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橡果與白玫瑰 - 第825年（其三）～

麻雀捎來消息，停在妮嘉蘿塞肩上啾啾叫。

這一天來得比她預想的還快。

她再次派遣飛禽去刺探情報，沿著隱蔽小徑要走回地堡入口。

父母在客廳閒話家常，從不擔心兒子現況。

妮嘉蘿塞和母親對到眼，後者微微一笑朝她走來，「甜心有話要說嗎？」

蛇群完全遮住那人下半身，形似晚禮服裙擺，蠕動密集，隨她走動而搖曳。

身影高大優雅，妮嘉蘿塞從小就很傾慕媽媽。

可惜她是所有孩子裡和娜米拉最不像的，哥哥至少有角以及獨眼巨人特有的厚唇。

她除了異瞳之外，看上去和普通人類無異。

妮嘉蘿塞甚至沒有惡魔的惡習，當她知道父母在一定限度包容了雷杜哈德愛吃剩飯的惡習，她非常忌妒。

她喜歡讀書和製作標本，媽媽說她特別乖...乖得很不對勁。

察覺到女兒會把話憋在心裡，娜米拉就主動問孩子有什麼話想說？

『媽媽和哥哥都有角！我也想要。』

『可不可以不要動我書架？』

『我不喜歡吃這個...。』

『嗚，我做惡夢了。』

......

媽媽就是能認出她有話想說的表情。

而妮嘉蘿塞的雙角頭冠就是她做的，這一頂戴了五十多年，雖是人工製品卻像她身體一部份。

「我的小珍珠。」媽媽伸手把她攬進懷裡，讓她臉頰貼著溫暖的腹部。

「媽…哥哥被人類抓走了，明天正午要在安哥郡廣場上受刑。」

「才過幾天就迎來人生第一個死刑嗎？」父親一邊倒茶一邊說。

「死刑？阿，小星星一出門就在用自己的方式幫助別人了呀。」母親擁著妮嘉蘿塞，一手輕拍背部。

「你們都不著急嗎？他現在可能被關在牢房拷打、折磨，明天還要公開處刑。」

利納瑞安啜飲熱茶，漫不經心道︰「小珍珠，我們一家四口哪一位暴露在人類社會都會被殺。外面謠傳我們夫妻是〝生者之災與女魔頭，聯手摧命〞，就算什麼都不做，本就罄竹難書。加上妳哥的作為勢必會威脅到上位者，這必死的身份加上玩火的行為，死刑於他是〝善行〞的肯定，是種榮耀。」

娜米拉輕笑道︰「呵呵，〝女魔頭〞？我弱得很也被捧成這樣，受寵若驚。爸爸說得對，那是肯定的證明，這孩子沒那麼容易受傷，未來有更多折磨等著他，這是他選的苦行之路。」

「所以他第一次公開上刑很有紀念意義呢，我們應該去觀禮。」利納瑞安起身道。

「出門？為了看雷杜哈德被吊死？」妮嘉蘿塞問。

「說不定是火刑或車裂。一些人類也想對我和妳媽做的酷刑，…寶貝很心疼他嗎？」

「畢竟是一起出生的哥哥…或姊姊。」

「明天妳也一起來吧，他的從容會消解妳的擔憂。我會在妳們母女倆身上施咒，改變體型和樣貌、遮蔽魔顏，但切記不能離我太遠。」

「那可以在城裡到處走走嗎？你會陪我們嗎？」娜米拉自從離開軍營就沒踏足過城市。

利納瑞安看向她，即使結婚多年，盯著娜米拉仍然會臉紅，羞澀流露著傾慕，「當然了，我的女士，妳去哪我就跟上，不論天涯海角。」

進城逛街對妮嘉蘿塞也不是壞事，因為魔顏的影響，她必須躲著人類。

成年那時，魔顏無預警覺醒，在外騎馬兜風的妮嘉蘿塞被幾百人追著跑回家，路人撇見那張面容就失心瘋，拋下一切爭搶她的垂青。

被魔顏迷惑是沒有解方的，那美貌會摧毀靈魂，折磨自身直到虛弱而死。

利納瑞安讓追求者們安詳離去，埋葬屍體，然後收留受害者遺孤到門下當學徒，全是十歲以下的小孩。盡最大力量收拾殘局。

此後他除了教學，便開始研究如何削弱魔顏。

一直寄宿在鎌刀刀柄的希姆雷德提出利用圖騰破壞臉部辨識度說不定有用，他可以放棄人形離開刀柄，化為一張圖騰面具與妮嘉蘿塞共生，他替宿主吸收魔顏的作用。妮嘉蘿塞得以征伐遠方，實現夢想、成為女王。

