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裔之子：流亡之途 - ２０：曾經的家

　　晚間入夜準備就寢時，克多倫被夫妻倆安排在樓上的房間，與那個叫做莉亞的小女孩同一間房間休息，方便他就近照顧他們的女兒。

　　他們特別多拿了些毛毯過來，還在房門外仔細交代了莉亞，要她好好關照不熟悉家裡情況的「哥哥」，提醒他可以去哪裡取水喝，去哪裡上廁所。年幼的莉亞信心滿滿地向媽媽連連應諾了幾聲「好」。

　　他們的說話聲並不大，但房裡的克多倫還是有隱約聽見。

　　哥哥……

　　這個稱呼讓克多倫發自內心感到困窘，他不知道這對夫妻是單純基於年齡的差距，才讓女孩這樣稱呼自己……或者，是因為他猜測的另一個理由。

　　他衷心希望不是後者，無論血緣上是否存在任何關係，女孩對他而言都只是個陌生人罷了。被一個陌生人視同「家人」對待，說實話讓他心裡很沉重，充滿了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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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吶，哥哥，你幾歲了？」

　　熄掉油燈之後，被褥裡準備入睡的克多倫，聽到另一個鋪床上傳來了童稚聲音。

　　「莉亞五歲了喔！」

　　小女孩似乎沒有打算要睡的意思，正精神奕奕地趴在被子裡盯著自己。克多倫不是很想回應莉亞那句「哥哥」的稱呼，但還是勉為其難地回答。

　　「……十八歲。」

　　「十八歲？嗯──那就是比我大了……一、二、三……」

　　小女孩開始用手指比了起來，試圖想計算出跟他之間的歲數差距。

　　「好多，算不出來……」

　　「應該……跟你差了十三歲吧。」

　　「十三……？」

　　莉亞呆看著兩隻手，發現自己的手指比不出這麼多的數字而有些氣餒。

　　「唔……要十三年，才能變成和哥哥一樣大嗎……還要好久好久……」

　　她氣餒地把臉埋在枕頭裡。

　　「好想快點長大……爸爸說過，等我跟他的肩膀一樣高，就可以跟他一起去城市裡工作了。哥哥，你知道嗎？莉亞很厲害的喔，院子裡的布尼都是我幫忙餵的，我還會幫牠刷毛。」

　　「爸爸也說莉亞很有天分，都知道怎麼照顧馬。等到我長大身體好起來之後，要跟爸爸學怎麼替馬修蹄子，跟他一起去城市裡工作。」

　　莉亞清澈的眼裡滿懷期盼。因為氣喘時常發作的關係，她的身體狀況時好時壞，出生以來沒有離開過圍村的家裡，一直很憧憬跟父親一起前往城市商街工作。

　　「莉亞真的好想去城市……隔壁的雅各四歲就去過了。可是，爸爸說我的身體不好，還不可以到那麼遠的地方。哥哥，你是會治病的巫師對不對？你可以想辦法把我的病治好嗎？」

　　總覺得直接告訴這個孩子她的病好不了，似乎有些殘忍。克多倫只能委婉地說。

　　「我……盡量幫忙吧。」

　　剛才莉亞的話裡提到一件事情讓他有些在意，他忍不住發問。

　　「不過……你說你五歲了，還沒有去過任何城市，這是真的嗎？包括……那座瓦尼亞城你也沒去過？」

　　這件事聽起來不怎麼尋常。照道理說……不管她有沒有生病，只要是雙腳還能自由行動的孩子，都該在滿四歲那年前往大城市接受「禮祭」才對……擅自推遲這件事是違法的。

　　「我沒有去過……」

　　莉亞難過地答道。只要想起這件事就讓她心情失落。隔壁的雅各，總是在向她炫耀他去年被爸媽帶去這座大城市時的所見所聞，說那裡的廣場花園多麼得大，還有漂亮的噴水池，好多市集的攤販在賣著各式各樣的東西，他媽媽還買了夾著麥芽糖的餅乾給他吃。

　　「村裡的其他人四歲的時候都有去……只有我沒有去過，真的很不公平……」

　　她嘟著嘴抱怨，然後湊近了躺在被褥裡的巫師哥哥，好奇地發問。

　　「哥哥，你也去過那個城市嗎？雅各說的那個……藏在宮殿裡的藍色水池是真的嗎？他說那個水池裡面會閃閃發亮的，很詭異又很漂亮……我真的好想去看看……」

　　克多倫的臉龐頓了一下，下意識地別開臉，迴避了女孩期盼答案的目光。那是他一輩子想忘也忘不了的地方，在禮祭堂裡被烙下的傷痕，至今仍在他的記憶深處隱隱作痛。

　　他不只去過那裡，還是在那裡失去了一切……失去了他的人生、他的自由、他曾經的姓名與家人。

　　克多倫的腦海裡再次浮現了過往的記憶——那座禮祭堂的氣氛壓抑又昏暗，他不敢走進去，結果被父親生氣催促著，硬是把他推進了那扇門裡。多年以來，那兩人的面孔早已模糊……卻偏偏又在今天重新變得清晰，與這間屋子裡的夫妻的樣貌重疊了。

