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夢 - 生死恨（下） | Pe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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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生死恨（下）

弄墨

Aug 17, 2020

793

5 Mins R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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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計程車，計價器跳得一時快一時慢，不時冷不防「滴」地跳一下，一如杜月笙忐忑不安地跳動著的心臟。

他一急起來就什麼風度都顧不上了，操著上海話催促計程車司機：「還要用多少辰光才到醫院？木篤篤做啥，豪燥！（別呆頭呆腦的，快點！）」

計程車司機臉色一沉，語氣也變得很不客氣：「講乜鬼啊（說什麼呢）死上海佬？」

坐在副駕駛座的江蓉見狀，趕緊切成蹩腳的粵語補救。

「師傅，唔豪意思（不好意思）啊，唔豪意思……」

杜月笙不高興了，提高聲音訓她：「道啥額歉？儂以前當丫頭都勿會介低聲下氣（你以前當丫頭都不會這麼低聲下氣）！」

「能勿低聲下氣伐（能不低聲下氣嗎）？格的（這裡）是香港，勿是上海灘！阿拉在格的啥都勿是（我們在這裡什麼都不是）！人家也勿是你杜家額司機（人家也不是你杜家的司機），要是現在一氣之下趕阿拉（我們）下車，阿拉連回家的路都尋勿到！」

杜月笙不吭聲了，胸膛急促起伏，空有滿腔憤懣而無處發作。

的士後座，柳驚鴻虛弱地靠在杜月笙臂彎裡，咳嗽著打破沉默。

「不去醫院，我討厭紮針和消毒藥水的味道，也不要死在那種地方。」

杜月笙聽到他開口說話，狀況似乎比剛才好些，臉色登時和緩不少：「說什麼傻話？你才不會死。別怕，我送你去醫院，住單人病房，好不好？」

「都說了我不去醫院！」柳驚鴻瞳孔一縮，掙扎著要下車，「咳咳咳──死都不去！讓我死在戲院前，一了百了……呃咳，咳，咳……」

杜月笙連忙拍他背脊順氣，好言勸慰：「好好好，不喜歡醫院，那先去我家歇歇罷。別動不動就要活要死的，不吉利。」

他喊自家姨太太：「小蓉，叫司機改道！」

江蓉坐在的士前排座位上，從倒後鏡看到兩人依偎在一起的模樣，眼眶紅了，咬著嘴唇賭氣似的不吭聲。

「害，鬧什麼小婦人脾氣？我和驚鴻……」

杜月笙本來想撇清自己和柳驚鴻不是她以為的那種關係，可是這話鯁在喉嚨裡死活出不了口。

罷了，兩人好些年沒見了，難得重逢，說這種話也太見外了。

江蓉好一會才終於開口。

「師傅，麻煩改道，去堅尼地台18號。」

「這跟原本說好的不一樣，在基本車資以外得再加錢。」

司機伸手比了個數，江蓉心知這是在漫天要價欺負外鄉人，但是再心疼也只能無奈應下。

司機專心開車，三個乘客一時之間都沒有作聲，車裡安靜下來，只有計價器繼續「嘀嘀」地跳。

杜月笙替柳驚鴻擦了摔下樓梯時在額頭上磕出來的血，聽他咳嗽的時候，喉嚨和胸腔裡有異樣的聲音，就來回拍掃他的背脊。

柳驚鴻腰一弓，咳出了一大口帶血的濃痰。

杜月笙用手帕接了，問他：「好些了麼？」

「呼……嗯。」

柳驚鴻喘勻了氣，問他，「杜先生，您不怕是肺癆嗎？」

「你不要叫我『杜先生』這麼生分。就算你患了肺癆我也不怕，少時找算命的看過，我杜月笙命夠硬，百病不侵。」

杜月笙才說完，覺得氣管裡呼吸不太順，皺著眉頭摸了摸喉嚨，又深呼吸了幾下。

江蓉看到了，從手提包裡找出類固醇藥和一小瓶水遞給他：「爺，該吃哮喘藥了。」

柳驚鴻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百病不侵？」

杜月笙窒了一下，接過藥來服下了，對枕在他腿上的柳驚鴻苦笑一聲。

「好罷，算命的不準，算不到這喘氣的毛病。總之，你安心歇著就是，有三爺我照看著，身體準能養好。」

「唔。」柳驚鴻耷拉著眼皮，含糊應了，又固執地重覆，「我不去醫院。」

杜月笙脫了西裝外套披在他身上，像哄小孩一樣哄他：「好好，不去醫院，知道你不喜歡。你睏了就睡一會，到了我再喊你……」

「我現在是不是在做夢？」柳驚鴻喃喃地問他，「真是您嗎三爺？」

「不是夢，是真的。」

「哦……好。很多人都覺得我瘋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瘋了……每天都像在做夢，夢裡都是戲；什麼時候是真的，什麼時候是假的，我快分不清了。」

杜月笙一下子緊張起來：「你沒有再碰『那個』吧？」

「沒碰，我要唱戲呢。唔……《生死恨》……瞧我扮上了，在台上唱那齣《生死恨》，一定比那個叫夏什麼的女明星唱得好十倍、一百倍、一千倍……哎，還是不唱這齣……我寫了新戲給您賀壽呢，還好趕上了，您可一定要聽聽。」

杜月笙無奈地一笑：「驚鴻，我六十大壽早過了啦。」

「才不是，剛剛好。」柳驚鴻恍若未聞，堅持道，「就是今天，不早也不晚，我知道的。就是今天……」

他目光迷離，翻來覆去地嘟囔了一會，漸漸睏了，合上眼皮沉沉睡去。

杜月笙打定了主意，之後一定要哄柳驚鴻到醫院看看。除了調理他身體裡那堆雜七雜八的毛病以外，還要去看醫院裡新開設的「精神科」，聽說可以治療臆症。

診金貴是貴了點，但若是能給柳驚鴻診上一診，他不介意多掏腰包。

柳驚鴻不該是這樣子的。杜月笙想。

柳驚鴻才三十多歲，現在應該是他人生中最輝煌的黃金時代，不該是這樣子的。

杜月笙又有些後悔：早知道今天就不看《生死恨》。

《生死恨》，說的是北宋末年的程鵬舉和韓玉娘失散多年，雖然終得相見，但韓玉娘已經一病不起，患難夫妻遂成永訣。

這齣戲不吉利。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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