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裔之子：流亡之途 - ２９：古代聖池

　　陽光難以穿透的隱晦雲層底下，有艘小船隻身在昏暗的水道上載浮載沉地前進。

　　沿途兩岸的街道上不見任何人影，空氣裡含混著血腥與野獸惡臭，隨風飄然而至。灰蒙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下船登上岸邊，回到了睽違半年的故鄉街道。

　　他沿著相鄰的屋舍一步一步前進，一切的景色都如同記憶中一般熟悉，他認得沿途的每戶鄰居，想起了老爺爺喜歡捉弄年輕人的性格。那個白髮蒼蒼的身影總是會在每天下午獨自坐在前庭上的木椅吹風，但如今卻只剩下空蕩蕩的椅子。

　　他終於來到自己的家，抬頭看著棕紅色漆面的熟悉屋舍，二樓窗口的盆栽只剩下幾叢枯萎的乾枝，那盆是妻子最喜歡的小雛菊。

　　灰蒙永遠清楚記得那一天，他帶著妻子帕雅妮走進這條街區，向她介紹兩人未來的新家時──她臉上雀躍的笑容，以及她迫不及待地挽著自己的手推開家門的興奮身影。

　　「我回來了……」

　　沒有上鎖的大門被嘎然推開，一股濃重的腐敗惡臭隨即撲面而來，這是在戰場上生存多年的灰蒙再熟悉不過的氣味──屍臭味。

　　即使如此，他仍然不願放棄心裡殘存的那一絲希望。他走進了屋裡，踩著覆滿塵埃的地毯。

　　帕雅妮……求求你……

　　無論去哪裡都好，我只求你當時帶著諾米離開了……

　　他恐懼地在心裡祈禱。可是，才踩進廚房裡，他就看見映著斜陽下的桌椅上——倒著一大一小腐朽不成形的屍骸。

　　灰蒙雙腳脫力地癱坐在地，胃裡翻攪起強烈的作嘔感，他反射性地摀著肚子嘔吐，可是空蕩的肚裡吐不出任何東西。他發顫的雙手緊掩臉龐，悲痛地嘶吼，一聲又一聲痛徹心扉地大吼，最後叫喊沙啞地哽咽，成了悵然失落的痛哭。

　　椎心的痛楚好像在心臟活生生燒開了一個洞，讓他痛苦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好想抽起匕首就此自我了結，實在再也無法繼續承受這些……

　　用盡了所有努力……好不容易終於在一個月後，克服了那群四處在街區徘徊的不知名異獸，回到了家裡。結果等著他的卻依然只有這種結果……

　　究竟為什麼……到底是誰，又為了什麼這麼做……

　　到底是哪個人渣……覆滅了三十萬人的城市……

　　他緊咬的牙齦滲出了鮮血。難以承受的傷痛，轉成了深不見底的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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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嗒！

　　耳邊傳來一陣微弱的響聲，好像是從二樓傳來的。灰蒙一度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就在他豎耳傾聽時，又再度傳來一陣聲響。

　　啪嗒！咚！

　　聽起來像是有人在樓上的房間翻動著什麼的聲音。他連忙匆匆站起，趕往了樓梯的方向。

　　難道……屋裡還有其他倖存者？

　　會是其他活下來的家人嗎……？

　　父親與母親確實常會在自己前往邊境作戰時，幫忙來家裡照顧孫子諾米。還是……是帕雅妮住在鄰村的妹妹黛絲？她也常來找帕雅妮，偶爾還會短暫借住家裡。

　　灰蒙一路來到發出聲響的房間外，他握緊了門把轉動，房門沒有上鎖，就這麼被打開──

　　「嗚嗚嗚……嗚啊啊……」

　　映入眼簾的「東西」，立刻讓他驚慌失措地後退。

　　整間房裡四處沾滿了黑褐色像是血跡又像是排泄物的汙痕。地板趴伏著一隻「異獸」，它與人類體型相當，卻有著極其扭曲、細得不成比例的四肢與尖爪，全身上下覆滿著詭異而纖細的雜色毛髮……光禿的頭顱看不出來是哪種動物，就像把鳥類跟狗的頭骨揉在一起，再披上一層乾癟的皮囊似的。它一雙如黑洞般漆黑的醜陋瞳孔注視著灰蒙。

　　灰蒙完全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只是呆滯地看著這頭異獸，不只是因為這個景象再度讓他剛才心裡僅存的一絲希望徹底破滅……更是因為，他完全沒料到這種徘徊在整個斯哥達城街區的食人異獸，竟然也會出現他的家裡。

