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夢 - 七步吟（下）

柳驚鴻覺得他像被誰猛力一推，在黑暗中無止境地下墜。他只想著趕快抓住什麼，或者有人抓住他。

雙腳終於著地。

他在黑暗中摸索。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七步。

七秒六秒五秒四秒三秒兩秒一秒──

「杜阿古斯特了（大哥哥輸了）！」孩童的歡笑聲傳入耳中。「搶不到手帕！」

啊，他記起來了，現在是1939年，這裡是上海淪陷區裡的仁濟堂。

他殺的人愈來愈多，獎金也愈來愈多，就請戴笠用這筆錢買個小小的宅院，叫「仁濟堂」，收留棄嬰和孤兒。

戴笠本來是拒絕的：「笑話，殺手開善堂？這行最忌的就是有牽掛。」

「屬下有牽掛，才能好好效忠軍統，局長應該最清楚。」柳驚鴻冷冷地回敬一句。「我自掏腰包幫軍統局培養苗子，比外面收的可靠。」

戴笠勉強接受了這個理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是允了。

他在淪陷區找到了兩個鴻福班的舊人，一個是唱老旦的姚楚，做點縫補活兒勉強維持生計，另一個是嫁了個遠房堂兄的艷秋，丈夫被日本兵打死了，年紀輕輕就成了帶著遺腹子的寡婦。

柳驚鴻接她們到仁濟堂安頓下來。

姚楚會一點算賬，管著開支；艷秋生了孩子以後，拉了幾個同病相憐的鄰居寡婦當乳婦幫忙餵哺棄嬰，照顧大一點的小孩，漿洗縫補衣服。

柳驚鴻在小孩笑聲中掀下眼睛上的黑布，只見手上抓的確是塊布料，卻是件小孩肚兜。玩耍用的手帕早被一眾小孩惡作劇扔到角落了。

小孩有的在做鬼臉，有的在指著他笑，還有個小女娃，才一歲，正光溜溜的坐在地上，望著柳驚鴻手裡的肚兜，哭著伸出蓮藕似的手臂。

他一手抱起小女娃，繫回肚兜，拍著背脊止了啼哭，然後警告地望一眼笑得最大聲的帶頭小孩，一伸手，猝然扯下了小孩的褲子。

小頭目忽然光了屁股，臊得滿臉通紅，手忙腳亂，又提褲子又捂襠的，其他小孩看著，登時又哄堂大笑。

帶頭的小孩穿好褲子，尷尬地撓了撓頭，把小女娃阿紅接過去背著，又巴巴地看著柳驚鴻。

「好吧……不扯阿紅的肚兜。不過杜阿古搶不到手帕就是輸了。杜阿古和阿拉約好的，輸了要唱戲──」

「唱戲！」稚氣的十多把聲音齊齊和應。

柳驚鴻做手勢叫他們坐下來，自己從懷中掏出一本劇本，清了清嗓子。

一對對眼睛看到冊子上的字，亮晶晶地望著他。

「哇啊，是上次杜阿古講過的《七步吟》──」

「很好，認得這三個字了。今天我再唱一小段。」

曹操死後，曹丕繼任了魏王，正在為自己坐穩龍座做打算。
「金鐘響玉磬鳴王登寶殿，未為君也有那文武兩班。
可笑那漢皇帝龍身鼠膽，由著孤改年號哪個敢攔？
我父王人忠正性情太軟，為旁人出死力整頓江山。
可笑他秉忠心不忘炎漢，全不想坐天下唯有強權。
雖然是眾文武保孤登殿，眾兄弟未奔喪孤心不安。
黃鬚兒平日里能征慣戰，怕的是要學那袁尚、袁譚。
面上喜心中憂長吁短嘆，為富貴哪顧得骨肉自殘？」

