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生长在一个吃公粮的家庭。在那眼睁睁看着一个个亲朋老友被买断工龄的年代,我父母却在为别人新送的烟酒太占地方发愁,以至于在我童年幼稚的双眸中,这两口子活的更像是常年倒卖烟酒的。
我记得,我家附近有个小饭馆,小饭馆是由一对小夫妻经营的。小夫妻为人都很好,待人总是乐呵呵的,笑起来总有鲁迅笔下少年润土的淳朴感的。每天,老牛都要给小饭馆送两罐煤气,也顺带着其他什么的。老牛和小夫妻很熟,但老牛话极少。也不是他不想和身边人说说,那年,老牛被买断工龄了,往后的这几年,老牛登着平板三轮走街串巷,一嗓嗓声嘶力竭的“灌煤气么”碾碎老牛完好的嗓子,后来,老牛但凡一开口,就仿佛他掏出块粗粒的砂纸,狠命的打磨玻璃,直到玻璃被打毛打化,再后来,他也就不怎么说话了。无论老牛是否说说,每次老牛的平板三轮停到小饭馆旁,小夫妻都乐呵呵的给老牛端上一碗鸡蛋番茄汤,小夫妻每次都说这汤是给客人做汤时多做的,老牛得好好补补,补补嗓子就好了。
我记得,小饭馆边有个黑乎乎的水洼,下雨了深些,雨没了浑些。大人们都说,这水洼让太阳多嗮嗮,嗮嗮就干了。但即使有太阳嗮嗮,这里还是一片水汪汪的,。
那天中午,太阳毒辣辣的。我默默地站在小饭馆的阴凉下,观摩者我爸将软中华一包包点给小夫妻。我爸和小夫妻挺熟的,我爸的私房钱大多是靠在小夫妻这里寄卖散烟实现的。我爸每次遇上老牛,也会送老牛一包,说:“老牛,你累了闻闻,闻闻也提精神的。”每次接过我爸的软中华,老牛都咿咿呀呀的笑笑,而后小心翼翼地将软中华放进三轮车前把的铝饭盒里。看得出来,那是他和车唯一干净的地方。
太阳还是毒辣辣的。太阳下,老牛正推着他瘪气的三轮平板车,拼了命的向水洼里奔。电光火石间,两个大盖帽一把攥住三轮车后栏,可老牛不领情,一个劲的把三轮车往水洼里拽。大盖帽一放手,老牛就惨了,连人带车栽在水洼里,老牛成了头黑乎乎臭烘烘的泥牛,一圈圈地在水洼里绕着无法动弹的三轮转。此情此景,大盖帽说的也在理,三轮车都那样就别要了,回去洗洗,买辆新的,谁叫老牛今天没烟呢。
黑乎乎臭烘烘的老牛在水洼里蜷缩着,但更像是跪下了。
我记得,那时候,小夫妻战战兢兢的缩在小饭馆的柜台后,哆哆嗦嗦的瞅着小饭馆外,片刻,还是装着胆子小跑着出来。
“老牛,老牛,老牛。”小夫妻边喊边掏出一包软中华,托在手心,冲着不远处恭敬地颠颠。
从那天后起,大家再也没看见老牛。小夫妻挺想念他的,我爸和我也挺想念他的。甚至水洼也想他。出于对他的想念,水洼竟然干了一天。很多很多年后,我来到南方某县山区,偶遇老牛。老牛的嗓子已经痊愈,说起话来特有精神。我花了点时间认出他是谁,他也花了点时间想起我是谁,而后他以一位长者的姿态使劲的拍我的肩膀,没等我问他那天后他的去向,他主动说:“那天后,我全家彻底没了收入,想死,上吊没死成,我后来又上吊一回,还是没死成。后来我就不想死了。” 老牛掏出包硬中华,递给我,说“你试试,咱这里做的,比市面上的真货都好,远销世界,你爸还抽烟么?等下给你爸捎几箱去。”
那天后不久,小饭馆关门了,小夫妻搬走了,我爸的私房钱没着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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