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橡果與白玫瑰 - 第6210年（其二）～

自從翅膀脫落，衰老急遽加速。

身上的蛇每天都會從身上掉落幾隻，那些蛇都是死的。

新的蛇長出來也活不到一天。漸漸越掉越多，連新蛇也長不出來，腰上越來越空、裙擺越來越薄。

擔心她的腿會冷，妮嘉蘿塞給母親織了一張蛛絲被子蓋腿保暖。

女兒脖子上戴著珍珠項鍊，娜米拉想起那串項鍊的珍珠是她自己找了一片海域養殖蚌殼，千挑萬選顏色、瑕疵、形狀，直到120年後才收集到足夠珍珠串成一串，送給女兒。

珍珠又大又圓，戴著很有氣勢、氣質尊貴，很適合妮嘉蘿塞身為統治者的身份。

在送給雷杜哈德結婚戒指，祝福兒子實現與愛人結合同時，娜米拉感受到妮嘉蘿塞投來的忌妒。

身為母親她沒有忽視女兒的負面情感，120年後補上禮物，祝她前程似錦。

妮嘉蘿塞收到項鍊也捨不得戴上。

直到現在她放下工作，回家陪伴母親，她每天都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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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庫裡，雷杜哈德在幫忙父親繼續製作棺材，把玻璃蓋放在鑿好的石棺上。

父子商量著要不要在石棺外圍雕上玫瑰花。

利納瑞安覺得提議不錯，但他不會雕刻，於是把工具給了雷杜哈德。

「雕得很好看，你在哪裡學的？」

「我有美術學院的畢業證書你忘了？有一陣子完全沒碰魔法，跑去新成立的學校上美術課。」

「某一年回家你戴著畫家帽，就是那時候吧？」

「對。可惜我是那學校第一屆也是最後一屆畢業生，學校被教會視為異端拆除了。」

「不意外，要是你們變聰明就會發現教會和牧師是騙人的。保持愚鈍才能維護信仰，而廣義上的聖騎士就在做這種事，不允許任何人質疑信仰。所以你有加入過騎士團嗎？」

「有哇，我加入騎士團以後跟著他們去打過一仗。」

「嗯。」

「那些被我們殺死的異端，我把死者記憶和靈魂收在體內，他們在我裡面各自佔有胚胎被我攜帶著，直到再次出生。我認為神需要吸收異端的靈魂維持自身，只要我把祂的食物扣著，總有一天祂會餓死。讓所有人擺脫扭曲的信仰後再公平分配幸福與苦難，這是我一個人的聖戰。」

「你能……。」話到嘴邊收了回去，利納瑞安方才想問他能不能把娜米拉的靈魂和記憶保存起來，但這也是死靈術的一種，他不能為了思念、褻瀆妻子的屍體。

「你想問什麼我知道。但很遺憾，我的能力動不了她，和你們一樣只能看她一天不如一天。」

「……」

「除了玫瑰還想雕其他東西嗎？需要上色嗎？」

「只要玫瑰就好，不用上色。」

「好，你之後有什麼打算？她死後你還要留在這裡嗎？」雷杜哈德走到石棺另一側繼續雕。

「我還有你們要照顧，這是我的義務。」

雷杜哈德看他一眼，隨即繼續工作︰「你的教育事業3000年前就停了，不用顧及學生，你們夫妻隨時可以搬走，不必躲在海邊地底掩人耳目。直到她死後你才想到來跟我們住？」

「你們是在這孵出來的，娜米拉不想離開這裡。」

「那之後呢？遙遠的未來呢？其實你再娶，我跟妮嘉蘿塞也沒意見。」

「不可能再娶的。」

「喔？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都走了，要麼再找一個要麼隨她去，不就是二選一嗎？」

利納瑞安沒有回答問題，兩邊都沒選。或許他心裡有別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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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提到搬家，他就想到和娜米拉初次見面時的河岸還有小木屋。

不知道那片區域現在是什麼樣子？

哪裡開始就在哪裡結束，或許娜米拉會想回去一趟。

兩個孩子得知父親在計畫母親的最後一次出遊，提出護送父母的建議。

妮嘉蘿塞可以讓隨扈們做一副轎子抬著娜米拉到目的地。

「她身體都這樣了，用老方法瞬移過去，她可能會散架，手腳落在中途也說不定。」妮嘉蘿塞提議的同時，轎子已經在做了。

「轎子嗎？好像也不錯。有次蜜月旅行去到一個能體驗坐轎子巡遊的景點，娜米拉看旅客們都去排隊了，她也想去坐坐看，結果她太高擠不進去，那陣子她老是生悶氣，就算我後來做了骨轎、讓僕從抬著她走也沒用，根本哄不好。」