　　異獸掙扎地從地上爬起，翻倒了附近的木椅。它一張口，空氣裡立刻瀰漫一陣令人作噁的腐肉惡臭。它四肢著地緩緩爬向他，可是灰蒙卻只是茫然地呆杵在地。

　　異獸從喉嚨深處發出了像是金屬摩擦似的，刺耳難聽的鳴聲。

　　「咿嗚嗚嗚……咿嗚嗚……」

　　忽然──它毫無預警地朝著眼前的人類猛力撲去，發愣的灰蒙差點沒能躲開，千鈞一髮地避開了異獸的利齒。撲空的它只有咬到房門板，啃得木頭吱嘎作響。

　　它毫不在意被木片刺得流血的嘴巴，再次往灰蒙猛咬而來，他連忙抽出腰際的劍，橫擋住它的獠牙。

　　「操他馬的——你們這些莫名其妙的鬼東西……到底是從哪冒出來的！」

　　他硬是甩開了死咬著劍身不放的異獸，把劍尖狠狠捅進它的胸膛。異獸發出了含糊的嗚咽聲，頹然倒在地上。

　　灰蒙抽回了武器，卻沒有放輕警戒，他清楚這些東西並不是那麼好對付的對象──果然不出所料，心臟部位仍然泊泊流出鮮血的它，沒多久又再度從地面上掙扎著爬起，再度不放棄地撲咬過來。

　　已經在街區上與這些異獸交手了近一個月，灰蒙很清楚，要想讓這鬼東西完全停止攻擊，唯一的方法就只有斬斷它的頭顱……但要是這麼做，必然會有某個死去異獸附近的生物，被它體內的那團「黑影」附身感染，扭曲成為怪物……

　　現在這種情況下，下一個被感染的人只會輪到自己……所以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在此殺死它。

　　灰蒙接連避開了異獸兇猛咬來的滿口獠牙，用劍柄猛力回擊，把它的頭顱敲向牆邊。

　　「嗚嗚嗚……嗚嗚……」

　　異獸再度用難聽的嗓子發出了相似於人類哭泣的聲音，它撐著佈滿傷痕的身軀爬起，綻開的傷口鮮血流個不停，卻似乎沒有對它的生命造成任何影響。

　　繼續跟這東西纏鬥下去，根本沒完沒了……

　　異獸改變目標，狠咬向灰蒙拿劍的手。他抬手避開了攻擊，使勁踹開它，直接順勢往它的雙腳用力一斬，截斷了它膝蓋以下的畸形雙腳。

　　「嗚嗚……啊啊啊啊……」

　　異獸哀鳴著倒地，濃稠的血液從傷口不斷流出，它卻還在掙扎著上半身，蠕動著想爬向灰蒙的腳邊。

　　那雙黑洞一般的漆黑瞳孔溢滿了淚水，不斷滑下扭曲變形的臉龐。它如同嘶鳴的嗓音裡，咕噥地含混著一個人類字詞——

　　「灰……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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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蒙猛然地驚坐起來，呆住了好一段時間。

　　和煦的晨曦暖陽從頭頂上的樺樹葉梢灑落而下，在他身上照出搖曳的葉影。他茫然意識到自己坐在貨車的車廂，環顧了眼四周的森林與石砌廢墟，這才漸漸脫離了那場惡夢。

　　在夢裡經歷的那段「回家」回憶……實在太過強烈而鮮明，讓他的心臟狂跳不已。

　　即便夢境結束，那個怪物呼喚著自己名字的沙啞嗓音，仍然在他的腦海中迴盪著好一段時間，就像亡魂一樣糾纏不休。

　　當時……碰上那隻異獸，聽見了它的那句呼喚之後，灰蒙直接不顧一切地逃出了自己的家。他害怕再度看見那頭異獸的臉孔、它的雙眼……或再聽見它口裡說出任何的人話。

　　他恐懼著，會在怪物的某個行為或眼神中辨認出……它是自己所深愛的親人。

　　灰蒙揉了揉顯露一絲憔悴的臉龐，餘悸猶存地深吸了口氣。這段日子每隔幾晚都得被這場夢境所折騰，讓他渾身疲憊得乏力。

　　他拉開蓋在身上的毛毯，扶著車廂隔板慢慢站起來。腹部的箭傷仍在隱隱作痛，頭也還有些昏眩，但無論如何，身體已經大致恢復到能夠活動的狀態了。

　　沒想到又被克多倫救了一次命……真是的，這個多事的小子，顧好你自己的命就好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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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回來……那小子跑哪去了？」

