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夢 - 未央宮斬韓信（下）

天色暗了，堅尼地台18號底層的杜宅亮了燈。

柳驚鴻昏睡一會，吸了一會氧氣，精神好了一點，睜了眼，聽到留聲機裡還在唱《未央宮斬韓信》。

「本爵，韓信。曾在項羽帳下以為執戟郎官，蒙張良贈我角書，蕭何三薦，受閱登壇，平秦滅楚，破趙收燕，漢室才得一統。」
「可恨劉邦只能共患難，不能同富貴。他疑心於我，將我兵權撤掉，三齊王貶為淮陰侯。是我心中不服，久不上殿朝拜，長此以往，何日是俺出頭之日？」
「正是：汗馬功勞終何用，敵國一破亡謀臣。」

留聲機聲音徐徐流瀉，老杜月笙在絮絮說著日本戰敗投降後回到上海的事。

「驚鴻，你說得沒錯，這是我的戲，我就是那被收了兵權後問斬的韓信……」

打完仗不久，杜月笙當然要風風光光地回去見上海灘的江東父老，他覺得，當杜市長應該也不成問題。

可杜月笙一坐專機從重慶回到上海，就有人向他禀報，說上海市長已經被重慶那邊内定了，他根本無緣擔任這個職位。

在機場接機的人群裡，居然還有些不知道哪來的癟三舉着「打倒杜月笙」的條幅，他氣得要命。

「驚鴻，我記得我告訴過你，我杜公館裡有蔣介石的紅帖子（門生拜師帖），上面清清楚楚寫著『蔣志清』三個字，是他上學以後用的名字……哼，他姓蔣的早年尚未發跡，一到上海就求旁人引薦見我，恭恭敬敬遞過紅帖子，當著我的面在幫內擺香堂。就算他年紀比我大，在青幫裡輩份還是要被我壓一頭。」

「我從上海撤退前，把所有門生的紅帖子都留在家裏的一個箱裏鎖著。等到抗戰勝利，回上海打開一看，發覺什麼都沒有短少，唯獨這張紅帖子不見了。你說奇不奇怪？可是我心裡清楚，這是他委員長當上大總統了，不認人了，派人拿走了。」

「不怕你笑話，我杜月笙在上海灘跺一下腳，黄浦江的水都要乖乖倒流，誰要是不給我三分薄面，我有本事第二天就要他滾出上海灘──我什麼時候受過這等窩囊氣？」

到第二年，杜月笙看到上海臨時參議院宣佈正式選舉第一屆市議會，就想讓老蔣瞧瞧他的手段──當不成市長，也要高票當選議長。

他杜月笙就要明明白白地告訴蔣介石，這上海灘依然姓杜，強龍終究鬥不過他地頭蛇！

大西路1號會場選舉當天的盛況歷歷在目。

他早幾天就在杜公館擺排過宴席，表面和上海各界人士聯誼，其實給自己拉票鋪路。當天手握一票的上海各區區長，有許多都是他名下恆社的徒子徒孫和心腹，也有許多是受過他恩惠的，他志在必得。

隨著上海市市長吳國楨宣佈選舉開始，在埸的人都紛紛將選票投給杜月笙，另外兩個候選人潘公展與徐寄頃的選票寥寥無幾。

杜月笙優哉悠哉地笑著，看著點票結果。

131票，遠遠高於另外兩人票數總和。

眾望所歸，老蔣不還是得服輸，拱手給他議長的位置？他躊躇滿志地想。

可吳市長卻遲遲沒有開口宣佈杜月笙當選。

一對對手由準備熱烈鼓掌到遲疑地一一放下，場上從竊竊私語到鴉雀無聲，幾至針落可聞。

杜月笙的笑容漸漸僵硬了。

他盯著吳市長，吳市長只是給他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往上指了指，又指了指第二個候選人潘公展。

杜月笙頓感如五雷轟頂，腳步不由得有些踉蹌。

假的，原來這埸選舉從頭到尾都是假的。

租界被國民政府收回去了，不和日本人打仗了，他杜月笙的錢和人脈再也用不著了。如今的青幫第一號人物，對蔣介石來說，是雜草污點，是心腹大患，怎麼可能還讓他當上海議長？

他是被劉邦、呂后、蕭何三人誘入未央宮中問斬的韓信。
他立下汗馬功勞，付出了多少心力助劉邦打江山，卻原來在劉邦眼裡就是眼中釘、肉中刺，這漢室天下容不下他。
相國蕭何斥喝韓信：「淮陰侯，這有你親筆寫的反書，謀反是實，國法難容，你還不領罪？」
韓信不甘地回嘴：「相國，你、你、你好恨的心腸！娘娘！漢室江山全仗韓信之功才成一統天下。我主高皇也曾封我見天不死，見地不亡！」
呂后冷笑：「雖然我主高皇封你見天不死，見地不亡，如今你抬頭觀看！這上──有紅羅遮天。這下──有紅氈漫地。如今不見天地，你還有何話講？」

