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驚鴻覺得眼睛有些發澀，眨了眨眼，只見眼前畫面像漣漪般盪漾片刻，杜月笙的臉突然出現在眼前。
是頭髮灰白夾雜的「假杜月笙」，衣冠端正，正一臉擔心地望著他。
「驚鴻，你又做夢了？先前睡著做噩夢也就罷了，怎麼還睜著眼睛愣愣地做白日夢？快把燕窩糖水喝完了，放涼了不好。」
柳驚鴻閉了閉眼，推開了碗。
「怎麼又跑到這個夢裡了？杜先生明明沒有這麼老，他在杜公館二樓睡江小蓉。」
「驚鴻，你別這樣……我覺得你真的不能再這樣做夢了，別做夢了好不好？人夢裡都是亂七八糟的東西，你整個人恍恍惚惚的，我很擔心……」
「夢中之情，何必非真？」柳驚鴻反問。「我的夢都是真的，是這個世界假得可笑。」
杜月笙不知該如何回答，頓了一頓，緊緊握住了他的手，聲音顫抖地開口：「驚鴻，我知道當年小蓉對不住你，我也對不住你。你……你該不是看到我納了小蓉做姨太太，心裡有氣，才故意不認我罷？」
「放開我，我要好好睡一覺做我的夢！」柳驚鴻不耐煩地掙著手。「我要睡覺了。」
「驚鴻，你聽我說，別再睡了……」
柳驚鴻生氣了。
他狠狠一抽手，把整碗百合蓮子糖水掃落到地上。
「乒乓！」
碗摔得粉碎，湯濺了一地。
「我討厭甜湯！你是個假貨就算了，為什麼還讓那惡毒女人給我煮湯？我不喝，死都不喝！」
杜月笙自知有愧，神色黯然：「是我不好。小蓉！出來掃掉碎片！」
「那個瘋子摔東西了？不掃！」江蓉在房間裡「咚咚」地跺腳。「爺你就應該把他送瘋人院──瞧他把家裡弄得亂七八糟的！」
「你當年作了多大的孽，現在怎麼給他掃個地都不肯，還要趕他走？」
「我說過多少次了，當年沒想過毒死他！也沒想過把他逼走！是他自個兒看不開走了的！」江蓉大發脾氣。「為什麼他在你眼裡就是天女一樣的人物，而我永遠只是配給他掃地煮湯的丫頭？好啊，我是毒婦，爺你就是和一個毒婦睡了，還收做五房！」
「信不信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杜月笙變了臉色，衝進江蓉房裡，兩巴掌打哭了她。
「混帳！別以為我不會打女人！」
在小蓉的尖叫和哭聲中，杜月笙拿了拐杖，氣喘吁吁地打罵。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驚鴻他內臟一直不好？就算吃一兩顆生的苦杏仁他都抵受不住，何況湯裡混進了十多顆！我那會兒把班子裡的人通通抓起來審問，知道他中毒痛苦得死去活來，你居然還眼睜睜看著不為所動！」
江蓉哭叫著閃躲：「那時我看著也是怕的！可做都做了，難道要放棄？」
「你知不知道戲就是他的一切？他——他倒嗓了，該有痛多絕望！」
「你說他痛，難道我不痛嗎？被關在你幫裡的忠烈堂整整兩個月，天天遭拳打腳踢，打到我胎兒沒了！我再也不能生孩子了！」
「要不是因為你肚裡那個夭折的孩子，我才不會放過你！」
「你這麼討厭我，來香港以後就別娶我啊！」
江蓉指著牆上掛的結婚照，聲淚俱下地控訴。
「別人都在笑我嫁給比自己大35年、又老又病又不再有錢的男人當五姨太太，像守活寡一樣！跟著你狼狽地南下逃難，整天陪你出入醫院複診，做的依舊是丫頭的活兒，沒享過半點福，我都忍了，打定主意跟你一輩子……你就是這樣對我的？」
杜月笙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了那幅結婚照一眼。
相中的杜月笙一臉倦容，江蓉的妝下強顏歡笑，兩人都沒有半點新婚的喜慶模樣。
穿著喜服的老人與少婦站在一起，看似幸福美滿，其實卻是最痛苦漫長的煎熬與懲罰。
杜月笙扔了拐杖，痛苦地別過頭去：「娶你只是為我做過的事負責！算了，都發生了，打你有何用……」
「一開始有實無名，如今有名無實，這就是你的負責？」江蓉捂著臉泣道。「明明那一晚你瞧著我唱戲，兩眼發直，還在床上說愛我的……」
杜月笙很累，坐到了床上，扶著額頭直喘氣。
「小蓉……如今驚鴻也在，我就實說了罷。那一晚我看你唱的趙飛燕……你唱功和身段不過學了點皮毛，但神態像極了驚鴻十八歲與我初遇時唱《貴妃醉酒》……」
「爺你在說什麼啊？」江蓉聲音顫抖。
「他那會兒嫌《貴妃醉酒》已經不合心境，演不出味兒來，那齣戲封箱好久了……我看著看著，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就是捨不得叫你下來……我替你擋酒喝多了，把你當成了驚鴻……」
「什……什麼……」
「驚鴻癡癡地跟了我五年，一直無名無實，他嘴裡不說，我卻知道他心裡苦。我那會兒想，自己年到半百了，至少趁著還有力氣，該及時疼疼他……我……我都造的什麼孽啊？」杜月笙掩面哽咽。
「原來你連唯一一次睡我，心裡還在想著柳驚鴻！」江蓉絕望地慟哭。「又是柳驚鴻，總是柳驚鴻！為什麼他總是陰魂不散……為什麼我永遠爭不過他？爭不過也就算了，為什麼我只能活在他的影子下，連你對他的一點愛都分不走？」
她以為搶到了趙飛燕的戲，卻原來還是無名無姓的小宮女，連共侍漢成帝的妹妹趙合德都做不成。
「糊塗事總是有報應的。」杜月笙喃喃地說。「你害他倒嗓，老天讓你從此不孕；我沒守信用護他周全，害他咳穿了肺，受盡生不如死的痛楚，老天就讓我得了這治不好的哮喘症……」
小蓉聽得這話，抹著眼淚，惶惶地說。
「爺，會好的，你的病一定能好的……都怪我，我造的孽，報應不該應在爺你的身上。爺你一定要長命百歲健健康康的，大不了我出去給他磕響頭……對了，明兒去黃大仙祠那裡替爺祈福。對，祈福……我還存著一點錢，明天都捐進去……」
「我也出去給驚鴻好好賠不是。等下我給你擦點跌打藥酒，那拐杖打人疼，我保證以後不打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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