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裡,陽台上。
放眼望去沒有滿天星斗,只見遠近錯落的街燈明滅,沒有鳥叫蟲鳴,充塞耳裡的只是汽機車的引擎聲喇叭聲……這是屬於這城市的夜晚。
微燥的空氣裡還飄散著白日暑熱,迎面吹來的薰風也無法驅散古月黎心頭鬱悶,他手上抓著罐溫度漸漸升高的啤酒,一顆心倒比泡在酒裡還要酸苦。
方才在大廳裡見到白雲旭第一面,他滿眼擔心都藏不住:怎麼才四天不見,小旭就能這樣氣息奄奄?明明為她做了很多菜,被褥也是新曬過的……沒有好好吃好好睡嗎?她連眼神都透著空洞憂傷,偏是在看到自己時慌張閃躲,還要刻意擠出蠻不在乎的表情。
古月黎這才意識到自己在白雲旭心中的地位。
自己離開的時候她是怎麼說來著?人類早就沒有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幻想了,沒有他,她自己也能過得很好……
才怪!一點都不好!
古月黎唯一能恨的只有四天前輕易相信那番鬼話的自己。
回想起方才大廳裡白雲旭蒼白的臉色、瘦弱的身影、憔悴的神情……古月黎只覺得就要心疼死。
待要表達關心,怕她不高興,待要裝做若無其事,自己又做不到。
終於鼓起勇氣朝她走去,結果他上前,她閃躲,一躲就跟著白月光縮在小廳裡不出來,古月黎又想去打擾又覺得不方便去打擾,接著不知道為什麼今天聚會的主角周先生就笑咪咪來到他身邊,邀請他一起上陽台來聊聊天。
於是他抓起啤酒,周先生端起一杯茶,兩人就往陽台這邊過來了。
其實古月黎不懂周先生……好像是叫周博吧,為什麼特別找自己說話。
兩人今天之前根本從未碰過面。
周博看起來是個非常體面的人,剪裁合身講究的穿著,恰到好處的應對和笑容,看不出實際年紀,但談吐風度再再給人以博學多聞的印象。聽李大通講,周先生似乎說過自己曾隨台灣外交部的專機出訪巴布亞紐幾內亞?古月黎想想覺得外交部真是找對人了,周先生看起來就是那種在任何談判桌上都能發揮得淋漓盡致的談話高手。
然後他也不懂為什麼自己會答應跟過來,他只記得周先生笑笑靠近自己,笑笑提出邀請,自己明明心情不好,看著周先生那雙儒雅溫和的眼睛和他眼角泛起的細紋,卻也笑笑答應了。
一切都很自然,卻也都很不自然。
古月黎也形容不出,周先生形象一直都很端正溫和,但就是散發著一股讓人很難拒絕他的氣息。
然後真約出來了,兩人也沒講什麼話,保持著一個禮貌又不至生疏的距離站定,各自看各自的風景,偶爾針對今晚菜色和縣市長選舉聊幾句閒話,就這麼過了近二十分鐘。
古月黎吹了老半天風,也吹不散心頭繚繞著的人影,又擔心自己不在的時候白雲旭溜走,於是他清清喉嚨,開始睜眼說瞎話。
「周先生,這風吹得有點冷,我看我得先回廳裡去了,你……」
周博只是看向他,悠然道:「你不用心急,你的小女朋友現在和月光說話呢,她不會跑的。」
內心真正的意圖被說破,就算是堂堂千年狐仙,也覺得不好意思,古月黎老臉一紅:「什麼女朋友,周先生別開玩笑。」
「老弟,是你先和我開玩笑的。」周博居然還在打趣他:「這陽台上的風熱到可以用來烤披薩了,你說會冷?」
古月黎只好訕訕回答:「冷是還好,就是吹得有點頭暈。」
這本來只是當做藉口的一句場面話,豈料周博下一句話就真讓古月黎背上驚出冷汗。
「……老弟你都堂堂千年狐仙了,還會被風吹到頭暈?」
古月黎瞳孔倏地收縮,一個後退蹬步取出和周博之間的距離,周博卻還是一派悠哉,那雙溫和的眼睛裡看不出太多其他情緒,愈發對比出古月黎的戒慎緊張。
「周先生說什麼,這裡風大,我沒聽清。」古月黎勉力維持出鎮定的樣子。
周博上下打量了古月黎一陣,卻又悠然開口自言自語:「為什麼會在這時候來到這裡……噢對,千歲大關啊,我差點忘了;又為什麼會找上小旭呢……真的假的?你當年是跟著小旭的曾祖母逃到台灣的啊!」
為什麼會連這種事都知道……
古月黎不發一語,目光變得銳利森冷,全身緊繃,似乎下一秒就要有所動作。
周博一雙溫和的眼睛還是凝視著他,又緩緩點頭:「跳進小旭曾祖母帶著的食籃裡,一晚上就把小姑娘家三天份的糧食全吃光,小姑娘被她爸媽打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都還護著沒把你供出來,結果一下了船你就溜進山裡不見狐影……這種事老弟你幹得出?也太削我們狐族的臉面了。」
古月黎腦中意念奔騰,有些不可置信,但立刻得出結論:「你……您和我一樣,是狐狸?」
「不須要敬稱,叫一聲周大哥也就是了。」周博一揮手,淡淡笑道:「我不過比你大個五百歲,來台灣也就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所以你經歷過的我也多半經歷過,如此而已。」
想不到在台灣能遇上其他狐仙……
古月黎受到的衝擊不小,還有點如在夢中,腦中一團混亂,疑問實在太多,只能訥訥地問:「所以周大哥你在台灣住了三百多年?」
「是啊,當年跟著國姓爺軍隊來的,之後就一直待在台灣了,」周博憶往,眼神好像飄向了那遙遠的、無法再回來的年代:「這三百多年來台灣還真是發生了不少事呢……不過我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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