錢來買這麼昂貴的錶。女孩倒也算是用心良苦。
雖然女孩並沒有明說她們家的公司是什麼公司，但從「我們家公司」五個字，不難推斷公司是她們的家族企業，而且應該是個相當賺錢的企業，所以女孩才有辦法光用零用錢就買得起這麼名貴的手錶。
「本來他的人生才剛要開始起跑而已，未來不知道還有多麼好的前途在等著他，沒想到就這麼死了……」說著說著，女孩眼裡又泛起淚光。
「不要哭啦，」墨凱試著柔聲安慰女孩，「我們一定會抓到弄死妳男友的人，到時候把他帶到妳面前，妳可以呼他巴掌，如果呼得不夠過癮，我個人可以提供一本《辭海》和一根鐵錘……」
「不要亂提倡暴力啦！」我急忙制止墨凱繼續胡說八道下去。
只見女孩又露出了尷尬的表情，沉默了一陣，便對著我們微微欠身，說聲「我先走了」之後，轉身就離開了餐廳。
也實在是難為她了，驟然面臨男友死掉的打擊，又遇到眼前這位一直在搞笑的警察，心情上一定不知道該哭該笑還是該生氣吧，只希望她能儘快撫平心中的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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