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為自己主動透露了這份重要情報的關係,在那之後,雇主對待他的態度變得更加親切友好。不但時而關心他有沒有吃飽受寒,買了保暖的內襯衣物給他,還常常想招待他一起進餐館用餐。然而,克多倫從來沒有回應他的邀約,也依舊謹守著與雇主之間疏離的距離,沒有打算與這個人拉近關係。
一開始,雇主似乎對他的冷漠反應有些灰心喪氣,但後來大概是習慣了他就是這樣的個性,沒有再繼續對此多做介意。
兩人前往鄰國查諾的路上,雇主時而向他談起故國家鄉的事情。他提到自己原本是駐紮在桑德諾邊境戰線的部隊將領,長年離鄉征戰,一年只能返回首都見家人一面。
只要回去舊家遇上父親,總是不免會被他叨唸個幾句。父親一直氣不過自己這個叛逆的兒子,不肯照他的話接下商會的工作,硬是要學別人從軍走險路,時不時就弄得自己渾身傷。
他時常覺得父親囉嗦煩人,計算管理那堆金錢數字根本不是自己的長處,何必要迫使他待在不合稱的職位上。就是為了躲避父親的控制,他才會在十五歲那年背著他從軍遠走偏鄉。十幾年來,兩人的關係一直不好,因為時常吵架,見面也不怎麼說話。即便如此,每次離家回歸部隊之前,父親還是總會對他喊上一句:「記得明年活著回來啊。」
他每次都是一聲不吭地關門離開,甚至不想跟父親有眼神上的交流。但是,每年還是照他的話安然無事地從戰場上返回了。上戰場是自己選擇的路,即使沒有父親的提醒,他也不會隨便栽在自己的選擇上。
他一直都是這麼想著。直到去年再次返回舊家,目睹親人腐敗不堪的遺骨,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父親的那句話在他心裡的份量多麼深。如今所有人都已經離他而去,世上再也沒有親人盼著他活下來。內心塌垮下一處永遠填不滿的深洞,生命中的事物也全都隨之失去了意義。
這些日子以來,他總是不由自主地不斷反覆思索著這些往事,不明白事情是怎麼變成了這個結局……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如果能提早掌握什麼前兆,是不是就能設法阻止那些「魔神教徒」,挽回這一切?挽回他親人的性命?
說到底,陛下打從一開始就不該接納這群來自南境的逃亡巫師……明明是一片好心,卻為自己換得了殺身之禍。
這些泯滅人性、背信忘義的異族人……殺害了給予他們庇蔭的君主,還有整座城市的百姓之後,又像畏罪的鼠輩一樣逃回了南境,藏身在這片大陸的某個地方。我遲早會把他們找出來,讓他們為此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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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雇主情緒激動地述說這些事情時,克多倫總是在旁靜默地聽著,自始自終沒有開口表達過任何意見。他這才理解,雇主之所以會追尋「巫師會」,是因為他認為那些毀滅他故國的「魔神教徒」,就是來自於這個組織的異族巫師——這些人有著一頭金髮與金色瞳孔,他們不但崇信魔神,還懂得向魔神借取力量施行巫術。他的君主就是在接見這些人之後遭逢了不幸。
南境的城鎮街上大多都是黑髮膚色深的蘇安人,很少會見到他所敘述的這支異族。這裡的人也不叫他們「魔神教徒」,而是用「山民」來稱呼他們,因為他們總是離群索居住在深山森林中。
雖然沒說出口,但克多倫明白雇主的推測確實有其依據,因為他曾在四年前的那次事件裡,見過哥哥的同伴中有個包著頭巾的山民女子,她當時握著拳頭對追兵使出了不尋常的「風刃」巫術。沒有蘇安巫師會使用這種巫術。雇主說的異族巫師,說不定指的就是她。
然而,克多倫還是不怎麼相信這些人會毫無道理地對北境人的國家出手。他聽說過,巫師會是由一群追尋自助助人的巫師們所成立的,這個組織之所以存在,是為了讓身陷泥淖中的南境巫師能獲得一處庇護所。他們怎麼可能會無故做出屠害數十萬人命的殘酷行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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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蒙延續著搭乘旅隊馬車的移動方式。他帶著克多倫從奧比坦出境之後,來到查諾的邊境驛站轉乘其他路線的車隊,最後抵達了查諾南方偏鄉,這座名為「邁爾鎮」的地方。