　　灰蒙納悶地嘟囔。他這才注意到巫師少年的身影不見了，環顧四周只看到被解開轡頭的馬兒在矮樹叢旁逕自嚼著野草，車廂裡也只有留下一件折好的毛毯。

　　灰蒙慢慢下了車廂，走向旁邊那座屋頂塌了一半、破損不堪的石砌建築。它看起來像是某種古代殿堂似的，受風雨侵蝕的石柱表面隱約可見模糊的雕刻痕跡，但已經難以辨識出上頭刻著什麼。他發現正門前有道階梯能登上去，於是一步一步踏上了苔蘚的石階。

　　才剛進來昏暗的殿堂內廳，灰蒙就看到天井下方的巫師少年身影。

　　注意到腳步聲靠近，坐在聖水池畔的克多倫轉過頭，朝他開口道。

　　「雇主，您的身體情況還好嗎？」

　　「嗯……沒什麼大礙吧，謝謝你了。話說回來，這裡是什麼地方啊？」

　　灰蒙注意到天井下方有座奇妙的水池，及膝深的池水裡隱隱閃爍著藍色微光，在朝陽的照射下閃閃發亮。

　　「這裡是古代的禮祭堂，這個池子就是幽狼們會迴避靠近的聖池。」

　　克多倫回答。他朝池水傾身，漫不經心地用手撥動水面，帶起了淡淡漣漪。本來隱隱閃著微光的池水，忽地產生了變化——細小的藍色光點聚攏向他浸在水裡的手，一齊放出耀眼的藍光。

　　這幕異象讓灰蒙一時看呆了。他來到克多倫的身旁，注視著這片不可思議又十分美麗的藍光水池，忽地想起了穆爾頓對他說過的話——寄宿在聖水裡的古代神會靠近他們，企圖淨化他們這些受詛咒的污種。

　　「所以……這就是那個說會淨化什麼詛咒的聖水嗎？」

　　「是的。」克多倫點頭答道。

　　灰蒙扶著肚子坐下，打量著這個池水，也好奇地摸了摸水面。水溫十分冰涼，可是那些散佈在水裡的細小微光沒有任何反應。他撈了一點水湊近眼前看，但透明的水裡什麼都沒有，實在看不出所以然，他納悶地發問。

　　「這到底是什麼原理啊？為什麼這種水會發光？」

　　「這是因為……聖池裡棲居著無數的水之靈，祂們相互共鳴釋放力量，產生了足以讓您的眼睛目視到的光。」

　　「共鳴？是嗎……那為什麼我碰水就沒有反應？」

　　「因為……」

　　克多倫木然地看著聖池裡的光芒，收回了手，明亮的藍光隨之倏然消滅，回歸了原有的清澈微光。

　　為什麼聖水偏偏會擇選了自己，在他的手邊放光……真的是因為他受到了詛咒嗎？

　　克多倫也曾經自問過這個問題，最後在習巫的過程中總算得到了解答。

　　他的確承受了詛咒，但卻不是來自於聖水、或是人們傳說的污穢的「妖裔」血緣……而是這個社會的眾人加諸於他的詛咒。

　　「祂們只會在『喜歡』的對象附近共鳴……」

　　這是他跟隨老師學習與水之靈建立連結的過程中，清楚感受到的事實。這些細小的藍色光點之所以靠近自己，只是因為出於本能的「好惡」反應——基於喜歡而接近了他，除此之外別無理由。

　　擁有「魔妖血緣」的妖裔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他知道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人類。

　　「而我……剛好不巧成了被祂們親近的對象。」

　　「這樣啊……」

　　灰蒙靜靜沉思著他的話。

　　所以……從頭到尾這個現象不過就是一種「巧合」是嗎？

　　就像克多倫之前說的，南境需要巫師應付幽狼，可是卻沒有人願意冒死成為巫師。

　　於是，這裡的人就利用巧合挑選必須成為巫師的人，然後再為池水挑到的人安上「妖裔」的牌子，合理化對他們的奴役與利用……還真是殘酷。

　　他不由得感慨嘆息。

　　「真可惜，如果沒有那些穿鑿附會的事情，這個池水倒是挺漂亮的就是了……」

　　克多倫默然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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２９：古代聖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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