柳驚鴻到了而立之年，又在軍統鍛鍊得久了，氣比以前更足更順，不再用假嗓唱旦角，摸索出如何用現在低沉的真嗓唱老生，甚至在無人指導下自行發掘出「腦後音」的唱法。

一般發音，氣從丹田而出，經過喉腔共鳴，直接發出來；而腦後音發音時，喉腔稍加壓縮，打開後咽壁，提高軟顎，將聲音送入頭腔，與鼻音相聚，使聲音迂迴在腦後，通過頭腔共鳴，發出含蓄渾厚的音調，蒼勁有力，能達遠聞。

含蓄渾厚的歌聲中，小孩浸沉在大人龍虎相鬥的故事裡，聽得興奮又緊張，好些在仁濟堂裡工作的女人也都探頭出來喝彩。

「這嗓子絕了，賽得上北平的馬連良馬老闆！」她們讚不絕口。

柳驚鴻唱完了，正要進房間，冷不防看到嬰兒房間隔的簾子忘了放下來。

艷秋正坐在嬰兒房最近出口的藤椅裡，寬了衣，神情愛憐地哼著小曲，抱著才三個月的兒子哺乳。

艷秋看到面前地上的影子，抬起頭來，剛好看到柳驚鴻背轉著身，反手放下簾子，不禁臉頰一紅，「哎呀」了一聲，伸手拉好衣服。

別的乳婦笑她：「小寡婦，你的相好難得抽空來看你，扭捏什麼？」

艷秋慌忙搖頭：「你們別胡說！他不是我相好……」

「他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瞧著像商貨行裡闖南走北討生意的人，每次回來都進你房裡喝茶，不是相好是什麼？這年頭生活多難，別守什麼寡了，趁著年輕，趕快再找個依靠。」

「不是，真不是……」

年紀較大的乳婦不信，鄙夷地瞪艷秋一眼。

「呸，假正經！有哪個小寡婦不思春的？」

艷秋窘迫地耷拉著頭，不敢看簾子外的柳驚鴻。

「抱歉，艷秋。」柳驚鴻在簾子外淡淡地說。「以後不必沏茶招呼我了。」

「班……先生，沒……沒關係的。」艷秋小聲地說，想了想，又覺得說得不妥。「不，不是沒關係，不不，總之，總之您不用道歉……」

「笨妹妹，別說了，愈描愈黑。」姚楚聽了，笑罵一句，待柳驚鴻到桌子邊坐下，就斟了滿滿的一杯茶，吹了一吹，遞給他。「先生喝茶。」

柳驚鴻點頭，道了謝，閉上眼睛，一口一口地品茶。

艷秋放下兒子，打了盆水過來，給他擦臉，刮下巴鬍荏，又拿了個包裹，怯怯地放到他手裡。

柳驚鴻睜開眼來，拆開一看，是幾對新縫的襪子，針腳細密，顯然織得很用心。

「艷秋，我不能收，不然那些乳婦的閒言閒語會更多。」

可是艷秋一對敦厚的圓眼睛裡寫滿了堅持。

「別的我不懂，姚姐姐也叫我別問太多，我只知道先生您，您心地一直很好，明明自個兒都過得不容易，卻還保護我們這些女人小孩。」

柳驚鴻不與她爭論，只在心裡想：好人？他根本算不上好人，充其量只是他其中一張臉譜。

戴笠知道他伶人出身，又懂日本話，給過他不少偽裝身份。

除了國民革命軍陸軍少將「柳鈞毅」、獨行殺手「夜鶯」外，一刀捅了淪陷區日本將官後逃去無蹤的翻譯官「李文運」是他，在居酒屋裡毒死日本士兵的藝妓「柳川雅子」也是他。

後來1939年汪精衛親日政權的特務機關76號成立，老牌站長王天木投靠了那邊，不少原國民黨特務也跟了去。

戴笠急著整頓勢力與之抗衡，就讓柳驚鴻當了第三行動隊隊長「蔣安華」。

他嚴格訓練新人之餘，不是帶隊伏擊巡邏的日本軍人，就是在大街小巷裡與76號特工追逐駁火，熬得眼裡全是紅絲，經常忘記刮下巴鬍茬，卻沒喊過半句累，變成了同僚和部下口中「鐵打的蔣隊長」。

