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夢 - 大十面（上）

入秋了，十月的時候，上海的戰事仍在打得如火如荼。日本人尚未敢亂動西人租界，在租界以外和國民革命軍打得水深火烈。

天空灰濛濛的，偶有日本轟炸機掠過的蹤影，地面「轟隆」地撼動一下。

不過，租界也沒看起來的那麼安全。

南京路外灘華懋飯店門前落下了炮彈，大世界附近也有炮彈落下。各國租界的路口上，全副武裝的外國士兵匍匐在沙包築成的路障後面，嚴陣以待。各國領事早已陸續疏散回國了。

軍統局上海站的所有駐點也完全轉移到租界。

戴笠某日關門接了一通電話。一聽了幾句，就激動得扯著嗓門叫，把在旁埋頭寫鋤奸報告的柳驚鴻吵得耳朵嗡嗡作響。

「鈞座──委員長，為什麼？才三個月不到──」

「什麼，大場鎮就在剛剛失守了？已經在往虹橋鎮那邊撤了？」

那通電話到了後來，戴笠活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拉下臉，唯唯諾諾地應著：「持久抗戰……行，屬下都聽委員長您的。軍統局就是您的佩劍，有哪個孫子敢見風轉舵，您盡管下格殺令，屬下會讓他們死無全屍。」

柳驚鴻就知道，國民革命軍打不過日軍，有意後撤了。只是自那通電話後，軍統裡還沒什麼大動作，外面也還在打得激烈。

11月8日，他在租界隱密的地下室裡，聽著沙沙作響的無線電廣播。

今天沒聽到杜月笙的聲音。昨天沒有。前天也沒有。

……

柳驚鴻只好閉上眼，回憶一下15天前杜月笙的聲音。

15天前，杜月笙在當他的「上海市各界抗敵後援會主席」，對著無線電米高峰就是一番慷慨陳詞。

「諸位聽眾，兄弟今天來播音的最大目標，是有兩點。第一點，希望全上海市民一致地捐助棉背心，以30萬件為最低限度，運送前線分贈將士。價格因我們躉批購制，每件只有大洋6角5分半，尺寸完全照政府的規定。」

「諸位自己做也好，捐現金也行，送交上海市地方協會，均可代辦代送。捐贈棉背心50件的，在每件背心上可以加印捐贈者姓名……」

柳驚鴻看了看牆上掛著的棉背心，取下來，摸著上面印的「梨月生」三個小字，還有兩瓣梨子圖案在旁邊。

他記得，杜月笙在七月中元節出生，本名是「杜月生」。他年輕時還在潘源盛水果行當學徒，削得一手好梨，得了這個「梨月生」的綽號。

這是杜月笙單獨給他做的一件。

上海灘誰不尊他一聲「杜先生」？可他把這俗氣的諢號印在棉背心上，托人給戴笠，再轉送給我。

「這個杜三，印兩瓣梨子做什麼？分梨分離，多不吉利。還這麼厚……會礙著行動的，我穿了怎麼執行任務？」

柳驚鴻唸了一句，摸著棉背心的動作卻很輕，生怕勾到了線。

他想：杜先生應該也收到了吧。那把幾寸的「掌心雷」和十排子彈。

6.35mm口徑的微型槍，在瑞士定造，每次填裝一發子彈，兩米內殺傷力極強，外形就像杜月笙平時愛把玩的削梨小刀，扳機表面鑴刻了「夜鶯」兩個小字。

他在短短兩個月內，奉戴笠命令一人一槍殺了30多人，裡面有十多個中國人私吞過杜月笙牽頭捐贈的物資，還有十多個隨著軍隊混進來的特高課日本特務，都是衝著杜月笙家裡去的，要他脖子上那顆懸紅100萬的人頭。

