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多倫沉思著，做出了回答。
「我可以理解您的想法。只不過……這些事情我都已經習以為常了。說實話，我並不會感受到如您那般強烈的不快情緒。所以，也不打算為了這種小事離開到北境……如果您見不慣這樣的事情，怎麼不考慮自己回去呢？」
灰蒙不禁咋舌。
「真固執的小子……大好的機會擺在你面前，你卻嗤之以鼻不當一回事……我實在無法理解你到底在想什麼。」
克多倫蹙眉反問。
「我才不明白您在想些什麼……您到底何必屢次為了我這個巫師做這些顧慮？像我這種爛命一條的人，打從一開始就已經認清自己的人生不可能會有所謂的『好日子』能過了，根本不值得您費心付出這些善意。」
他終於按捺不住，把藏在內心許久的想法全說了出來。
「每次被您這樣幫忙，與其說是感謝……說實話，只讓我覺得承擔不起，壓力很大……您肯定無法體會，我有多麼羨慕像您這樣擁有自由人生的常人。可是，為什麼您卻寧可拋下這一切，把錢財視同無物地隨意拋給我這種人……真正無法理解的人是我才對，我實在不懂您怎麼能做出這種選擇。」
灰蒙默然嘆了口氣，仰靠著椅背思量許久，才語重心長地開口。
「你才不是爛命一條，你只是沒有體會過正常的人生而已……不要因為他人定義的價值，限縮了自己的生命，你能過的人生絕對不只如此……只要你去到北境，就能真正為了你的目標而活，選擇你想走的路了。我說的都是實話，你能明白嗎？」
即便灰蒙誠懇相勸，克多倫仍舊不為所動。
「我不明白。如果北境的自由真有您所說的那麼美好，那麼令人嚮往……您為何不把握這一切，自己返回故鄉好好生活就好？」
灰蒙心情疲乏地嘆息。
「幹嘛老是要叫我回去？你為什麼非得要我一再重複……我說過了，我已經沒有故鄉了，北境現在沒有我可以回去的地方——」
克多倫打斷了他的話。
「雖然您失去了本來的家鄉，還是能夠到那個叫亞列馬德公國的地方生活吧？再怎麼說……那邊也是屬於北境，對您而言肯定比南境的土地更為熟悉，也能夠更快展開新的生活吧？」
灰蒙的臉色一陣鬱鬱煩悶，伸手打住了他的話。
「好了……夠了，別再說了……我不想再談論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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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因為他人定義的價值，限縮了自己的生命……？
能夠義正嚴詞地叫我改變自身觀念，鼓勵我走下去，為什麼偏偏你自己卻沒辦法做到？……毫無說服力的笨蛋。
況且，想要開啟新生活，哪有可能是這麼容易的事情……
比起踏上異鄉國度就能換回自由，美好度過餘生的虛幻想像，克多倫覺得更可能成真的現實大概是……他說不準會在入境後直接被某個盜賊搶光那一大筆錢，隨後潦倒流落街頭，也許就這麼客死他鄉。他實在沒辦法天真地相信，換了個異鄉國度生活，自己的處境就會有什麼了不起的大改變。
與其要冒險走這種毫無把握、也看不清未來方向的險路，不如留下來保守度日還比較安全——如果他是普通的自由巫師，大概就會抱持著這種念頭一直在南境生活下去吧。
可惜，身上背負著通緝令的他，恐怕就連這樣的微薄願望也無法順利實現。
雖然除掉了道格本人，還暗中殺害了快十個賞金獵手。克多倫還是會在藥材鋪附近，聆聽到有獵手在打聽一個「瘦弱妖裔小鬼」的情報。
他是個「無主獵物」，而且遭受鄰國以十枚金幣懸賞的事，已經被散佈出去了，不少獵手都在設法尋找他，繼續待在這座城市裡只會越來越危險。
所以……接下來又該去哪裡才好？
就算離開了瓦尼亞城，也不代表他能就此安然度日。南境專職獵巫的獵手何其多，根本沒有一處落腳處足以稱得上安全……打從畫像被釘上懸賞欄的那一刻起，這片土地上就已經沒有他的容身之所了。