姚楚暗暗地問他：「先生，如今嗓子和肺的傷應該大好了罷，嗓子沉了些，底蘊變厚了，我聽著唱淨和老生都不錯。您真的不回梨園行？」

柳驚鴻搖頭，心裡想：他已經在唱了，換了一張又一張的臉譜，唱了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角色，還把舞刀弄槍換成了真正的以命相搏，沒什麼比這樣的戲更真。

整個上海都是他的戲台。

他在仁濟堂瞇著眼睛呷著茶，享受著難得一回的歇息，睜開眼時，環境已經變了。

兩年後，1941年。

戴笠去了重慶一趟，打電話過來，聽著軍統上海站站長陳恭澍帶各行動隊隊長報告。

磯部芳衛／北四川路武昌路／死／第三隊蔣安華
佐藤精一／滬西鎮寧路／死／第三隊蔣安華
中村尚雄／北江西路老靶子路／重傷／第二隊趙聖
石橋信／虹口嘉興路／死／第三隊蔣安華
富永貴／蓬萊路／死／第三隊蔣安華
久保田／虹口施高塔路／無恙／第三隊林煥堯
佐佐木／滬西汪家弄／重傷／第三隊蔣安華
野村正雄／濤朋路／死／第一隊畢高奎
宫崎敏／南市文廟路／死／第三隊蔣安華
高橋勝村／江灣／傷／第三隊蔣安華
西岩／南京路山西路／死／第六隊潘紹岳
出光正三／滬西日華紗廠／傷／第三隊蔣安華
戶田正一／平涼路齊齊哈爾路／重傷／第三隊蔣安華
石中巽／平涼路齊齊哈爾路／死／第三隊蔣安華
五十嵐翠／公共租借狄思威路／無恙／第三隊蔣安華
本田等數人／滬西勞勃生路／傷二人／第三隊蔣安華
赤木親之／愚園陸地豐路／死／第三隊蔣安華