長達兩週的旅途期間,氣候已經逐漸轉暖入春,路旁兩側只剩下些許殘雪,開始有農人在融雪後的田間整理乾枯的雜草,為接下來的春耕做準備。不少村民背著整捆的薪柴行走於商道上,準備到小鎮販賣換取生活物資。
灰蒙注視著篷車外閒適的鄉間景色,逕自陷入了沉思。
雖然克多倫主動告知過他,曾經收到哥哥要他前往這座邁爾鎮會合的訊息,但卻也只有僅此而已。灰蒙並不清楚他們當時打算在哪裡見面,又是用什麼方式知會彼此。這幾天他試圖想向克多倫確認清楚,可是,克多倫卻總是回答到了當地之後就會帶他前往,除此之外沒有再多透露其他事情,讓灰蒙不禁有些納悶。
一進入鎮上,淡淡的麵包香與蜂蜜甜味便撲鼻而來。這座小鎮是查諾南方著名的蜂蜜產地,鎮上有不少烘培坊都在製作販賣與蜂蜜有關的麵包產品。
時間正值傍晚時分,街上的來往人潮絡繹不絕,經過餐館時,可以看見窗內座無虛席,人們愉快地享用著淋著蜂蜜醬汁的肉排晚餐,焦香味撲鼻而來。不愧是產蜜的富裕小鎮,料理看起來也十分豐盛美味。
「克多倫,我們先進去吃個晚餐如何?」
聞到餐館傳來的肉排香氣,讓灰蒙不由得也有點餓了。戴著兜帽的克多倫抬起雙眼,語氣平淡地答道。
「您不必在意我,請去用餐吧。」
「又是這種回答……我實在搞不懂,你為什麼就是不肯跟我一起進去餐館吃頓飯……」
灰蒙無奈地咋舌。每次問到要不要去城裡的餐館吃飯,總是會被克多倫回以這種答案。
他就是寧可站在外頭等待自己吃完,也不肯一起走進店門口,即使問理由他也不會回答。本來,灰蒙是想基於感謝克多倫提供這條線索的份上,請他一頓好吃的晚餐,卻有一種被潑冷水的感覺。他氣餒地嘆了口氣,打消了念頭。
「算了……我看就隨便買些麵包來吃吧。」
灰蒙走進了隔壁的麵包坊,隨意挑了幾個淋著蜂蜜醬的鬆軟麵包,把其中一包紙袋交給了克多倫。
「喏,拿去吧。」
「謝謝您。」
克多倫一如既往地低頭道謝,接下食物之後,安靜地吃了起來。只要是買好現成的食物給他,這小子倒是一概來者不拒。
「話說回來,你說來到這座小鎮後,就會帶我去你們當時約好的見面地點,所以那是在哪裡?你能帶我去看一下嗎?」
灰蒙一邊咬著手裡的麵包,一邊向克多倫提問。
「天色已經晚了,建議還是明天早上再前往比較妥當。」
「好吧……大白天的確也看得比較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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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時分,沒有真正入睡的克多倫,緩緩掀開了身上的被子。他輕喃了句巫語,把風之靈的金色光點呼喚向身旁。周圍環境的細微聲響立刻清晰地傳入耳中,包括隔壁床上熟睡的雇主的呼吸聲。
他安靜地仔細觀察了一陣子,確認雇主已經徹底熟睡,才放輕動作悄悄推門離開了房間。順利出來旅舍之後,克多倫又再次透過風之靈仔細聆聽,確認灰蒙沒有被自己的動靜所吵醒。
一切如常,他開始沿著漆黑的街道,往小鎮深處而去。
雖然四年前克多倫確實接獲了巫師會成員轉達給他的會合消息,但他其實並沒有把事情原委完整透漏給灰蒙知道。
那張信中的內容,不只是單純要他依照約定來這座小鎮與哥哥見面,內容還明確提到──邁爾鎮上有一處巫師會組織的秘密據點,只要他按照信中的方法依約來到指定地點,組織成員會現身與他談話,設法帶他與烏諾會合。
克多倫之所以會把這條線索主動透露給灰蒙,一開始就是別有目的──他想,既然這個北境人的目的是要尋找巫師會的線索,那就反過來利用對方,讓自己取得能先接觸到這個組織的機會。
當雇主談起巫師會的事情時,克多倫不曾表現出對這個組織存在著任何特別的想法或意圖,也讓雇主誤以為他毫不在乎這群巫師。
但是,他終究不可能乖順地協助這個北境人追捕哥哥所屬的組織。這不只是因為那些人是救走哥哥的同伴……更是因為他們是南境巫師唯一能依靠的避風港。特別是……親身經歷過四年無法獲得任何人援助的奴巫日子,使克多倫更認同這個組織必須存在下去的重要性。
如果可以,他甚至願意不惜一切地成為他們一員──反正,自己本來就已經被世人視為「巫師會成員」通緝多年了,事到如今就算真正成為他們的一分子也無所謂。
只不過……那封信裡的內容再怎麼說都經過了四年,克多倫無法肯定信上提到的方法是否已經失效。無論如何,也只有親自去一趟確認看看才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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