戴笠看在他功績份上，允他訂製了這把槍，讓人送到杜公館。

柳驚鴻沒來由地想起自己還在繡莊裡當柳小少爺的時候。

那時他連走路都還沒穩，卻總愛多管閒事，某一天在他院牆的狗洞下撿了隻餓得奄奄一息的小野貓，捧著那團軟綿綿毛茸茸的小東西，一顛一顛地跑去找娘親幫忙。

他想養小貓，可小貓吃飽以後，沒賴著高床軟枕，反倒一下竄出了柳家，逃了個無影無蹤。

但是從此以後，隔上十天半個月，柳小少爺一起床，就會看到門口放著來歷不明的死老鼠或死青蛙，又臭又髒，嚇得他尖叫著一跤跌坐在地上。

父親安慰他，說那貓兒在報恩，但他哭得稀里嘩啦，根本不懂這算哪門子的報恩。

這種埸面從三歲持續到六歲，後來北平的柳家和繡莊沒了，也不曉得那隻野貓怎麼樣了。

他現在莫名其妙懂了那隻野貓的心思——野貓的世界裡，至為珍貴的東西，或許就是這些賴以果腹的死老鼠死青蛙。牠的確想把最好的東西送給恩人。

他其實有想過要不要送他日本特務的一顆人頭或一張人皮，可他怕杜月笙從此討厭他，想來想去，決定送他一支槍防身。

可他還是有些擔心：不知道杜先生會不會覺得他變了？起初跟著杜先生時總被小報冷嘲熱諷，那時還提心吊擔地叫對方別生氣殺人，如今自己倒成了殺手。

他應該喜歡善良無害的柳驚鴻，而不是心狠手辣的夜鶯吧？

要是杜月笙知道這一支冷冰冰的槍背後懸著血淋淋的30多條人命，他會不會嫌棄地丟掉，像丟掉發臭的死青蛙死老鼠一樣？

算了，送出去了就別再想了。至少還能送他東西。

戴笠指導其他年輕特工時，總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針不能兩頭尖」，彰顯他對黨國近乎瘋狂的崇拜和忠誠，不過柳驚鴻從來不吃這一套。

他只知道，風雨飄搖的亂世裡確容不下太多兒女情長。

一件棉背心，一支掌心雷，這就是他們之間的全部了。

戴笠忽然一個電話打過來：「夜鶯，馬上過來竊聽組。」

柳驚鴻收起了臉上溫柔的神情，淡淡地應了一聲，掛了電話，毫不猶豫地關了無線電，放下手上的棉背心，轉身出了房間，疾步穿過悶熱的地下走廊。

戴笠在電訊處竊聽組那裡等他，臉色沉沉的，招手叫他過去，一同聽一通竊聽的電話。

「……杜先生，幾個月前永野先生邀您合辦『中日建設銀行』，對雙方都有利，請再考慮一下，如今答應為時未晚。」

帶著些少日本口音的話從竊聽器材裡傳出來。

柳驚鴻在戴笠身後立正待命，聽得這聲音全身一僵，臉上卻早已習慣了不動聲色。

是那個人，大川昭明，那個他一直不願再想起的人。

那人在日本入獄才五年，就隨著日本國內戰爭情緒高漲，被放出來了。

「杜先生如果是因為不便在明面上與日本政府合作而拒絕，那麼杜先生出面組織不帶『中日』、『東亞』等敏感字樣的公司就好，那3000萬日元資金仍然由日本政府出。」

杜月笙一直沉默，過了一會才開口，聲音裡蘊著抑制不住的怒氣：「我不和瘋子談任何協定。」

「有趣。是因為曇花嗎？他在你枕邊吹了多少枕頭風？居然能把杜先生迷得變了模樣，不愛整整3000萬的錢，說話又不留餘地。」大川陰惻惻地說。「杜先生如果愛戲子這一口，我大可以送你更嫩的。」

「不需要。大川昭明，要不是你被日本軍護著，我第一個殺了你，把你扔到黃浦江氽餛飩。」

大川昭明也索性撕破了臉：「呵，曇花經了趙名成的手，到了我手上，後來他那破爛模樣，我回日本的時候，想過要不要丟給街上乞丐玩算了，你居然還肯要……」

「宗桑！冊那媽只老逼，聽儂迭能一講，儂搿額人真是戇卵（畜生！X你媽的XX，聽你這麼一說，你這個人真是個X），他不是隨你玩弄的一朵曇花，不是被你隨意買賣拋棄的一件貨物，他是人，有血有肉的人！」