……

戴笠很不滿。

「最近三十五次無差別格殺日本軍人的行動裡，光是蔣安華一人就包了二十宗，其他隊幹什麼去了？」

其他行動隊都有些羞愧，又有些羨慕地望向筆直立正的蔣安華──柳驚鴻。

戴笠在電話裡罵得起勁。

「尤其是曹萬里，你和第四隊簡直豬玀都不如！蔣安華26歲半途出家，才四年就幹出了漂亮的成績，可你呢？要不是我看在你進來七年了的份上，早把你調到後勤部裡算了！」

被點名的第四隊隊長曹萬里低著頭，待戴笠交代完新任務，一散會就急急地走了，臨走時暗地裡狠狠剜了柳驚鴻一眼。

心直口快的第六隊隊長潘紹岳留下來，拍著柳驚鴻的肩頭笑說。

「嘖，廿多歲出頭的毛頭小子就是臉皮薄，挨不住罵，你說是不是啊蔣隊長？」

「嗯。」

「趁今天報告完歇半天，我們幾個隊長晚上開一桌麻將吧？局裡規矩不能嫖妓喝酒，那打打牌抽抽煙也好嘛。」

柳驚鴻只是皺著眉頭，望著曹萬里的背影。

他總覺得那眼神似曾相識，卻怎麼都弄不明白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感覺。

曹萬里的眼神，與其說是妒忌，不如說是藏了很久的怨恨，從土壤裡冒出了苗頭，像根毒針一樣，恨不得把人紮死。

柳驚鴻在生死邊緣打滾多了，直覺愈來愈敏銳，心頭泛著的這陣不安讓他毛骨悚然。

「不對不對。不對。」他喃喃地說，走到一邊搗鼓無線電。「曹萬里那個眼神……我怎麼覺得在哪兒看過呢？不對勁。我和站長說一下，派人盯著他。」

弄了半小時還沒聯絡上陳恭澍，連一向大大咧咧的潘紹岳也覺得不太對了，走過來幫忙左弄右弄。

「站長半個小時應該足夠坐車回到自己的駐點了……難道這東西壞了？」

「算了，我去盯人，大不了虛驚一場，之後寫檢討報告。」

就在這時候，無線電沙沙地響起來。

是第一隊的隊長孫大成。

「飛沙！」

孫大成只來得及在無線電裡說了個代號，隨即就被一波槍聲和爆炸聲淹沒。

柳驚鴻和潘紹岳幾乎同一時間彈起。

馬上分散轉移！

1941年11月，上海這年的初冬格外蕭瑟肅殺。

軍統第四行行動隊隊長曹萬里叛變，成了76號骨幹成員，出任特工總部第一處處長兼第四動大隊隊長。

軍統上海站站長陳恭澍的行蹤洩漏，被76號綁架逮捕，供出了整個軍統上海站的名單──軍統一百四十餘人，十個部門，六個行動大隊，五個情報組織，全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無一倖免。

滿大街都是火藥和血腥氣味。四散的軍統特工都斷了聯繫，誰都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存活，又有多少人即將死去。