　　是啊……當年明明是你們收下了那袋三十枚銀幣，親手把我推進了深淵。事到如今，何必又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

　　憤怒、不解以及過去遭受背叛的痛楚……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全攪和在一起，悶得胸口痛苦難受。

　　克多倫回想起小時候的一幕。他在山居人婆婆的陪伴下，哭著目睹被火焰燒盡的紙張——眼睜睜看著寫在紙上的父母親名字、與自己過去的姓名，就這麼在火焰之中化為灰燼，什麼也沒有留下。

　　婆婆說……在此之後，他必須永遠忘記這些曾經的家人，還有所有與他們之間的回憶。因為……他再也不屬於那個家了。

　　這麼多年來，克多倫都是這樣提醒著自己。他是個被父母賣掉的孤兒……不會再有等待著自己回去的家，也不再有任何家人會惦記著自己。

　　可是……你們為什麼卻偏偏又找上我？

　　為什麼不肯忘記我？……我寧可被你們當作不存在的空氣對待也好……

　　為什麼硬是要把我留下？……做這種事情到底有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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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你怎麼了？」

　　遲遲沒有聽見哥哥的回答，讓莉亞有些擔心，她從被窩裡坐了起來，卻發現巫師哥哥用胳膊摀住了臉龐。

　　「你怎麼了？」

　　克多倫鬆手揉了一下鼻子，向她搖頭。

　　「……我沒事。」

　　雖然他試圖平復情緒回答，嗓音卻帶了點沙啞。

　　「你快睡吧，已經很晚了。」

　　他故作無事的態度，讓莉亞有些猶豫。

　　「可是……哥哥，你不睡嗎？」

　　「我……待會就睡。」

　　克多倫翻過了身，背對向女孩。

　　感覺到他的心情不好，莉亞安靜了下來。但她也沒有乖乖回去被窩，只是就這麼坐著陪在哥哥旁邊。

　　「爸爸也總是這樣，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都喜歡說自己沒事……什麼都不肯跟莉亞說。」

　　她說著，落寞地垂下頭。

　　「上次……莉亞只是想問他那個藍色水池的事情，爸爸忽然就變得很難過。他什麼都不肯說，自己躲到了馬廄倉庫那裡……莉亞悄悄跟過去，才發現他趴在桌子上哭。」

　　女孩說話的速度忽然慢了下來，開始時不時地咳嗽。

　　「爸爸那時候……哭得真的很傷心，所以，莉亞以為是莉亞做錯了事情，就跟爸爸道歉……咳、咳咳，結果，爸爸抱著我說……不是我的錯。然後他還說……我沒辦法再失去第二個孩子，對不起。可是……莉亞不懂他的意思，咳咳……」

　　她的話讓克多倫陷入沉思。聽到女孩正越咳越厲害，他連忙起身，把被子拉起來替她蓋在身上。

　　「莉亞……你快躺好睡覺吧。你的身體不好，這樣很容易著涼。」

　　「哥哥先睡，我才要睡……」

　　莉亞努力忍住咳嗽說話，一副心意已決的模樣。可是，克多倫注意到她的呼吸開始夾雜了一點哮喘聲，這是氣喘快要發作的前兆。

　　「別鬧彆扭了，快進去被子裡吧。」

　　他半推半勸地催促著女孩，讓她重新在被窩裡躺好。安頓好莉亞之後，克多倫站起來把房間的木窗鎖得更緊了些，防止夜裡的冷風吹進室內，又對著房內小聲低喃了一句巫語。

　　＂Ennek vineborore vi vine.＂

　　（呼喚灼熱之主。）

　　隨著這句巫語落下，紅色的火之靈光點也帶著一陣暖風輕拂而至，房間裡的溫度很快隨之提升。

　　「哥哥……你剛才說了什麼？」

　　趴在被褥裡的莉亞，仍然沒有要睡的打算，雙眼好奇地注意著哥哥在房裡的一舉一動。

　　「這是……巫師的語言。」

　　克多倫隨口答覆。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頭。他想了想，有些猶豫地多問了句。

　　「你應該……沒看到什麼光點吧？」

　　莉亞瞇起眼睛左顧右盼了一下，不明白他的意思。見到她對近在眼前的火之靈光芒視若無睹的困惑模樣，克多倫鬆了口氣。他的心裡半是羨慕，也半是感慨。

　　她父親的擔憂是多慮的……雖然生於同一個家庭，但女孩並沒有繼承到「妖裔」的靈視體質。

　　真是幸運……如果能熬過童年氣喘較常發作的這段時期，她未來肯定能步向一段自由人生吧。

　　克多倫拿起了放在床鋪旁邊的紙捲，這是男主人下午交給他的藥單，他已經重新代筆整理完畢。他點燃燭台，在火光下很快確認了眼清單上女孩常用的治療藥方。男主人有告知過他，莉亞在吃的常備藥都是放在樓下客廳的櫃子上。

