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橡果與白玫瑰 - 第6210年（其一）～

黃金雖然有延展性，拉成細絲也會斷。

任何事物用外力干涉，拉伸至極限，總有斷裂損壞一日。

6200年後，娜米拉的知覺五感變得遲鈍，沒辦法和旁人對答如流。

外表沒有衰老，行動卻遲緩得難以自理。

家裡變得安靜，餐桌前除了搗碎好入口的食物（考慮到對方嚼不動的心情，利納瑞安也跟著她吃），只剩餵食與含情脈脈地注視。以前食量是利納瑞安的七倍，現在普通份量多吃兩口就吃不下了。

在固定時間牽她去坐浴，動手清理泄殖腔順便全身按摩。

看上去身形沒變，其實瘦了很多。

獨自照顧身形懸殊的伴侶雖然辛苦，但利納瑞安無怨無悔。娜米拉也很配合，從不會感到羞恥或拒絕。

晚上兩人相抵額頭、抱著彼此入睡。日復一日。

他們依然維持著50年辦一次婚禮的傳統。

一如當年與每個50年，利納瑞安取來事先準備的白玫瑰送給她，對坐在床第的摯愛單膝下跪︰「娜米拉艾哈欣，妳願意嫁給我嗎？」

這次她沒有說話，只有笑著點頭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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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天球自從娜米拉拿不動以後就包在絨布裡，放在臥室門邊。