不過……就算這樣也無所謂了。
克多倫漠然地盯著地面上的三具屍體。這兩人是他剛才去藥草鋪採買必要用品後，尾隨在他背後的獵手。
這些人總是一成不變，過度輕忽一個巫師的能力……以為全南境的巫師都是些被箭矢對準就嚇得不敢動彈的怯弱溝鼠。多虧了這些獵手錯估情勢……處理他們比想像中還要容易不少。
他照慣例往這些屍體的要害處發射幾支弩箭之後，靜靜把弩弓放回了他們的手邊。接著抱起放在一旁的藥材紙袋，走出了這條黃昏下的暗巷。
總之，能過一天就算一天吧……反正，只要我還活著的一天，就設法讓灰蒙．安斯頓多活下來一天，這樣就夠了。這麼做……應該足以償還這個人的善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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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多倫……你怎麼從那條路回來？」
灰蒙與他約好傍晚要出門一趟找餐館吃東西，於是先下樓在門口等著去購買備用藥材的他，結果卻發現他從藥材鋪相反的方向走回來，不由得納悶發問。
「沒什麼，只是剛好多繞了一點路。請您稍等片刻，我把東西放進房間。」
克多倫不以為意地答道，隨即從他身旁而過，進門走上了旅舍樓梯。
「好吧……知道了。」
總覺得這小子好像又瞞著我什麼事沒說……
灰蒙逕自在心裡思量，蹙起了眉頭。
他這陣子時而會注意到克多倫晚歸的情況，明明只是去對街的藥材店鋪買個東西，再怎麼延宕應該也不至於慢了兩三小時才回來吧。
可是，就算想問他情況，克多倫也總是只會避重就輕地平淡說句：「沒什麼事」，不願對此多提。灰蒙明白他守口如瓶的個性，一旦他決定不透露的事情，再怎麼問也沒用，只好放棄再追問下去。
當然，灰蒙倒也不是介意克多倫會暗中做出什麼有損於他的事情，只是顧慮於他受通緝的身分，擔心他可能會在外碰上什麼麻煩。不過，既然他每次都能夠平安無事回來，身上也沒有什麼受傷或遭遇打鬥的跡象，也許真如他所說的，沒碰上什麼事吧……
注意到樓梯口下來的腳步聲，灰蒙回頭朝克多倫發問。
「你待會想吃什麼？」
他已經很久沒再問過這個問題。克多倫沉默片刻，無奈地做出一如既往的回答。
「這種事情，您不需要——」
可是灰蒙伸手打斷了他的話，很快接著說。
「反正待會要吃什麼就由你選吧。我問到了巫師常去的幾間店，旅舍老闆娘跟我說的，就在後面兩條街的地方。我們今天就往那邊去看看吧。」
克多倫愣住臉龐，目光頓時一陣尷尬。
「呃，您的意思該不會是……可是，那些店……」
他想試圖解釋，那種店家不是一般常人會想踏進的地方，結果發現灰蒙已經逕自邁步而去。克多倫只好匆匆跟上前，喊住了他。
「雇主，請等一下，我真的很不建議您去那種地方用餐……」
「幹嘛？難不成他們還會禁止巫師之外的人進去嗎？」
「是不會……可是……」
克多倫一副有苦難言的模樣。聽到他的回答，灰蒙隨即不以為意地答道。
「既然這樣，那就沒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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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抵達旅店老闆娘說的那幾間店，灰蒙已經注意到沿途路上的下水道臭氣，還有沿路老舊失修的屋舍，他知道自己大概來到了整座城市最蕭條的貧民區。當他問起巫師平常會去的餐館時，旅舍老闆娘其實也曾出言相勸，說那種滿是老鼠與糞臭味的「破店」，實在不是像他這樣有錢的北境人應該造訪的場所，他去了肯定會後悔。
