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橡果與白玫瑰 - 無光1999（其三）

一位日裔視障者在自家公寓梳洗，即使雙目失明，行動也像正常人一樣俐落。

出門前給吉他調音，在靈台牌位、骨灰罈前的香爐插上香，牌位上的照片主人和他一模一樣，但服裝髮型不同，逝者穿著丹寧藍色日式小袖、內搭白襯衫，髮型是馬尾，髮尾和兩邊臉側髮腳切齊，像公主切。

照片下名字是〝長月明彥〞，雙眼灰白，逝者和生者是一對視障雙胞胎。

「哥哥，我出門了。」

雙生子中逝去一位，沒能同生共死，原本兄弟一起住，照應彼此，現在留下弟弟一人獨居。

掛在脖子上的街頭藝人證書寫著︰〝長月彌彥〞，視障歌手，42歲。

與逝去的兄長不同，彌彥身上沒有日式服裝，他穿著長袖白襯衫，下擺扎進合身黑長褲、腳上是不怕水坑打溼的黑色布短靴。

短髮精心修剪，面容不見一絲皺紋，光滑白淨，怕盲眼嚇到人又不喜歡戴墨鏡，便用白布綁起來。

沒有多餘裝飾，簡僕而乾淨，說話聲音很有磁性，給人十分溫柔的印象，完全看不出他已經42歲邁入中年了。

他背好吉他、拿上導盲杖出發。

這棟公寓沒有電梯，盲人兄弟卻住在5樓。

不過他們總是嘻笑著走過，區區5樓不過聊個天的時間就走完了。

兄長明彥已經逝去10年，彌彥依然沒有搬走，每天獨自上下樓。

他們過馬路時會牽手一起走，彌彥還沒改掉這習慣，過馬路會不自覺握緊拳頭。

走地下道去地鐵站，他沒有走進殘障專用電梯，而是和普通人一樣走樓梯下去，不需要踩在導盲磚上也能到站、月票就在街頭藝人證書背面，放在同一個卡套，避開站務員特別為他打開的殘障通道，儘管通道寬敞得多，他還是跟其他人在普通閘門前排隊，拿起卡套刷閘進站。

尖峰上班時間，車站人潮眾多，彌彥總能敏捷避開碰撞，以一種身法快速〝溜〞過人群之間。

在關門3秒前擠進車廂，0.002秒前出手抓住偷人手機的小偷，這種賊會在關門前拿走乘客手上的財物，卡秒數下車逃逸。

「阿！」彌彥手勁之大，手指幾乎嵌進小偷的前臂肌肉。

叫聲引來受害者擠過人群逮住罪犯。

已經預先報警，警察將在下一站月台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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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杜哈德正好在車站附近巡邏，接到無線電前往地鐵月台逮捕現行犯。

接獲情報表示犯人在車廂上就被控制住了，銬走就行。

他備好手銬在月台等著。

列車進站，車廂門在他面前打開。

「嗯？」逮住小偷的居然是位視障者，背著吉他、一手抓著導盲杖、另一手抓著犯人。

雷杜哈德看出盲人體質強壯，體形比這吉普賽小偷小一圈卻能在人多擁擠的車廂上單手制伏。

有點好奇，正好對方掛著一張街頭藝人證書。

雷杜哈德銬住小偷，對盲人念出證書內容︰「長月彌彥，視障歌手。42歲？」

「怎麼了嗎？」

「不，沒事，是…您以前當過軍人嗎？」儘管他穿著密不透風的長袖襯衫，也能從衣物皺摺辨識衣下身形，簡約整潔的衣著被精壯挺拔的身材撐起，有股自然而然的優雅和堅韌，東洋人特有的神秘感也發揮極致。

明明一點也不華麗，卻有著無法忽視的美。

「沒有，只是稍微鍛鍊過身體，畢竟天生視障，強壯點比較好生存。」

「這……」

「不好意思，列車要關門了，我得繼續趕路。辛苦您了。」彌彥向他鞠躬道謝，快步回到車廂前往工作地點。

雷杜哈德呆呆地望著列車門關上，門的對面，盲人將導盲杖和吉他持在胸前節約空間，以這個姿勢被載走。

儘管他們各自只講三句話，互動時間25.08511秒。

接下來每天，雷杜哈德都會不自覺地回味與他對話的時間。

剛開始只是一天中偶爾想一下。

當他發現自己無法把這日本人從記憶中移除時，長月彌彥對他的影響已經擴及到工作表現了。

雷杜哈德在這間警局工作六年從沒出過錯。

他卻因為腦子裡不斷放大那盲人的細節，指揮交通時導錯方向，差點造成連環車禍。

事態嚴重，這問題不是放著不管就會消失，他必須想辦法壓制這股奇怪的思念。

彼時雷杜哈德還沒意識到這就是戀愛，利用實名系統找到這位街頭藝人固定表演的場地。

就在十字路口的甜甜圈店門口旁，正好是個轉角，他開著警車停在店對面偷看。

這時候彌彥還沒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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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人之際，他認出甜甜圈店隔壁的咖啡店老闆也是他以前打工速食店的老闆。