利納瑞安有空會拿出來保養。

強行拼湊的生命已經衰老到身體的一部份都持不住，就像極地冰層也會融化崩解。

這是最後一次婚禮，他們心知肚明，放棄了以往婚禮的華服與婚紗，回歸第一次結婚那時一身簡約灰色長袍和一件白色圍裙。

不管這6200年間娜米拉穿過多少衣服，利納瑞安還是最喜歡那件白圍裙。

以前的白玫瑰花束對她來說太重不好拿，花朵只好減去一半數量。

雷杜哈德特地回家給父母主持婚禮，他和父親一人一邊攙扶著娜米拉走進森林，場地改去那裡比較好走。

妮嘉蘿塞帶著她領導治理的人類部落驅趕閒雜人等，阻止入侵者打擾婚禮。

場地只是一片空地，雷杜哈德幫忙踢開落葉，娜米拉的蛇群已經做不到幫她踢開地上石頭和障礙物，和主人一樣遲緩。

妮嘉蘿塞駕馬停在結婚場地正上方的懸崖，她始終拒絕婚姻，不相信愛情，在外看見恩愛情侶也會反胃。

現在位置居高臨下看著父母最後一次結婚典禮，內心五味雜陳。

利納瑞安牽起娜米拉左手，在嘴上輕吻。

這雙手一開始還長著優雅的深紫鐘形袖，高雅端莊。現在那些痂皮經久磨損到無法再生出袖子，只剩較厚的卡肩還在。

新郎操控著飛禽在天上灑花瓣，新娘見此景，觸景生情想起6000多年前，他們在牧師與眾人面前完婚的喜悅。

她笑了，即使衰老得無法自理，記憶和組織語言的能力像沙子從指縫流走，什麼也抓不住。

但這一刻她很幸福。

「娜米拉。」時間彷彿永遠停在她笑的瞬間，花瓣也停在空中。男人擁有瞪一眼就能殺人的眼睛，卻不能永遠記住她最美的樣子。

他克制情緒，不能在最後一次婚禮上哭出來。

不管幾次〝是否願意嫁給這個男人？〞她都回應〝我願意〞。

而這次她用點頭回覆。

第124次宣布完婚，就算他們沒有下個50年相伴，歡欣之情一如既往。

婚禮結束，父子攙扶娜米拉走回地堡。

讓她坐在主臥梳妝鏡前，利納瑞安拿來溫水和棉布幫她洗臉。

雷杜哈德見狀想說點什麼，但被父親的眼神暗示阻止。

不能在她面前談論衰老狀況，娜米拉會自責。

等水稍涼又接著擦拭身體，剛從室外回來比較熱，擦一下比較舒服。

雷杜哈德離開主臥，撞見妮嘉蘿塞，「進去不要問媽怎麼樣，別在她面前討論那些。」

「知道了。」妹妹還是走進去看她，即使每年團圓節都會回家，這次回來卻像百年不見。

父女攙扶她到床上睡午覺，利納瑞安陪著直到她睡著才偷偷下床離開，順便拿走浪漫天球。

孩子們都在門外等，父親領著他們去廚房，有什麼話走遠點再說。

「老東西，你為什麼不求助我們？我能逆轉衰老你又不是不知道，為什麼要她忍受折磨？」

「對阿，你獨自照顧她也很辛苦，為什麼不尋求治療？」

他們的疑問雖然諷刺，但也正常，畢竟孩子什麼都不知道。

利納瑞安沒有發怒，解開裹住浪漫天球的絨布，讓那輪金色滿月再現。

「你拿〝套圈圈〞要做什麼？」〝套圈圈〞是孩子們給浪漫天球取的綽號，娜米拉會用它和孩子們玩遊戲，你追我跑，誰先被簍空套中就算輸。從小到大都這麼叫以至於他們忘了正名是什麼。

「不是〝套圈圈〞，是浪漫天球。」他長舒一口氣，「她能活到這歲數已經是極限了，甚至比預想還多200年，生存意志真的很強。獨眼巨人的理論壽命是500到600年，你們的母親活了超過上限十倍時間，與其問我為什麼毫無作為，不如問我是怎麼做到的。」

「十倍壽命？！也就是這副肉體早就透支到再生修復也修不動了？」雷杜哈德料不到他最擅長的領域會在母親身上踢到鐵板。

「生者必死，死物必腐。大原則不可能被突破，不過是時間問題。」利納瑞安說。

「去收割其他惡魔的壽命給媽也不行對吧？」妮嘉蘿塞問。

「對，沒有用。身體損壞到修不了，就像破洞杯子，怎麼倒水都漏得一乾二淨。」接著他遞給孩子們浪漫天球，這根法杖和主人一樣高，得兩個孩子一前一後拿著，「我是用它來幫娜米拉延長壽命的。接下來要給你們講個故事，一個與惡魔做交易、背叛人類、往返地獄，甚至見到另一個娜米拉的真實故事。」

如果利納瑞安有罪，他就是在和孩子們自首，把背叛人類的意圖、發現娜米拉是二重身，直到鑄成浪漫天球中間過程全盤托出。

犯下大錯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想與娜米拉長相廝守、誕下愛的結晶，像普通家庭過著幸福和睦的日子。

當目的達成時，他就在設想6000年後這天，娜米拉需要情緒穩定的人伴其左右、照顧起居，就算事實令所有人痛心不捨，他作為娜米拉的丈夫絕不能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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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娜米拉躺在床上張開眼睛，她不過是裝睡讓家人們先走。