杜月笙終於忍不住咆哮，摔了話筒，對話戛然而止。

戴笠有些訝然地瞥了瞥柳驚鴻。

居然能讓素來崇尚「頭等人有本事沒脾氣」、練得一口斯文人腔調的杜月笙氣得飇上海髒話？

柳驚鴻心裡鬆了一大口氣，有些得意地微微勾起嘴角。

杜先生至少比趙名成和大川昭明好一些，好一些。他想。

可是戴笠也只是瞥了一瞥就收回了目光，神情回復凝重。

他對情報員冷聲下令：「電話繼續監聽下去，也打開杜公館的其他竊聽器。叫『蠍子』去杜公館外監視著，正主兒有什麼出入動靜馬上向我報告。」

過了一會，竊聽器材裡傳出零碎的對話。

「季兄，你怎麼看？」

「杜兄你歷來各路通吃，處處兜得轉，何必怕和日本人結交？當初無論與皖系、直系、奉系軍閥，還不是系系交好，誰都不得罪，何必要開罪日本人？咱們青幫戒律裡又沒寫『禁止和日本人來往』這一條。」

……

「杜三，你老哥哥快70歲了，半截子入土的人了，不走了。再說我的大世界和黃家花園背不動帶不走，我看還是呆在租界里保險。」

「萬一日本人要你出山呢？」

「哈哈哈，小杜，你現在翅膀硬了，竟敢小瞧我？就算我做不成岳飛，也不會做秦檜。倒是你，你要走嗎？你和我一樣，你的一切都在上海灘裡。離開了上海灘，你會人脈盡失，家財盡散……你捨得嗎？」

「大哥，我還沒想好……」

杜月笙的聲音疲憊，心事重重。

「大哥，你知道嗎？我現在不過掛了日本人一個電話而已，就有好幾架日本飛機在我杜公館上空徘徊。雖說日本人應該還不敢在租界裡明目張膽投炸彈惹毛洋人，但我家裡妻兒個個害怕得不行，都躲進地窖了，我……」

……

「二哥。你會留？」

「跟着蔣有什麼好處？『412』那事我幫蔣，手上可沒少沾血，但結果如何？我兒子法堯從法國留學回來之後，我想讓他進政府機關，但蔣一直親美，不如我的願。現在看來日本人還比較好，可以各取所需。」

（註：1927年，蔣介石邀青幫黃金榮、張嘯林、杜月笙等出面，組織右派團體中華共進會和上海工界聯合會，於4月12日大規模逮捕處決中共黨員。國民黨和中共分別稱之為「清黨」和「四一二反革命政變」）

「二哥，我們即使走，也不一定是為了表忠心。七七事變後我們都參加過抗日，要是日本人進駐上海，不會不算賬吧？」

「我們可是上海的土皇帝，日本人來了還不是得跟我們打好關係？土肥（土肥原賢二，有「帝國陸軍頭號中國通」之稱，在成立傀儡政權滿洲國及日軍入侵中國華北中發揮核心作用）跟我打過招呼，只要為他們辦事，他們不計前嫌。三弟你怎麼打算？」

「我……我不太想背漢奸這個千古罵名。你知道的，別人鯉躍龍門，可我出身是條泥鰍，苦苦修行過才變成鯉魚，然後才再躍龍門，多不容易。我不想辛苦得來的名望毀於一旦。」

「對我張嘯林來說，『有奶就是娘』，各為其主，有什麼漢奸不漢奸？怕什麼？」

張嘯林在電話那邊說著。

「真計較起來，大哥、三弟你們不都是漢奸？我問你，黃大哥替法國人做巡捕出身，算不算漢奸？你做華董局（註：即「上海法租界公董局」，上海法租界的最高行政當局。）華人董事，替外國人出謀划策，算不算漢奸？」

杜月笙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杜三，你可想好了。」張嘯林不耐煩了，聲音冷了下來。「從前上海灘的排名是『黃張杜』，你近年本事大了，弄成了『杜黃張』；但你一走，江湖排名要是再洗牌，別怨二哥不客氣。」