「杜先生身體還好嗎？請上台說幾句感言吧。」

吳市長終於走過來開口，把「身體」兩個字咬得特別重。

杜月笙望了望天花板，又望了望腳下的紅地毯，緩緩一步一步走上台。

好一齣兵不血刃的斬韓信，劉邦直到問斬的時候也沒現身給半句說法，只有呂后和蕭何在傳令。

他如今是「德高望重」的杜先生，不是上海灘街頭隨意毆鬥的小癟三；政府的意思已經昭然若揭，他要是在這裡大鬧一場，徒惹旁人閒話。

131票是上海灘送給他的天大面子，卻也是政府留給他的最後一點面子。

「議長一職，任重事繁，鏞（註：杜月笙別名杜鏞）病體沉疴，無法勝任此職，還請政府另擇賢能……」

他婉轉請辭，引來場下一片唏噓之聲。

和杜月笙親近的門生都難過得垂了頭，不願看台上那個接近六旬的老人無奈妥協；不過更多的是聰明人，自吳市長比手勢後就在互相打眼色，默契十足地決定了接下來的取向。

此時，市長吳國楨抓住時機，接過話茬，對場下宣讀了杜月笙的病歷，表揚杜月笙高風亮節主動讓賢，隨即宣布再次進行選舉。

潘公展迅速以全票當選議長，而徐寄頃則成為了副議長。

杜月笙好幾年前就患了哮喘，這天是他頭一遭發作得這麼厲害。

選舉一塵埃落定，他就在台下咳喘個不停，門生趕緊扶了他，送回杜公館休息。

五姨太太小蓉替他掃著背脊，斟荼遞水。

「爺，緩一緩，緩一緩……」

杜月笙才喘定，管家萬墨林把一疊信遞過來。

「三爺，您的信。」

「萬管家，爺還在喘氣呢……」小蓉不滿地抱怨。

「小蓉，你住嘴。萬管家跟著我很多年了，豈是你可以呼呼喝喝的？」

杜月笙心情差到了極點，揮手不要小蓉服侍了，接過那堆信函略略一翻，翻到最後，只見筆跡有點眼熟。

是由雲南昆明來的信，掂著有些份量。

「誰啊？」他摸著隱隱發痛的胸口，蹙了蹙眉頭，沒有多想，一拆信封，還未展開信函，就看到了放在信上的薄冊子。

「未央宮斬韓信」六個大字映入眼簾，刺眼無比。

「哪來的臭癟三落井下石，給我寄這劇本？蔣介石那傢伙，是不是覺得做得還不夠絕，用這種下三濫招數來奚落我？淪陷時上海無正義，勝利後上海無公道──原來天底下最狠的不是日本人，而是他姓蔣的！他竟敢拿我當夜壺，用完就往床底下一扔！」

盛怒之下，他邊罵邊把信和冊子撕得粉碎，隨即又氣得咳個不停。

「到如今一統山河富貴安享，
人頭會把我誆，
前功盡棄被困在未央。
為國家我也曾東殺西擋，
這才是敵國破，謀臣亡，
狡兔死，走狗烹，
飛鳥盡矣良弓藏──」

杜月笙聽著結尾的唱詞，回過神來。

他看到柳驚鴻醒了，插著輸液管的手虛弱地發著顫，五指抖動，似乎想攥緊他的手，神情哀傷地望著他，氧氣罩裡的白霧散了又凝，凝了又散。

「啊，是我太嘮叨吵醒你了？驚鴻，你吸過氧氣好些了嗎？我哮喘得厲害時也得吸氧氣，知道這東西蓋在臉上難受。現在喘得沒那麼厲害了，挪一挪應該沒關係──好了，你想說什麼嗎？」

「杜先生……我落下殘疾後，照顧我的艷秋……死了，她……撐著一口氣，和我一樣，苦等了兩個月，等不來你半分錢救命，病死了。」

「什……什麼？驚鴻你找過我？」

「明明我認識的杜先生不是這樣的。你應該，比起政府和軍統，更念舊情才是……我沒白借你的錢啊……1946年12月從雲南昆明寄的信，給你寄了劇本的……」

「什麼……什麼信？什麼劇本？」杜月笙臉色遽然發白。

「《未央宮斬韓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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