這副身體給她的感覺很奇妙，細胞間好像失去連繫一樣鬆散，她經常感到自己是被埋在沙裡掙扎的人，靈魂完好無損卻掙脫不了束縛。

知覺疏鬆渙散，做什麼都沒有實感，雖然能抬起手卻拿不住任何東西，手掌手指總會不受控制鬆開。

講話更不用說，想表達的語句要從爛泥般的腦子裡挑出字母字根再一一拼湊。

娜米拉從床上坐起，她不想放棄才裝睡支開利納瑞安，拿出藏在床底的紙筆，把想說的話用字母拚好，偷偷練習寫字和發音。

她早就覺得自己活這麼長很奇怪，但問起伴侶他又不肯說，不說也不再詢問，夫妻倆就這樣甜蜜又平淡度過6000多年幾乎與世無爭的生活。

蜜月旅行105次，有57次被打斷，不是遭遇本地械鬥就是通緝身分被識破。

娜米拉知道自己死期將近，但在死前一定要找回正常講話的能力，有些話必須親口對他說。

她還很樂觀認為那些活動機能可以靠練習取回。感激命運能讓她慢慢死去，留有時間準備而非不告而別的猝死。

四肢冰冷，體溫降低，只有心是暖的，心裡充盈對家人的愛，想著他們就能忘記恐懼。

她一筆一劃拼寫字母，像是想到什麼，把紙筆藏好、慢慢爬下床。

「差點…忘了。」搖搖晃晃站起來走向門邊，「？」浪漫天球不見了，可能是利納瑞安拿去用。

法杖不是她要找的東西，她輕敲門邊牆面，那裡有處裂縫。石膏碎塊被敲擊鬆脫，掉到地上。

碎塊後是個小洞，娜米拉在裡面藏了點東西，小心取出、挪動腳步躺回床上。

把手中物品放在枕頭下，光是自己爬起來走到門邊拿東西就累得張不開眼，本想再練習下寫字和會話，但她像被埋進沙堆動彈不得，一根手指都有千斤重。

她最後是昏過去的，沒發現自己這一躺不夠小心，把翅膀壓斷了，背部正在流血。

妮嘉蘿塞第一個發現母親的半邊翅膀掉在地上、另一半被對折壓在身下，床單被褥沾有血跡，「媽！」她趕忙過去拉母親坐起來，母親還在熟睡，「這…妳的翅膀。」

雖然娜米拉不會飛，但她會用翅膀給孩子們遮太陽與海風。

幸好翅膀根部與身體連接處隨6000多年自然磨損分裂，壓斷翅膀的傷口不大。

「發生什麼事？」雷杜哈德進門看到妹妹抱著母親不放。

「她受傷了！你能治好她嗎？」

雷杜哈德看向掉落的翅膀︰「我先看看能不能修補背上的傷。」他方才說過這副肉體衰老得無法修復，依舊嘗試把創口復原。

「唔？」哪怕是壞死組織、僅剩枯骨都能復原血肉，但他在娜米拉體內看不到能下手之處，她體內已經沒有一項東西是他認識的了，「這就是衰老的極限嗎？」

無藥可救，即便是這麼小的傷口都治不好，萬幸的是沒有持續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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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納瑞安在倉庫裡製作娜米拉的棺材，妻子的入殮從整理遺體到入棺都決定由他一人進行。

即使一人獨處工作，他情緒也很穩定。

他想著如果當年他們同居森林時沒有被拆散，他也會為娜米拉做一樣的事。

如果是最初同居的生活，他們可能不會結婚，就算結了婚也生不出孩子。

要是利納瑞安能一直幸福生活下去，他根本不會碰什麼死靈術研究，也不會到地獄去和惡魔做交易，會平靜接受娜米拉只能活600年的事實。

也許待娜米拉下葬以後，他會孤身一人收拾包袱離開小木屋，往森林深處，平時不會走的危險路段過去滿足好奇心。

或是鼓起勇氣前往城市拜師學藝，走正當路線學習魔法，一輩子都想不到有朝一日會把人騙上床殺掉之類的事。

也許他真的會娶同族女性、共組家庭，享受天倫之樂。

腦子一浮現子孫滿堂的畫面，利納瑞安一陣作嘔。他抽自己一巴掌清醒過來、認清現實，自己說什麼都不會原諒人類對他和娜米拉的干預。

「爸。」妮嘉蘿塞站在門邊叫住他。

「什麼事嗎？」

「媽媽翅膀掉了。」

利納瑞安輕輕放下雕刻亮面的水晶棺材蓋，「她有受傷嗎？」

「有流血，現在止住了。」

「她翅膀跟身體連接的面積越來越小，翅膀又大又重，遲早會脫落的。我去看看她。」

娜米拉的翅膀是比起袖子更無用的部位。

那飛不起來的雙翼害死了另一個在地獄的她，翅膀被烤焦黏在巨岩上，直到被火山灰燙死。

百無一用的翅膀讓她想嘗試危險的飛行，從高處摔落無數次。

那是她身上最大的累贅。

利納瑞安進入主臥，輕聲喚醒娜米拉。

而床上的人就算失去意識也認得愛人的聲音，她四隻眼睛已無法同時睜開，順序隨機。

娜米拉感到背部輕盈許多，長年被翅膀拉扯酸痛的肩膀和背肌頓感舒緩。

她知道那雙無用的羽翼已經不在身上，可即使如此她也沒有絲毫緊張或恐懼，逐漸從肉體束縛自由解脫、一如蝴蝶破繭。

肉體枯萎凋零顯而易見，困住靈魂的沙之殼崩落龜裂。

但她還不能遠走高飛。給她溫暖的人抱著她，幫她維持住泥沙原形，她必須努力待在殼裡。

「娜米拉？」利納瑞安鬆開擁抱，發現她正流著淚。

她的理智無法控制淚水和情緒，不想承認自己無能為力。

長久相處之下，利納瑞安基於尊重隱私，發誓再也不對娜米拉使用讀心，不論什麼情況。

所以他無法知道娜米拉為什麼哭，只能揣測她的心理活動。

「妳已經盡力了。」利納瑞安抹去她的淚水，「有話想說嗎？」

她還開不了口，只能輕輕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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