前老闆當時連炸薯條剩下的碎屑都不讓他吃，雷杜哈德因而記恨。

「喔！」他等的人來了，衣著和導盲杖都沒變。

雷杜哈德忽然興奮起來，心跳加速、臉熱得像發燒。

他縮回駕駛座摀著心臟︰「冷靜點！別跳這麼快！」

但根本等不到心臟冷靜，他又探頭去看彌彥。

對方經過咖啡店時鞋帶掉了，隨即將導盲杖夾在腋下、蹲下綁鞋帶。

「市面上不是有更方便的魔術氈鞋子嗎？都看不到了幹嘛學人穿有鞋帶的鞋阿？」雷杜哈德在警車上抱怨道。

他不知道〝像普通人一樣生活與選擇〞是彌彥的堅持。哥哥明彥的鞋是足袋，用釦子固定不會掉，彌彥鞋帶掉了他會接過弟弟的導盲杖保管，讓彌彥專注在鞋帶上。

「喂！」他鞋帶還沒綁好，咖啡店老闆就走到他旁邊。

「！」朝蹲下的彌彥踢過去，但是被閃過了。

「殘疾人反應挺快嘛，那還不快滾？擋著我店門口了！」老闆朝他罵道。

彌彥沒有和老闆吵架，雖然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擋到店門，但還是標準地90度鞠躬道歉，然後移到固定演出的地點綁好鞋帶。

雷杜哈德氣得說不出話，他自那之後就不斷檢舉咖啡店、給他的每個臨停客戶開罰單，試圖讓他生意越來越差。

而甜甜圈店老闆人很好，彌彥把表演用的喇叭、麥克風、電吉他和打賞箱寄放在那裡。

老闆見他準時上工就幫他把喇叭推到定點、問他今天演出需不需要電吉他，需要再幫他拿出來。

「這畢竟是用您店面的電力，您又沒收我電費，還常請我吃東西。我想著還是別用電吉他表演了，實在過意不去。」彌彥非常感謝老闆讓他免費接電演出，但又不好意思。

「說什麼呢？我們就是喜歡你的聲音、想聽你唱歌才供電給你，不許放棄電吉他。報酬的話，你出專輯要第一個給我們收藏！還要親筆簽名！哈哈！」店老闆與店員們甚至是他歌迷。

老闆收起笑容又道︰「可惜明彥已經不能來了。〝長月兄弟〞只剩你一個。」

忽然被提起哥哥，彌彥先是小小驚訝，隨後堅定道︰「沒事的，未來不管是自理生活還是歌唱事業，只剩我一個也會拿出兩人份的努力。〝長月兄弟〞合唱不再，我的獨唱專輯也不會讓您失望。」

彌彥笑著答應老闆有朝一日出專輯會回報給他，就算兄長不在，無法再現經典合唱也不會讓歌迷失望。

躲在警車上的雷杜哈德看到盲人的笑容，腦子變得無法思考，心臟好像被什麼東西射中了，「笑起來真好看，好…好…真好阿。」

「彌彥阿，我倆15歲隨母親從日本移民到美國，18歲在歌舞餐廳合唱了15年，直到餐廳倒閉，老闆至今還欠著薪水呢，哼！母親死後，我們又來到歐洲繼續都當街頭藝人唱歌，為了生存，全年無休、風雨無阻，我們都幾歲了還沒談過戀愛、始終沒人拉我們簽約就算了，都2020年了你還不跟我經營直播帳號？在家直播還不用淋雨，也不會被趕走、被欺負，直播一樣可以打賞不是嗎？而且還能自訂外觀，假裝我倆不是盲人。」
「我不喜歡直播，在家唱給線上觀眾聽，感覺不一樣。雖然當街頭藝人風吹雨打很辛苦，還時常有地盤之爭什麼的，但是…外面的世界就是這樣，不能因為它對我倆視障者不夠友善，就躲避在家與匿名網路上，什麼都拒絕面對。〝演出〞不只是唱歌，真實出現在觀眾面前的歌手和螢幕對面的藝人是不同的。而且，就因為社會對眼盲的我們不好，更要挺起胸膛像普通人一樣活著和選擇，弱勢是事實，但我們能決定接下來要怎麼活。」
「真不知道你這幹勁哪來的。」
「嘿嘿，我們可有兩個人呢，互相扶持，一起加油吧。」
「好啦，真拿你沒辦法。誰叫我先出生，照顧弟弟是應該的嘛。」
「哥是真的想過找對象嗎？」
「想阿，每天都在唱情歌卻沒體驗過那種怦然心動。不過能接受我倆的一定不是普通人，各種意義上。」
明彥聽到揉紙聲，他甚至認得那張紙︰「你還留著1999年舊金山歌唱比賽的傳單？！當時火車誤點，我們沒能抓住的機會。」
「對。」彌彥想起這件事就感到可惜，「超過時間就不許登記參賽了。」
「真是抱憾終生，我們的參賽歌曲是鐵達尼號的主題曲，你的音域可不輸原唱。要是我們在比賽勝出早就出道了，成為正式歌手不再為生活所迫…真正的自由。」
彌彥還抓著比賽傳單，附和兄長的話︰「真正的自由阿……。」
「都2020年了，時光機怎麼還沒問世？想坐時光機回去搶更早一班的火車票。」
「就算時光機問世了也輪不到我們用。而且……。」
「嗯嗯我在聽，你接著說。」
「所有搭火車的選手都沒趕上…站在舞台上的…都是坐飛機去的。我們當時根本買不起機票。」
沒錢沒背景，連比賽的資格沒有。
明彥不再說什麼，只是默然地搭著彌彥的肩。雙子在月下依偎依靠著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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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光1999（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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