柳驚鴻當時馬上用無線電聯繫第三隊，卻已經來不及了，沒有部下與他接洽。

日本士兵和76號特工傾巢而出，租界和淪陷區裡的所有駐點都不再安全，他只得在大街小巷裡東躲西藏。

他被截擊了兩次，好不容易甩掉了，捂著被子彈擦傷的左臂在旮旯裡喘息，身上濺滿了血。

有的是敵人的，有的或許是自己的，他無暇分辨。

他忽地想起了仁濟堂。

那邊也不安全了，他想。反正原定今晚再去他們那裡，不如提前去一趟，叫仁濟堂先別外出，也別讓人進去。

柳驚鴻心忖：自己這副模樣，大概會嚇到小孩吧？翻牆從側門進去好了，別讓他們看見。

他到了仁濟堂外，爬了牆外的樹，正準備翻牆而入，卻看到了曹萬里帶了一隊76號的手下，到了大門外敲門，手裡拿著畫像，和姚楚、艷秋兩人交談。

柳驚鴻在院外的樹上馬上舉起槍蓄勢待發，卻奈何中間隔了個艷秋。

他緊咬嘴唇，在樹上不著痕跡地挪動，調整角度。

曹萬里對兩個女人說：「我姓曹，是蔣先生的同僚，他失蹤了，請問兩位有沒有看過他？」

艷秋嚇了一跳，正想說話，姚楚搶先開口了。

「曹先生，我們沒看過這位蔣先生，也不知道他是誰。」她謹慎地說。

曹萬里打量了一下姚楚和艷秋，忽然了然似的點了點頭，俯身對兩人耳語了幾句。

「我一個陌生人冒昧上門，也難怪兩位提防。我其實是……」

這下連姚楚也失了鎮定，馬上情急叫了出來：「曹先生，我們班主他怎麼樣了？發生什麼事了？他常來這裡，怎會說不見就不見了呢？」

柳驚鴻心裡一涼：這曹萬里似乎用舊同行身份套交情，看出姚楚艷秋二人是唱過戲的，還多半認得他原來的身份。他到底是誰？

曹萬里冷笑著喝令：「統統抓起來！快搜，看目標是否匿藏在這裡！」

76號的人蜂擁而上，姚楚和艷秋驚惶地尖叫後退，院子裡的小孩個個嚇得放聲大哭。

柳驚鴻顧不得太多了，艷秋一離開射擊範圍，他在樹上喊一句「通通躲回房間」，就一手朝著曹萬里用力扣下扳機。

撞針發出「喀嘞」一聲。

柳驚鴻怔了怔，馬上伸手探到風衣的暗袋裡。

裡面空空如也。

他已經沒有子彈了。

「在樹上！」有人喊。

柳驚鴻咬緊牙關，當機立斷棄了槍，抽出腰間的匕首，不進反退，躍落院子，撲向曹萬里。

他不能逃，只能拼命。

要是今天不能在這裡殺光這批人，仁濟堂就會跟著他陪葬！

曹萬里在部下的掩護下，冷笑著朝柳驚鴻左腿開了一槍。

他仆倒在地，咬牙正要爬起，已經被好幾個人用膝蓋狠狠壓住背脊，還有三把槍抵在後腦。

昔日慶祥班的小麟兒，如今的曹萬里，踩著他的胳膊，把匕首奪了過來，在手裡把玩，咧著嘴，得像亂葬崗裡啃咬屍體的土狗。

「師哥，好久不見。」

柳驚鴻被押到極司非爾路76號的一個刑訊室裡，四周瀰漫著一股霉味和血腥味，隔著一堵牆，隱約聽見慘叫聲此起彼落。

中槍的左腿用布條隨便紮著，還在滲血，不過痛得久了，沒了知覺，一味地發麻。

他不是沒去過軍統的刑訊室，懂得一切折磨人的手段，在刑椅上沒作多餘的掙扎，冷冷地盯著眼前的曹萬里。

「柳驚鴻，你可真是個掃把星！」曹萬里惡狠狠地說。「你知道嗎？我打小根本就不喜歡唱戲，更不喜歡在你底下挨打學戲，不喜歡扮女人，捏著娘娘腔唱旦！」

柳驚鴻覺得荒謬極了。

「梨園行的角兒多年來都是打戲打出來的，我還不是一樣挨過教戲先生的打，給師哥洗過腳？我教你的時候還沒藏私呢，有什麼教什麼。挨不住，不喜歡，班子散了以後，離了這行就是了，怨誰？」

「班子散了，好不容易進了軍統，熬到隊長位置了，為什麼你又來插一腳？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恃著老天爺眷顧，不可一世的人！」

柳驚鴻忽然想起了《七步吟》裡的曹丕。

「代漢當途有先兆，說什麼三馬敢同槽。
曹植文章比我好，曹彰武藝比我高。
恐怕我王位不能保，殺他不能念同胞。
斬草除根遵父教，這時候顧不得母劬勞。」

巧了，兩個都姓曹，不過曹丕至少是名正言順的魏王，曹萬里不過是個卑鄙的叛徒。

任曹萬里怎麼辱罵、抽耳光、拳打腳踢，柳驚鴻都只是鄙夷地冷笑。

但當曹萬里終於被他氣得變了臉，把仁濟堂的女人和小孩綁成一串押進來跪在地上，下令用槍指著的時候，柳驚鴻還是失了鎮定。

「小麟兒！你還是不是人？」

「怎麼，打戲班子裡的晚輩不手軟，現在倒裝起濫好人來了？」

曹萬里抓住了他的軟肋，眼睛興奮得熠熠發亮，命下屬把一套又一套刑具全搬出來。

「師哥，你這麼喜歡唱戲，我給你找了座兒，高興不？這些小孩說最喜歡聽《七步吟》──師哥居然唱老生和淨了，還真是『文武昆亂不擋』的好角兒。」

「你到底想怎樣？」

「能怎樣？勉為其難和你搭回戲吧。就唱《七步吟》，不過我來唱大哥曹丕，你唱弟弟曹植。接下來你要是唱錯了一句詞兒，跑歪了一次調，我就槍斃一個人。」

「杜阿古救命！嗚嗚……」有小孩在哭。

「乖孩子，別喊他了，別喊了，他會為難的……班主，班主我們對不起您……」姚楚和艷秋也哭成了淚人。

柳驚鴻閉上眼睛，不忍看那一張張悽楚徬徨的臉。

他好像多懂了一些，為什麼杜月笙明明出身黑幫，雙手根本與「乾淨」兩個字沾不上邊，卻會穿起長衫，當斯文和善、慷慨施惠的杜先生，會把折了翼的小小驚鴻捧在掌心裡疼惜，應許他一方明淨無瑕的世界。

