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摔，將柳驚鴻摔得粉碎，卻又像將他魂魄摔得一下子全歸了位。
柳驚鴻猛地醒了。
老杜月笙的臉在他面前，一臉焦急。
「在醫院？」柳驚鴻喃喃地問。「我摔死了，對吧？」
「在我家呢，這是我家。你說不想去醫院，我就帶你回我家了。」杜月笙耐心地解釋。「對不起，我忘記你怕泡水，剛才你反應那麼激烈，嚇我一跳。清醒點了嗎？」
柳驚鴻整個人裹在毯子裡，躺在沙發上，蹙著眉頭打量四周。
「這是夢，對吧？這裡這麼小，才不是你的杜公館。你也是假的杜先生吧，你不才四十多歲嗎？沒有皺紋，也沒有半根白頭髮，只穿長衫，不穿西裝。」
杜月笙歎一口氣：「別犯傻了，現在是1950年，我老了，也沒待在上海了，這裡是香港。記得嗎？香港。我在新華戲院外碰到你。你愛吃甜，我叫小蓉熬了糖水，等下就能吃了。」
他蹲在沙發前和柳驚鴻說話，腿一會就酸了，只得拉過一張椅子坐著。
「糖水？」柳驚鴻發了一會呆，才遲鈍地問。
「就是甜湯。冰糖雪耳蓮子百合糖水，加一隻雞蛋，潤肺滋陰，養胃生津，清熱活血，還補腦強心。小蓉跟我南下以後，學了粵菜，我吃過覺得不錯，你一定也喜歡。」
「補腦強心……補腦……」柳驚鴻恍惚間只捕捉到這幾個字，不樂意了，晦氣地一撇嘴。「姓杜的，我沒有傻。我清醒得很！我眼前的這個你肯定是假的，一定是演完《綠珠墜樓》，摔進另一個夢裡了。」
杜月笙想起當日情景，猶有餘悸。
「夢到以前的事了？你還真愛把戲碼一個勁兒往自己身上套。那時候從三樓摔下去，還要不要活了？」
「我就是不想活了啊，你偏不講理要救我。」柳驚鴻瞪他一眼。「沒良心的，淨折騰我。」
杜月笙又好氣又好笑，順著他的話哄他。
「好好好，是是是，柳老闆說得對，我杜三沒良心，我是沒良心的狠心短命鬼。全靠沒良心的救了你，你現在才能活蹦亂跳地罵人不是？我都演兩次『千里送驚鴻』了，上海一次，香港一次──你欠我的可多了，不好起來我可不會饒你。」
柳驚鴻瞇起眼睛，笑說：「胡說！什麼『千里送驚鴻』？是《千里送京娘》。你果然是假的杜先生，他和我一樣愛戲，才不會唸錯劇目！」
杜月笙想：雖然人還在犯傻，嘴裡要死要活的，可是看起來活潑了一點，這樣很好，說不定會比那時候恢復得更快。
那一年，柳驚鴻從三樓摔了下去，落地時手臂奇蹟似的枕在腦袋下，又落在別墅前院的花叢裡，沒摔得腦漿迸裂，只是也受了不小的撞擊，昏迷不醒，嘴巴鼻子直往外汩汩冒血。
杜月笙一扯床單，衝下樓裹了人，馬上開車把他送進廣慈醫院，慘況把那些十多二十歲的護士嚇得花容失色。
還好青幫的人群毆受傷常送來這裡治療，醫生算是見過大風大浪，二話不說，將柳驚鴻送進手術室。
一整天的手術以後，杜月笙站在床邊，幾乎認不出柳驚鴻來──他渾身裹著繃帶，手背上插著輸液的管子，只露出了一張毫無血色的臉，兩眼閉得緊緊。
聽著醫生一項一項地數著病情，杜月笙的神情愈來愈難看。
除了骨折和腦震盪以外，身體多處嚴重發炎、胃潰瘍、貧血、脫水、營養不良……
「沒患上楊梅大瘡之類的吧？」
「不幸中之大幸，沒有。不過……」
「不過？」
「他藥物中毒的情況很棘手，藥還不止一種，以致內臟功能嚴重受損，得花一番功夫戒癮和調養。他手臂上有不少針筒注射的傷痕，血裡驗到了海洛因。」
「海洛因？」
「就是會上癮的藥，像鴉……」
醫生想起這位青幫大人物做的生意，忽然意識到不妥，沒有再說下去。
杜月笙擺擺手表示不介意，叫手下拿來支票簿，刷刷的隨手寫了兩張，簽了名。
「醫生辛苦了。這一張是額外的診金，另一張是給醫院的小姑娘們的，請她們去大世界看看新上映的電影。今天嚇到她們，杜某過意不去。」
醫生哪敢不接，喏喏地道謝：「杜先生客氣了，太客氣了……」
小護士全擠在病房外偷看，高興地交頭接耳。
「每次杜先生來，出手都這麼大方……」
「瞧你，目不轉睛的，是不是喜歡杜先生，要當他五姨太太？」
「才沒有，我這是仰慕杜先生呢！他慷慨大方，交遊廣闊，下台的黎總統送過他對聯──『春申門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當代春申君啊，有誰不喜歡？」
「能讓杜先生親自送進醫院的人，到底是誰呢？說起來也奇怪，這男人送來的時候沒穿衣服，只裹了張薄床單。」
「你們小丫頭真沒見過世面。」年紀最大的護士長神神秘秘地說。「那些名流，養舞女，玩兔兒爺，下手很狠的，咱們醫院不是沒收過這樣的病人。」
「杜先生看著這麼斯文和善，不會吧？」
「前幾年不是有上海工人運動嗎？聽說，杜先生幫蔣委員長解決這事，姓汪的共產黨運動領袖被他活埋在城西楓林橋那兒了……可不是割脖子這麼簡單，是綁起來活埋，活活悶死的。」
幾個小護士登時噤若寒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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