「二哥……」

電話「喀」的一聲掛斷了。

戴笠神色愈來愈冷，頭也不回地也給柳驚鴻下了命令：「夜鶯，把檔案室D1028號檔案抽出來，放在我辦公室桌上。」

柳驚鴻至此終於失了鎮定，臉全白了，嘴唇也咬得發白。

D1028號檔案，正是杜月笙的檔案。

他看過檔案，卻不知道軍統是怎麼做到的，把杜月笙的起居生活查得一清二楚。

裡面鉅細無遺地寫著他臥室在二樓，五月後就不再睡在那裡，睡書房，早上六點起來，晚上十點半就寢，出入的次數數得仔細。

保鑣和司機的名字全部在列，連杜月笙什麼時候定期去哪一房妻妾那裡睡覺，最疼哪個兒子和女兒，通通都知道。

「局長，請……請再等一下。」

柳驚鴻本來已經習慣了自己改變了的聲音，卻又忽然覺得不屬於自己一般。

聲音顫慄不止，是一個殺手不該有的。

「D1028沒答應……為了屬下，他絕對不會答應和日本人合作的。他不會的！」

戴笠冷靜得可怕，一項一項地數著理由。

「他討厭大川沒錯。換別人來遊說，他是不是就會答應？」

「日本答應給他3000萬日元。他不心動，騙誰？」

「你聽到了，如果拒絕日本人，跟著國民政府撤退，要付多大代價──他捨得嗎？夜鶯，別把自己看得這麼重要。你在他那桿秤上有些斤兩，可我看來，也不過是其中一枚砝碼。」

「現在戰況吃緊，他不是不知道。委員長親自給他打過電話了，可他到現在還沒表態是去是留……我必須以防萬一。」

「以防萬一」。

柳驚鴻只覺這四個字狠狠地砸在腦門上，眼前一白，直接單膝跪了下來。

戴笠不為所動：「跪我沒用。算了，我讓別人去拿檔案，夜鶯，你現在馬上外出跟蹤D1028，隨時待命執行鋤奸任務。一收到命令，馬上執行，不得有誤。」

「局長，請再……再三思……」

「你拒不聽令，我大可以派別人去。」戴笠無情地說。

柳驚鴻心忖：派別人去就真的完了。

他只得抿著嘴唇起來，敬禮退下。

他回到自己房間，拉開簡陋的抽屜，將一把小巧的匕首插在腰間，穿了長風衣遮住，再拿了慣用的勃朗寧M1910手槍和彈藥，往懷裡一揣，戴了頂不起眼的帽子，慣性地壓低帽檐，離開地下臨時分部。

杜月笙每逢有什麼猶豫不決的事，都會去靜安寺求籤。

柳驚鴻熟知他這個習慣，一上到地面，馬上趕往上海西郊去。

他感覺到有人在跟蹤自己，忽遠忽近地躡在後面。

是戴笠派來監視他的罷。

他顧不上那麼多，拐進一條巷弄時，伸腳用力一挑靠著牆的長竹竿，抄在手裡，猛地回頭，朝跟蹤的軍統同僚腦袋上一頓狠打。

他動作太快太狠，那人來不及後退，沒哼半聲就失去了知覺。

一定要保住杜先生。柳驚鴻想。要怎麼不留痕跡地提醒他？

他心念電轉，進了靜安寺，見寺裡只有住持在，直接打暈了人藏在佛像後面。

他拿起籤筒，挑出下下籤，掰斷了一小截籤尾，再抽出腰間匕首，快速地在籤上刻上一串串小字。

沒時間了。沒時間了。打暈了那人，戴笠沒再收到跟蹤我的消息，一定會起疑心。

他手心糊滿了冷汗，手腕抖得厲害，字刻得歪七扭八。

他終於刻完了，聽汽車聲漸近，隱約可見是杜月笙常坐的7777號雪佛蘭，吁了口氣，把那根下下籤放回籤筒裡，出了大殿，往側院走去，中途再劈暈了一個掃地的小沙彌，敏捷地翻過院牆。

柳驚鴻才落地，轉過身來，就冷不防被兩支冷颼颼的槍管指住了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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