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过个很冗长的梦,是在见到她前很多年做的。
那是1932年的上海,我和她在学校组织的学生联谊舞会上初识。她很好看的,和这世轮回的她一样好看的。初次的轮回太过惨烈,惨烈到我的梦也被扯得零零碎碎的。我记得,在舞会上,我微笑的向他伸出手,她轻盈的把手放在我手心上,我们一支接一支舞曲的旋转着,靠近着,直到我近她耳边,轻声细语的说:“你若安好,便是秦天”。我们开心的牵着手,憧憬着我们的幸福光景,走过一轮一轮的旋转楼梯,一起伸手推开舞会礼堂的门。
门外,是纷飞战火,在一阵又一阵的大地震荡中,我们紧紧牵着的手终于分开。震耳欲聋的不觉轰鸣中,我再次向她伸出手,她坚定的抓住我的手,我们一起向前冲刺,冲过火焰,冲过铁丝网,冲过明晃晃的刺刀。我们一起上了前线。
那是1937年的上海,她绝望的看着我,她无能为力,药品用完了,绷带用光了,水也断好几天了。我是最后一个被抬进来的,我已经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了,她一看到血肉模糊的我就流泪了。她牵起我血呼呼的手,周围的一切忽然显得格外寂静,寂静中只有她心如刀割地等待着,直到我的手从她手心掉落。
我确已向天老爷报完到的,但实在想念她,于是我就那样站在天老爷面前,就那样站着,站很久。天老爷终于绷不住,说:“你快去投胎,晚了她下辈子就没救了。”
我和她再次相遇的那天,她真快死了。
村口,我一眼看奄奄一息的她倒在村口。我赶紧凑近她,有气无力的喊,你醒醒,你醒醒,我来了,我找到你了。她认出我,朝我微微睁睁眼。我抱起她,就那样抱着。我饿,她更俄,可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树叶光了,树皮扒了,树根刨了,已无活物,只剩我们这样的人。
对,我们也是吃食,饿极了我们也能吃。
我咬下身上一块肉,我发现我没痛感,我使劲把肉嚼烂,送进她的口。可是她越来越轻,越来越轻,轻到可以自由的飘起,飘到天界去摆脱这造孽的光景。
不远处,本家们围拢过来。他们拉开我,把她拖走,向不远处一口大锅拖去。我饿,我手脚无力,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丢进锅里,不一会,锅里翻腾出诱人的肉香,我闻到也开始出现生理反应,但我还是那样眼睁睁的看着,看着她成为我的本家们的果腹之物。本家们吃完,都回头看看奄奄一息的我,把我拖走,也向不远处那口大锅拖去。
这回我还没走到天老爷面前,天老爷已绷不住,赶忙说:“这回不算,这回不算,这回天界书记都深刻检讨了。这么着,这么着,经认真研究,把时间往前倒倒,你重新安排在1949年投胎,重来一遍。”
于是我重新从1949年长大,好像某天起,我开始接受劳动改造。于是,那些年的那些天,在我家巷口的公厕,总能看到拿着扫帚的我。我恨窘迫,担心这么一身臭烘烘的怎么和她相认。
一天黄昏,巷口硬生生地闯来一帮红袖标,她竟然就在这帮红袖标中。
眼见着他们要找上门来,一种极凶险的预感似电流从我的全身划过。我迅疾弃了扫帚,噗通一声跪在巷子正中,挡住通往家的去路。
红袖标们被挡在我面前。她,怒不可遏的伸出手,扇我个耳光,我没动,她紧接着左右开攻,又好几耳光,我还没动。
“我们是来捣毁反革命巢穴的,你个狗崽子滚开。” 她身边的一个红袖标点指着我吼道。
“打倒我,打倒我,打倒我。” 我主动抽起自己耳光,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响亮。口鼻往外飞溅出鲜红的血花,在一个接一个的掌掴中升起,飞落在通往家的必经之路上。
我绝望的看着,这行红袖标从我身旁绕过,踩着我的血,径直走向我家。家里不绝的传出家具翻倒和杯碗破裂的声响,紧接着,我父母的牌位悉数从家里抛出。她一个健步跳出我家,拾起一个,狠狠的摔在地上。一时间,我紧揪着的心和那物件一道碎裂,在落日施舍的最后光亮下,飞散着,翻滚着,颤抖着,不动了。
“砸不得啊,那是我爸妈……”我声声哀求,换来的是内心被变本加厉的反复碾碎,直至碾作摊灰,活指望着随风而散。
一个红袖标窜出我家,硬邦邦的瞪在冰凉的我身上,缩回脚,大声喝道:“说,你爸妈是谁?”
“我……我……打到我……打到我……打到我……”
“你爸妈是该死的历史反革命,是千刀万剐的反革命。”她戴着红袖标的手臂高高的举起,昏暗间,如一把刚嗜饱血的鬼头刀,迫不及待的要扎下我的头颅。
这时,红袖标们从我家蜂拥而出,其中一个拎着我家的菜刀,对我披头砍下。此情此景终于唤醒她,她记起我和她轮回的过往。她难以置信的捂住惊恐过度的脸,和上辈子我无助的看着她那样,她无助的看着菜刀利落的在我脖子上划过。随着鲜红的热流高高的喷涌而起,,我最后听到她不禁的失声惊叫。那一刻,我们相认了。
梦醒,梦外是我这辈子,这辈子看上去算是太平的吧。
ns 15.158.61.55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