「媽也有這麼孩子氣的一面嗎？」

「她的情感很豐富…很可愛。相處6200年也不膩。」

「這些回憶你留著以後回味吧。」

三天後交通工具完工，她被雷杜哈德與利納瑞安攙扶離開地堡。

訂製的轎子足以讓乘客躺下休息，有10名壯漢代步行走。

娜米拉的睡眠時間越來越長，嗜睡症狀嚴重，加上視力模糊，常常沒能看清家人的臉就睡著了。

轎子裡舖滿軟墊，她微瞇著眼，看似睡眼惺忪，其實在努力保持清醒。

保持清醒，不能鬆開右手，手裡握著藏在枕頭下的重要物品。

雖然可以塞進軟墊空隙藏好，但她的腦子早已記不住額外訊息，除了反覆用紙筆練習，一定要和利納瑞安說的那段話，還有家人們的名字和喜好。

要她記住東西塞在哪個縫隙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只能保持清醒、控制右手保持緊握姿勢拿在手裡。

一家人與抬轎列隊出門，沒有時間繞遠路，所有通行站都由妮嘉蘿塞出示族長證明，正大光明放行。

6200年後，利納瑞安與娜米拉不再被通緝，那是妮嘉蘿塞的功勞。

她進入人類社會，以惡魔身份幫助人類對抗來自地獄的威脅、研究莊稼品種更加耐寒多產，解決糧食問題……。

直到位於都市區域的教會注意到這位荒野女王、邀請她到聖堂作客。

而她駕著幽靈馬飛奔赴約只為一件事，就是要求教會把〝生者之災利納瑞安與其妻〞的宣講文、通緝單全數銷毀，今後不能再以通緝之名打擾這對夫妻生活。

自此不會變形偽裝的娜米拉成為地上唯一受到法律保護的惡魔。

可惜她能夠自由活動時已經走不了那麼遠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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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遺憾，他們曾經賴以維生的森林經過歲月、戰爭、砍伐洗禮早已消失無蹤，變成一座湖。

當年一起居住的木屋所在地已經變成湖底遺跡，想一探究竟必須潛入水底。

利納瑞安能接受娜米拉的衰老離去，對往日追憶也不是很堅持，因此不打算下潛。

他知道時間正在帶走他心愛的事物，避無可避。

他走向轎子、拉開門簾攙扶妻子離轎。

「！」自行動不便以後，她就沒見過除了海灣以外的夕陽，睜大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