這個提議確實可行，但利納瑞安捨不得，希姆出生就沒有健全身體，現在連幽靈型態的人型也不放過。

一邊是早夭但從未離開的長子幽魂，一邊是被奪去自由的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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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行前夜，妮嘉蘿塞徹夜未眠。

父母的說詞沒有完全說服她，異瞳少女在梳妝鏡前重新綁好髒辮，心煩意亂。

一家人居然要去看兒子的死刑，甚至以此為榮。雖然她向來支持兄長的想法，但這次不行。

「不想去，久違出遠門一趟，為什麼要去看你的死相？看那些人類誤解你？」

髒辮梳到一半，妮嘉蘿塞看著半邊長捲髮，憶起小時候哥哥一手拿著籃子、一手牽著自己，去林中採野莓。

兩人穿著同款不同色的洋裝裙子、雷杜哈德頭上綁著粉色大蝴蝶結，那個頭飾緞帶太長，一部分只能纏在角上。

有次他們在周圍沒有大人的情況下遭遇狼群，哥哥沒有逃命，自己擋在妹妹之前，用頭上的角刺死其中一匹狼。

角上掛著動物內臟碎片和毛皮、血跡沿著緞帶染紅整個頭飾，逐漸融入他頭髮顏色。

他只是用手擦擦臉，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牽著妮嘉蘿塞回去找母親。

「如果這是你的選擇，那我不阻止便好。」

妮嘉蘿塞不打算去圍觀雷杜哈德死刑，又不想錯過這次遠行。

可是父親的偽裝術有範圍限制，尚且不知那範圍多大，她一樣被綁在利納瑞安身邊沒有自由，擅自離開，魔顏會摧毀整座城市。

「難道只有這個辦法嗎？大哥希姆雷德？」希姆曾侵入她的夢，告訴她如何獲得自由。

讓幽靈變成一張每日變換的圖騰臉譜貼在魔顏上，還能與弟妹實現共生陪伴，簡直是一舉兩得。

破解魔顏的研究成果遙遙無期，她既不願永無止盡等下去，也不想跟父母圍觀兄長之死，那有辱她對雷杜哈德的尊敬。

意識到根本沒有選擇，妮嘉蘿塞決定今晚偷出父親的小鐮刀，搶在出發前執行提議。

前往主臥以前，她要先做一把贗品替換給物主，因為不確定來不來得及歸還。

書架上除了標本藝品，還有一些匕首收藏，妮嘉蘿塞挑出長度最像的一把，施展她曾為了抵抗魔顏習得的重構術。

她和利納瑞安一樣不擅長偽裝術這類變化系魔法，多年苦練只學會讓物品外觀更改，無法作用到活物上。

她的瑪那純白泛藍，自雙手掌心凝聚流出，如同細絲鑽進匕首、參與原子結構，照著記憶變換外觀。

完成之時，妮嘉蘿塞拿著成品，給自己雙腳施予消聲術，學著父親的本領穿牆前往。

僅隔一道牆就到主臥，她聽到裡頭的呻吟而止步。

「他們在做愛…可惡，為什麼要逼我看這個？我最討厭性行為了。」與雷杜哈德相反，她最排斥性行為甚至感到害怕，這也是她堅持一生不婚的理由。

妮嘉蘿塞不停深呼吸調整，忍住不吐，先回想利納瑞安把小鐮刀放哪？刀架在什麼地方？規劃完路線，先探個頭。

「嘔。」父母是窩在被子裡做的，她看到繡花被團在雙人大床上有節奏的起伏律動、聞到主臥裡充滿動物發情的氣味與香薰混在一起。

想吐、頭暈，一牆之隔她縮成一團，僅僅幾秒景象就足以重創生理與精神︰「噁心，好噁心...不敢相信我居然是這樣出生的。」

她試圖想點快樂回憶洗掉方才印在眼中的東西，摸摸雞皮疙瘩稍加安撫。

妮嘉蘿塞不再抱怨，她一鼓作氣穿牆到主臥、捏著鼻子、貼牆行進，跨了五大步成功走到刀架前拿走小鐮刀，再放上贗品原路返回。

胃裡不停翻攪，灼熱酸液湧上食道卻被她硬吞回去。

她把小鐮刀甩到房間書桌上，扶著牆壁大口喘氣。

現在離自由只差一步，事不宜遲，妮嘉蘿塞拿回小鐮刀、躺到床上。

經過剛剛的事，她確實很累。

......

