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十。」
微弱卻溫婉細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轉回沙發正面,一身寬鬆衣服的青年便站在他面前。漂亮的深邃黑眸黯淡許多,也不再睜得大大有神。
他握緊手上的小毯子站起身,嘩啦一揮張開偌大的長方形,像拉起的兜帽一般為青年從頭頂披上,包覆住整個軟軟的臉頰。
大手有意無意地隔著薄毯揉著細軟的髮,下垂的眉眼擔憂地望著對方,想要透過眼神把自己的心情傳遞給他。
我很擔心你。這樣的話,他說不出來。從這個世代的人口中說出來通常聽著很像在敷衍了事,或者只是表面上的關心,一點真誠感也沒有。
那麼真誠的定義又是什麼?如何讓人感覺到真誠?學校沒有教、宅邸沒有教,身為被剝奪情感的天使也不會知道。
而臧十也不想讓寧覺得自己在敷衍他,因為身體不舒服肯定也不好過。
「我什麼醜樣你都看過了。」
「所以呢?你要殺了我嗎?還是要走了?」
男人向後跨一步坐下,由下往上望著那張看起來又快碎掉的臉。他伸手觸碰青年垂在雙腿邊的手,溫溫熱熱的,是常人的溫度。他不希望那隻手變得冰冷、心臟不再跳動、感受不到脈搏,因為那雙漂亮的眼睛就不會再張開,就連再次對他綻放笑靨都做不到。
他臉上沒有溫度,不是在生氣,而是不知道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他對寧的想法很特別,臧十自己也還搞不太清楚。是只希望他活著,或是希望能像幫助栩巍那樣也幫助這名祭司,又或者是寧對他有更深層的意義。
「不。我不會……再讓你嫌我丟下你,就算你拒絕我也不會走的。」這句話聽起來有幾分賭氣意味,輕輕勾著的手霎時被握緊,寧卻肉眼可見地微微發抖。
最初相見時的游刃有餘似乎在第一次來到臧十住所時就消失無蹤。可臧十卻不知道那是他退下外皮之後的內心,或是過去累積起的不安一次爆發。但不管如何,繼續下去都不會是好的。
「你需要勇氣嗎?」
男人雙臂微張,等待著寧的擁抱。
這個動作是寧教他的,對他來說能夠緩解情緒;對寧來說,或許能獲得勇氣。就像第一次離別時那樣,擁抱在他心中的定義就是如此。
青年怔了一下,隨即不知為何握住了朝他敞開的兩隻大手,蹲下身子使視線再次低於臧十之後,將男人的兩隻手雙雙疊在自己頭上。白淨的臉朝上嗅嗅毛毯殘留的洗衣精味道,黑眸恢復精神,直勾勾瞅著臧十還沒反應過來的呆滯神情。
「寧你……。」
「臧十,聽了別生氣。可不可以讓我在這裡再待一段時間?我保證會幫忙照顧小巍、幫忙很多事情,不讓你麻煩。」
「……我記得我已經答應栩巍讓你留下來了。」
「我不想你是因為她答應這事的。想想我,現在是我在問你。」
男人移開被放在青年頭頂上的手,輕輕替他摘下毛毯。或許住下來對寧來說是很重要的事吧,他的眼神十分認真。那是真誠嗎?字典上的釋義應該差不多。
「……你先起來。坐這裡,喝杯溫水。」
語落,他看對方沒有反應,便擅自起身抱起青年,讓他坐躺在沙發。並接著把倒好的溫開水遞給他,為他披上攤開的小毛毯。
看著青年疑惑的眼神,臧十才補了一句:「你身體不舒服對吧?」那樣的氣氛下,要讓他冷靜下來並乖乖喝水可說是非常容易,同時也讓男人有空閒思考起方才從寧口中說出來的那些話。
老實說,目的是一樣的,但意義似乎有所差別,不然寧應該不會費心再說一次。對臧十來說,他當然不介意這個空空的家裡再多一個人,不過寧的家呢?
