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夢 - 趙飛燕（下）

柳驚鴻一笑，趙飛燕的神態頓時煙消雲散。

他收了姿勢，踩著杜月笙的肩膀爬下來，騎在他肩膀上。

「喂，柳老闆，您又不是三歲小孩子，騎什麼肩膀？」

「我就要騎。」柳驚鴻隨口應他，又不耐煩地橫小蓉一眼。「小蓉，呆著做什麼？出去！」

杜月笙揹著人往屋裡走，笑著回頭也說了一句：「小蓉，出去找師兄姊玩啊。」

門扉砰然關上。

「驚鴻，幹嘛生小蓉的氣呢？」

「她刻意模仿我的唱腔，總瞅著你，又黏著你，我瞧著不對勁……」

「才半大的女娃子嘛，吃什麼醋呢？」

「誰也別想搶我的趙飛燕。那是我特地為你五十大壽排的新戲……我之後會給她唱另一出《遺翠花》的花旦翠香，那丫頭的狡黠勁兒才適合她。哎，你讓我再騎一會肩頭不行嗎！抱我做什麼？」

「你唱戲的瘋勁兒一上來，都不顧自己身體！整天節食就算了，還穿得這麼單薄吹北風，我可要抓緊了，不能讓我輕飄飄的趙皇后被大風颳跑。」

「分明是漢成帝叫馮侍郎抓緊趙飛燕的。」

「呼……可不是，戲台上小生抓你的腳呢，我是不是也該吃醋？」

「誰吃醋了！喂，等等，你住手哈哈哈哈哈……」

兩人像兩個小孩子般滾在炕上又笑又鬧，杜月笙剝了柳驚鴻的鞋襪，抓住他的腳呵癢，柳驚鴻笑得縮成一團，卻也不甘示弱，伸手又捏又戳他的腰。

他們累了以後，親密地裹在棉被裡一同取暖，呼出的氣息在寒冷的空氣中交纏成白茫茫的霧。

「不知不覺五年了。」杜月笙半晌後低聲說。「你還是那般想的？不打算娶媳婦？」

「你說呢？」柳驚鴻低聲反問。「你也還是那樣想的嗎？」

「唔……我不想委屈你。你知道的，我不能像漢成帝那樣廢了許皇后，給你一個后位，要是給你五房的位置，你也委屈不是？要是睡了你，又什麼都給不了你，我就更混帳了。」

「要是你拋妻棄子，我才不會喜歡你──我也不稀罕當你五房呢，我要在你的妻妾以外當你的趙皇后，沒有人可以取代。」

「我知道了。」杜月笙輕輕親他臉頰一口。「驚鴻，你當真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你不也是嗎？每次巴巴的跑過來，就為了聽戲，睡戲子——什麼都不做，就抱著人呼呼大睡。」

「我在你這睡得特別安穩嘛。」杜月笙打了個呵欠，嫌躺得不夠舒服，就把長衫的扣子鬆開，又揉了揉額頭。「你知道的，最近我可頭疼了，總睡不安穩。」

「嗯。我看報紙上說，時局愈來愈不穩了。」

「去年年底，西北剿匪總司令部張學良和國民革命軍第十七路軍總指揮楊虎城在西安發動什麼『兵諫』，扣押了蔣委員長。共產黨巴不得弄死委員長，我差點以為他要交待在那裡了……還好全鬚全尾的回南京了。」

柳驚鴻伸手給他揉了揉兩個太陽穴。

杜月笙瞇著眼睛，愜意地長嘆一聲：「驚鴻，你的手好巧啊。聽我說這些政事會不會氣悶？」

「不會。你能通宵聽我唱戲，聽我哭訴，所以你愛說多久都行，我都仔細聽著記著。」

杜月笙寵溺地笑著把他抱緊了些。

「驚鴻，你對我真好。對了，我有沒有跟你提過戴笠這個人？我當年果然沒看錯人，委員長特別信任他。軍統局（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國民政府成立的情報特工機關）成立在即，他就要當副局長了，實際上就是坐第一把交椅。」

他絮絮地說著十多年前的事。

那時才1921年，杜月笙還沒獨當一面，是黃金榮的左右手，替他管理賭埸。

「你知道嗎？那時戴笠不過是個小混混，在我管理的賭場裏擲骰子，結果一直嬴錢，大賺了一筆。賭場的看場子覺得他出老千，準備收拾他，但是他居然面不改色的說『我要見杜先生』──喏，就像當年的小楊貴妃踩我一腳那麼大膽。」

柳驚鴻噗哧地笑了出來。

「我聽說了這事，就將他請到辦公室表演擲骰子，又和他談了談。這個戴笠心思手腕卓絕，膽識過人，將來必成大器，我就當場和他結拜了，借了我大哥的名義，給蔣委員長──當時他還是黃埔軍校校長──寫了推薦信，推薦戴笠進黃埔軍校……」

「你怎麼整天撿人？」柳驚鴻笑他。

「我眼睛刁鑽得很，不是寶貝才不撿。他一直以來可感謝我了，說待他坐穩了，就派最得力的人幫補我八月的五十大壽壽宴，保證不會出什麼亂子。」

「換了別人，像你那二哥張嘯林，要是誰來找碴，他應該二話不說，就把人打殘趕出賭場了吧。」

「錦上添花的事情讓別人去做，我只做雪中送炭的事情。流水的錢，換鐵打的交情……」

杜月笙睏了，再喃喃說了幾句，就睡著了。

柳驚鴻戀戀不捨地望著杜月笙的臉，用手指虛虛地描繪一回他胸前的青龍刺青，又鬆開了一點戲服的衣帶，反過來抱著他，讓他把臉埋在自己紋著曇花刺青的肩窩裡酣睡。

他無意間一瞥窗，看到窗縫後露出小蓉的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瞪得滾圓，又羞又慌，還有三分妒忌。

不過是個拎包丫頭，偷看就偷看罷。柳驚鴻心裡如此想著，耀武揚威似的在杜月笙唇上輕輕一啄。

他再望向窗子，那雙眼睛已經在窗縫後隱去，大約眼睛的主人落荒而逃了。

我可是漢成帝專寵多年的趙飛燕。柳驚鴻想。這小宮女做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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