「妮妮、妮妮。」她曾聽過這孩子的聲音。

妮嘉蘿塞伸張意識，張開雙眼︰「阿，這裡是？」她知道自己身處夢境，但她沒見過這麼繽紛溫暖的夢。

她倚靠著樹醒來，四周雖是荒野卻陽光明媚，陣陣微風吹來各色花瓣，紅色粉色還有藍的，像在慶祝什麼。

抬頭看才發現樹上掛滿彩球和穗帶，甚至掛著歡迎布條。

走到樹後，又發現一張長餐桌擺滿美食、甜點，與荒野背景格格不入。

這夢有點詭異，但妮嘉蘿塞沒有感到不適，反而在欣賞夢中的虛假太陽。

「想不到大哥還會編造夢境，真美阿這地方，為了今天肯定準備很久吧？」

「小妹。」造夢者趁她仰望太陽出神，到其身邊輕喚。

「喔！大哥？」妮嘉蘿塞嚇一跳，蹲下和希姆同高，「你已經決定了嗎？變成面具附在我臉上，你會永遠失去人形還有作為靈魂的知性。謝謝你的好意，但真的不要緊嗎？」

希姆依舊是小孩形象，他把雙手藏在身後︰「這是我的決定。而實際上我也沒得選。」

「為什麼？」

小男孩指指天上太陽︰「以前我只能有限的干涉夢境，現在我連這種發光物都能做，它不刺眼，還會熱。」

妮嘉蘿塞順著對方指向抬頭︰「是，一來就注意到太陽，雖然是夢卻過分逼真。」

「但繼續發展下去，我就會去做奶奶對爸爸做的事。奶奶曾經入侵、修改他的夢，企圖從夢中收割靈魂，我發現...相同的惡行我也能辦到，我和那魔女有一樣的能力。」

「有相同天賦也不見得會步上後塵。」

「我本來也這麼想，但誰能保證我不會失去控制？嘗到作惡滋味以後，還能不能變回原本的我？」

妮嘉蘿塞感覺希姆的話有種超齡成熟，這個孩童形象應該不是真面目。

幽靈希姆可能隨著時間變成別的東西了，這才警覺到失控作惡的可能。

「小妹拜託嘛。」希姆握住她雙手求道︰「我不想讓爸爸傷心，也想陪著你們。如果能讓我幫妳，妳也是救我一命。」

「大哥......。」

這情況也或許是惡性覺醒，畢竟希姆也是以惡魔血統誕生而後去世。

對她和雷杜哈德來說是餽贈的東西，希姆居然不想要，他是接受不起？還是害怕傷害親人？

「我只想陪著你們。」為了單純的願望，寧願捨棄一切可能性，儘管早已去世根本沒有未來可言。

「好吧，我答應你。那要怎麼做呢？」

得到小妹同意，希姆笑著鬆手，妮嘉蘿塞發現自己手中有一顆柳葉餃子，她想起第一次過團圓節時自己很認真捏了一顆。

希姆轉身去拿來一塊由四個餃子圍成的餃派︰「這個小派是爸爸每年團圓節替我做的，妳把它吃掉。然後妳手中那枚餃子給我。」

妮嘉蘿塞與他交換，不知道利納瑞安發現希姆變成她臉上的面紋，來年還會不會替他做這種餃派。

希姆沒有猶豫，一口吃掉柳葉餃︰「嗯？換妳吃了。」

她捧著派，這是自由的鑰匙，也代表永遠離別。

「在這之前我有個要求，大哥。」

「什麼事？」

「讓我看你的真面目。」

「欸？為什麼？」

「我想記住你的樣子，現在不看就沒機會了。」

希姆先是錯愕轉變成欣慰︰「確實連爸爸也沒看過，謝謝妳願意記得我。」

幽靈開始顯化真容，樣貌過渡期間，妮嘉蘿塞有一瞬看到希姆長大成人的模樣，但外型逐漸遠離人形、身材越發巨大。

變化最終以野獸型態為終點，九隻藍眼的漆黑影狼，夢魔的一種，體形已經大得伸爪能搆到太陽。

即便顯現真容，他還在小心維護妮嘉蘿塞的夢中場景，這愉快的歡迎會也是他的送別會。

此刻妮嘉蘿塞才明白希姆是用僅存的理智請求她，夢魔如此巨大，真的離失控不遠。

「再見，希姆雷德。」妮嘉蘿塞仰望影狼，擁抱狼的前爪與他說再見。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b8QLt62yX

這個家的小妹有兩個哥哥，她拒絕見證孿生哥哥的死，又為了自由〝殺死〞大哥。
夢魔一聲狼嚎，黑影崩解、凝聚到魔顏上。被面紋覆蓋的臉暖暖的，像一頭栽進父母懷抱。
夢裡她沒哭，現實卻淚流滿面。
她走到梳妝鏡前端詳面紋，腦中還繼承了大哥的記憶，從出生夭折直到方才。一時間不敢置信。
她趁黎明之前在廚房餐桌留下道別信，寫著團圓節會回家。
獨自離開地堡、跨出結界範圍，頭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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