暖陽勾起零散的記憶，他們剛認識時總是玩到傍晚才各自回家；收留小利納瑞安以後，她會揹著他欣賞晚霞。

當他隨軍出征，自己每天盯著夕陽下的城門等他歸來；婚後搬到沙漠居住，他是背著霞光走向家門。

還有往後無數次在落日前牽手、散步，伴著鹹鹹的海風、懷孕的喜悅、與愛人相伴的寧靜……就像現在這樣。

6000年後什麼都沒變，就算他們最初的家已經沉寂湖底，他們一起製作的家具桌椅、讀過的睡前故事書、利納瑞安贈與的小石頭、樹枝、綠橡果與白玫瑰全遭付之一炬。

沒有東西能動搖這份愛。

是時候了。

娜米拉轉身面向利納瑞安，在落日餘暉下，像往常一樣自然地說出辛苦背下的〝台詞〞︰「總有一天，我們會再相遇的，像我們如此親密的人總是會再相見的。」

「娜米拉？」利納瑞安沒想過這時還能聽她流暢說話。

她開始累了，疲勞豈是說兩句話就開始累積。必須在撐不住以前把話說完。

娜米拉伸出右手要給他東西，就是她緊握手中的物品。

利納瑞安接過，那是一顆珍珠，一顆長的有點像心臟的珍珠。

「這是我給女兒做項鍊養珍珠時發現的，看起來像顆心…你送我那麼多小禮物，甚至是你的心…現在…我要把你的〝心〞還給你…把〝心〞從我身上收回去，接受我離去的事實。」

剩餘體力正好支撐她把話說完，娜米拉如釋重負，稍一放鬆，那些乾癟如海草的蛇群們大片掉落，連唯一的眼鏡蛇也脫落離身。

巨人失去意識、搖搖晃晃，被身邊隨扈們扶住才沒倒地。

利納瑞安看著她比平常更蒼白的臉、下身僅綁著妮嘉蘿塞編織的蛛絲毯遮蓋，一群人將她抬回轎上，手忙腳亂之際，只有利納瑞安發現她的玻璃鞋掉了一只。她曾在蜜月旅行穿著這雙魔鞋踏過岩漿，像拎小貓一樣救下被困火山的人類；也穿著它在薄冰上用浪漫天球和別的惡魔戰鬥……。

他撿起那隻鞋，另一手握著心珍珠跟上隊伍。

回程路上她完全昏睡，墜入夢境。

此生最後一夢將她帶回地獄（註.此處並非真正地獄所在，是娜米拉對故鄉的印象與幻想混合的幻境），戰敗的獨眼巨人艾哈辛部落，致使他們一家破碎的起點---曾囚禁母親米達拉的鐵籠裡。

獨眼巨人絕跡多年，本就是一群弱者相爭，戰勝的部落也被其他惡魔屠戮殆盡。

地獄弱肉強食的鐵則不會為這家人、種族的滅亡有所改變。

只要生來是弱者，規則就會配發囚籠給你。

每個弱小惡魔都被鎖在籠中沒有自由，為求自保低調度日也無法阻止被取代的一天。

籠中的娜米拉看著自己從未與利納瑞安提及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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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在某領主城下以搬運建材、修築城牆為生，自己則跟著父親搬比較輕的東西。

原本工作正常，直到領主帶著家人來城牆下巡視，他的孩子們看到正在砌牆的娜米拉，不但拿水泥丟她、揭掉遮蓋左半臉的頭巾，還拿尖銳鐵條打她，翅膀被戳穿幾個洞。

父親米圖見此想起籠中妻子被敵人戲弄、用長矛刺她、戳瞎了眼睛，顧不上身分地位和強弱差距，衝過去救走女兒。

那群孩子雖沒有受傷，但不滿欺負對象被帶走。於是跑去向家長撒謊，說米圖恩對他們態度不好、作勢要打人......。

隔天父女倆被拿著武器的同事們圍上，無處可逃。

別無選擇之下，父親把娜米拉塞進涵洞，自己用身體堵住洞口。

娜米拉被沖進下水道，將她推離危險的湍流中混著父親的鮮血。

舉目無親的她開始流浪，而她這種流浪者在地獄隨處可見。

只要一有人餓死，其他人會蜂擁而上搶食鮮肉。

曾經她有機會吃到新鮮屍肉，一塊不知道是哪個部位的肉連著皮，在搶食中甩飛到她面前。

雖然她也很餓，但她只是撿起肉、丟回人群，靠自己下的蛋和蛇群度日。

因為拒絕同流合汙，娜米拉走到火山腳下，這裡太熱，沒人會來。她來這裡只是想安靜休息，要是死了屍體也不會被搶食。

又累又餓，隨便找顆岩石靠著坐下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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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籠中看著她睡著的娜米拉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起來，快離開那裏。」她對過往的幻象說。

幻影非常逼真，就像正在發生的事。

「這個籠子……要是我能出去的話。」當她伸張〝想從籠子離開〞的想法，籠門居然被輕易推開了。

「怎麼會？」本該囚禁弱者一生的籠子對她來說形同虛設。

因為現實中的娜米拉在家人的鼓勵下早就不認為自己是活該被害的弱者，她是利納瑞安的妻子、是哺育四個孩子長大的母親，有足夠的勇氣和能力反擊。

她離開籠子的瞬間也跨入幻象，到另一個自己面前蹲下、伸手抓住對方肩膀搖晃。

一邊晃一邊說︰「娜米拉艾哈辛，妳不能睡在這裡，火山會把翅膀烤焦，妳會死在這！」

她想把對方叫醒，同時內心掙扎著對方醒來根本無處可去。

父母都死了，獨自一人也不能在地獄立足。

她不也是去地上才找到生存空間的嗎？

眼看翅膀翼膜最薄的部分開始脫水、貼在岩石表面。

她鬆開手，慢慢遠離幻象裡的自己。有一瞬間，她認為死亡已是最好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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