　　「我下樓拿藥上來，你要好好待在被子裡別出來，知道嗎？」

　　趴在被子裡的莉亞仍在斷斷續續咳嗽，她聽話地點了點頭。

　　「嗯，那哥哥要快點回來喔。」

　　「好。」

　　克多倫很快回答，他拿著點燃的燭台，開門離開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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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多倫很快在樓下矮櫃的籃子裡，找到了幾瓶玻璃罐裝的藥粉。他用燭火照著藥瓶標籤，仔細挑選出其中幾樣藥材，放進了巫袍內側的暗袋裡，轉身準備離開。

　　但走了幾步，他忽然注意到附近房間隱約有說話聲。屋主的夫妻兩人似乎都還沒睡，正在房裡討論著什麼事。

　　他原本打算當作沒聽見，就這麼直接走過，可是……最後還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聽到了隱約傳來的門後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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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孩子瘦成那副模樣，不知道這些年都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說話聲聽起來是女主人，她的嗓音帶著哽咽。

　　「我真的好想跟他說說話……可是，他卻一個字都不回答，連正眼都不肯看我一眼。」

　　她擤了擤鼻子，鬱鬱發問。

　　「夏曼……你覺得，修恩他還認得我們嗎？」

　　「他……我想，他……應該只是還沒回想起來吧……」

　　男人的聲音不甚肯定，他深嘆了口氣。隨後，再次開口的聲音莫名嚴肅了起來。

　　「這件事先擱一邊……其實……吉娜，我下午去城裡賣馬的時候，聽到了一個消息。有幾個傭兵正在商街上打聽被戈林家帶走的巫師……從他們的話聽來，修恩可能是跟巫師會牽扯上關係的通緝犯。」

　　「什、什麼？修、修恩……他是通緝犯？怎麼會這樣？這是真的嗎？」

　　「我也不清楚事實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些傭兵打算拿五枚銀幣買回被戈林帶來的巫師，還說單純提供情報也可以拿到一枚銀幣……在街上引起不小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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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多倫靜默地聽著對話，麻木的內心逕自猜測著，接下來大概準備要聽到──這對夫妻打算捨棄掉他這個麻煩人物……或是乾脆把他這個通緝犯帶回鎮上「換錢」之類的對話。

　　可是……他的期待卻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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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該怎麼辦才好？……找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才終於找到我們的兒子……要是他被那些傭兵抓到了該怎麼辦？」

　　「吉娜，我看……不如由我帶他逃走吧。那些傭兵遲早都會探問到修恩的消息，待在這座圍村不夠安全……還是躲遠一點避風頭比較好。」

　　「但是……那孩子不是還沒認出我們嗎？他會願意照你的話做嗎？」

　　「這……確實也是個問題……我……反正我明天想想藉口說服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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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後的對話似乎到此告了一個段落，克多倫頓在原地好一陣子，才低垂下臉龐，安靜地離開了門口。

　　他抵達了二樓，茫然看著女孩的房門，卻沒辦法再繼續前進。

　　那個男人在說什麼……他想帶我逃走……？

　　他到底憑什麼，怎麼能輕易說出那種話……？

　　克多倫寧可希望那兩個人只是如同自己的期待……打算輕易地拋棄他，或是殘酷賣掉他，這樣反倒還讓他覺得輕鬆多了。

　　為什麼……他卻擺出一副好像捨不得我被抓的模樣，還打算幫助我逃亡？

　　假使他真的能這麼想……為什麼不在十四年前就這麼做？為什麼當時不聞不問地拋棄了我？

　　那明明曾經是過去的自己，期盼了整整七年的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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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年那段時光，居住在山居人婆婆的家裡時……他總是會在每晚夢裡聽到馬蹄聲，伴隨著來自父親的熟悉呼喚。

　　有幾次，他甚至清楚看到自己就坐在父親的馬上，以為終於能夠脫離這個陌生又苦悶的地方，可以再度回到溫暖的家。

　　可是──即使再如何深刻、再如何真實的夢境，終究一次也沒有實現。夢裡期待成真的開心淚水，總會在清醒後化作難以壓抑的寂寞淚水，內心像是被殘酷的現實挖了大洞，讓他痛得再也無法繼續入睡。

　　直到十一歲離開老師家，被國家徵召服役之後，這個夢境才終於永遠結束。他再也不曾夢到那些曾經的家人……所有的過去記憶也都變得模糊不清……

　　內心剩下的最後一絲不切實際的希望，總算是徹底死透了。

　　好不容易才淡忘了這道傷口的疼痛……為什麼你們偏偏又要找上我？

　　一切早就不可能挽回了……我永遠也不會再是你們的兒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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２０：曾經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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