「寧。」他抬手輕觸青年的額確認不是發燒,接著又摸了下臉頰,只是溫溫的,或許是因為稍微情緒激動說了那些話的關係。「我會答應,但我想知道原因。你為什麼不想回家?你有家,對吧?栩巍說你偶爾才會回去大宅。」
「我有家,但我不住家裡。我的住處離這裡有一段距離,大概在夏楠家附近,我和他們算是鄰居。就是……我不知道這樣會不會讓你覺得我在利用你,但我家好像正被韓監視著。」
「你和韓姐的關係好像很複雜。你也不像我們這樣稱呼她。」
「那是當然,因為我年紀比她大呀?」
「!?」
「我不是說過我今年四十六了嗎?臧十。」他笑道。
「……那是真的?你看起來絕對只有二十幾,比我還小吧?」
看著話題逐漸偏掉,青年聳了聳肩,從帶來的帆布包裡頭找出一個小包,再坐回到臧十身旁,拿出其中的身分證給他看。
接過那張薄薄的小卡片,男人翻來翻去把玩著。上頭的姓名欄確實寫著寧一個字,也有其他的個人資訊,但重點是整張身分證的樣式設計都和臧十自己的有些不一樣。
他記得剛好是自己出生那年,台灣的身分證樣式有更動過,新版的也加上了更多的防偽設計,但舊的也沒有強制更換。雖然他沒有看過舊版的身分證,不過很明顯現在自己手上這張似乎就是舊款,防偽設計也做得有模有樣。
「這可是真的喔,不是韓給你們的那種精美假證件。」青年的語氣聽上去帶著一絲得意,卻好像不打算解釋這件事,伸手就像小貓那樣叼走了身分證。「……如果你讓我住在這兒的話,先讓你多認識我一點也比較安心吧。我可是有真正的身分證。」
「嗯,我知道了。那你繼續說吧,剛剛的話題。」
岔開話題小小閒聊過後,身旁的寧好像稍微放鬆了,也恢復了活潑一點的精神。他捨不得讓這個狀態那麼快結束,但先前對方提到的監視還是讓他很在意。或許寧在韓姐那邊有什麼特權,卻也受強力枷鎖制伏著。
若是待在臧十的家、和他們一起生活,能夠帶給寧一些安全感,那麼出自收養栩巍的心情,即便不是韓姐的要求,他也非常願意。
「……自從發現監控之後,我就住到夏楠家去。但是他本來就是被韓姐鎖定要殺的祭司之一,再加上他只照顧我到那時候的傷好起來。」青年拉起他的手,隔著衣服觸碰自己的肚子。那條傷疤橫跨了幾乎整個腹部,就算不仔細摸也能稍微感受到。
「他趕你出來?」男人語氣中罕見帶著慍恚,燦金色的目光專注地看進那雙感覺脆弱的黑色玻璃。
「——不是,你別誤會。是我有一點私人原因。」
「唔、唔……抱歉。」
「沒事啦。倒是我不知道你對韓的了解和信任程度到哪兒,我接下來的說法會不會引起你的反彈。」
「……我接受栩巍的原因,就是想讓她盡量免於韓姐的洗腦。如果你擔心的是我對韓姐忠心耿耿,那大可放心。」
「那,你知道韓她正在進行實驗嗎?從二十多年前直到現在,她還在繼續嘗試。她曾經有研究夥伴,不過那個名字我大概幾個月前在新聞上看到了,聽說涉嫌殺人被捕入獄。諏皓他還是太可憐了,被韓利用完就丟。
我是她的實驗品,算是還堪用的素材吧。你記得我之前和你說過我身上的不定時炸彈嗎?韓妁媖就是利用那點在控制我。
她已經從我和諏皓身上取到她要的東西了,我們的死活她也不太在意,但韓不知道為什麼沒有馬上殺了我,還讓我活到現在。所以我猜我的活命或許也是她實驗的一部分。不斷為此厭惡,卻也沒辦法做什麼。我現在就只是在拚命抵抗而已。」
「所以你想在我家避風頭?還是這是反抗?」
「……臧十,我得說身為天使的你太善良了,單純得可愛。」青年纖細柔美的手湊近男人小麥色的臉龐,揉開那為了他的事心煩得烏煙瘴氣的眼周。「我們沒有能力反抗,那只有死路一條。聽著,我們都是被韓拯救的生命,撇除自願非自願的問題,我從不感謝她。就像是生而為了抵制那個人,我不會屈服的,所以我也不會隨隨便便就死掉。之前說要去死那件事,我向你道歉,因為你和小巍是現在讓我想要活下去的第二個理由。」
在韓姐的權利及能力之下,他們都是受害者。臧十對這點十分清楚,不知為何,身體裡確實有種東西像在穩定他的思緒,讓他不被韓姐的瘋狂言語和舉動同化,保持理性冷靜,甚至產生想要幫助人的想法。
而寧和那樣的力量很相似。他看得比所有天使、祭司、還有雛鳥都還要清楚,如同一道無形的牆擋在他們與韓姐中間,從很久以前就在了。
要是真如寧所說的,他是韓姐實驗的一部分,那麼要是哪天他死了,天使祭司系統一直以來與韓姐維持的微妙平衡說不定會崩壞。因為他們肯定也是因為某個原因才被創造出來的,根據幾個月前那些與簡諏皓的對話還有寧的自白都可以推斷,一切似乎都和韓姐的秘密實驗有關。
一口氣說出所有話的青年淺淺喘著氣,臧十雖然心情沉重,卻仍起身再去幫忙把空了的玻璃杯添上溫水,再大步回到寧身邊。向著坐在沙發上的人兒蹲下身子,遞上開水。
他想不太清楚寧剛才說的後半段那些話,但還是通通都認真聽完了。在他的心中不管發生任何事,他都會和寧還有栩巍站在同一陣線。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就只是因為他們是臧十認為的「好人」。
而從今天開始也是家人。
「寧想要怎麼做都行,我會支持的。所以住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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