但灰蒙毫不在意這種事。他身上雖然帶著讓南境人稱羨的大筆金錢，並不代表他享慣了舒適富貴的生活。他從軍十幾年來，一直都駐守在頻於交戰的西域戰線，日日夜夜都生活在瀰漫屍臭與糞水味的戰場上，也曾經歷過長達半年沒有食物的圍城戰。當時不只是老鼠肉……連人肉的味道都嚐過了，他根本不介意區區幾隻在餐桌下遊蕩的老鼠。
反倒是——實際造訪了貧民區之後，灰蒙才發現這裡的環境比自己原本所想像的要來得好多了。雖然街旁的民屋老舊，但再怎麼樣還是足以遮風避雨的完整屋舍，沒有看到住不起房子的貧民以廢材搭成的避風寮，路面甚至還是整理過的石板路。通往下水道的糞水溝安排在並列的屋舍後方，舉目所見少有骯髒的穢物。此外最重要的是，他來到這座瓦尼亞城好幾週了，從沒看過任何沿街而睡，向人討乞的貧民……就連這片最蕭條的城區也是。
這要不就是城主的救濟安排妥當，要不就是城市裡鮮少住著真正的貧民吧。真是諷刺，北境的平民雖然比起這裡的人過得相對富裕，窮人的生活卻反而更為難堪。
灰蒙曾經在首都斯哥達的貧民窟見過與老鼠共居，翻找垃圾維生的幾個孤兒，還有一群沒有土地與棲身屋舍的流民，沿著汙水道旁用廢木板蓋成的棲身處。每逢大雨這些流民就會被迫泡在汙水裡生活，最終罹患疫病而死。北境富麗堂皇的社會背後，同樣藏著不少陰暗角落。
灰蒙邊走邊陷入了深思，直到克多倫出聲叫住他之後，他才回神發現已經抵達了。
原來所謂的「破店」並不是什麼餐館，而是供窮人留宿的旅舍。從外觀看起來，就像是一間普通的兩層樓陳舊民房，半闔起的木窗隱隱透出昏暗的燭光，緊閉的門板只釘了一個刻著「供應餐宿」的發霉木牌，連店名都沒有……果然不會讓人有想走進去吃東西的念頭。
「只有這間店嗎？」
他忍不住轉頭朝克多倫發問。克多倫指向對街同樣有掛著木牌的民房，朝他答道。
「還有對面那幾棟也是。」
經他這麼一說，灰蒙才注意到街上的確有不少掛著木牌的民房，沒想到那些也都是店家。看起來像是人們直接把自己家門口掛了個牌子，就開始經營起旅舍似的……真奇妙的城市文化。
他觀察到對街來了一個身穿黑袍的巫師，門也沒敲就直接打開走進了屋裡，跟在他後方的另一個巫師注意到了他這個北境人，還詫異地止步多看了眼，才跟著走進門內。
原來這些店還真的有在營業啊……
「那——克多倫，你覺得要去哪間比較好？」
「我沒有意見。」
克多倫平淡答道，看到灰蒙投來的眼神不怎麼開心，他只好又補了句話。
「因為……去哪間其實都差不多。」
「是嗎……好吧，那就隨便選這間吧。」
灰蒙說著，直接挑了最近一間的破店，推開了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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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其實也還好嘛。
他環顧了眼這間作為旅舍的民房內部。確實，空間比較簡陋狹窄，沒有櫃檯，客廳緊密並排的桌椅看起來也很陳舊，融在燭台旁的堆積蠟淚也完全沒清，鋪著麥桿的地板上還混著一些撒掉的食物殘渣。但就算這樣，也沒有到那個老闆娘形容的「老鼠和蠅蟲四竄」的不堪程度，頂多是像貧民的住家吧。
灰蒙隨便選了沒人坐的桌位坐下，旁邊鄰座幾桌的七、八個巫師全都靜了下來，面面相覷地盯著他看。
「店主，你們有賣哪些吃的？」
直到灰蒙開口發問，杵在樓梯旁的老人才意識到這個北境人是認真要在這裡吃東西。他抓了抓頭，連忙上前服務這個難得的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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