被世人笑他們沽名釣譽又如何，笑他們自欺欺人又如何？像他們這樣的人，人在江湖，一身血債背都背了，洗不清了，只能給良心設下最後一道關卡，保護好最後一撮微弱燃燒的心火，作為活著的證明。

仁濟堂裡小孩的歡聲笑語、熱茶的香氣與餘溫，讓他在刀光劍影裡唱了一回俠骨柔腸，是最彌足珍貴的戲。

他不容許這齣戲有任何毀損。

他對這些最柔弱無助的人笑了笑，柔聲低語。

「別怕，我唱。」

柳驚鴻跪在玻璃碎上，兩個膝蓋鮮血淋漓。

「大醉沉沉剛然醒，銀安殿上冷森森。
曹丕高坐威風凜，狐假虎威是華歆。
眼見我曹植難保命，他全無一點手足情。
未曾進殿哭聲震，跑倒階前大放聲。」
曹丕喝問：「大膽曹植，父死你不奔喪，我命指揮傳你，竟敢亂棍打出！該當何罪？」
「未曾開言淚難忍，尊聲兄王龍耳聽：
父王晏駕太不幸，怕的是劉備、孫權趁此機會來進兵。
保護城池最要緊，因此上不敢把喪奔。
丁儀、丁廙書生性，一個個恃才傲物酒後無德亂胡行。
小弟醉後迷了性，不該將殿前指揮亂棍趕出門。
弟焉敢違抗兄亡命？皆因是大醉之後無知無識糊裡糊塗記也記不真。
兄王台前把罪領，念同胞開了天地恩。」
「且慢。孤與你情雖兄弟，義屬君臣。先王在日，你自恃聰明，以文章誇示於人。我疑你有人代筆，欺騙父王。孤今出題，限你七步吟詩一首，若不能作，加重問罪！」
「請兄王出題。」
「就以此畫為題。詩中不許犯『二牛鬥牆下，一牛墜井死』的字樣。華歆數步。」

他雙手反銬在背後，艱難地起身，一步步後退，踩出一個個血腳印。

一、二、三、四、五、六、七。

「兩肉齊道行，頭上帶凹骨。
相遇塊山下，郯起相搪突。
二敵不俱剛，一肉臥土窟。
非是力不如，盛氣不洩畢。」
「七步吟詩，不足為奇。你常言出口成章，我再出題，你若不能應聲作詩一首，定將你斬了！」

柳驚鴻被按到了長凳上，扯去了鞋襪，大腿與長凳綁在一起，手反銬在背後，有人在一點一點地收緊夾手指的兩串「冊」字木棍，有人在扭著他的手臂一點一點地往上推，有人在腳踝墊磚。

他聽到了自己的手骨腰骨腿骨都在不堪重負地「喀嘞」作響，筋鍵繃緊到了極限，五臟六腑都被擠成一團，痛得大汗淋漓。

他從咬得發酸的牙關裡擠出話來。

「哥哥你出題。」
「我與你乃是兄弟，也就以兄弟為題。詩中不准犯『兄弟』字樣。」

曹萬里拿了鉗子，對準了他的指尖。

「師哥，你不是最愛說，梨園行裡『人前風光，必先人後受罪』嗎？來來來，咱們拉筋練手背詞兒了。一片指甲一個字，詩可要唸好了。」

夾手指的木棍串再被一勒緊，小腿再被狠狠往上一托，手臂也被反扭著往前推，胸貼著腿，幾乎把人對半折，就在這時，「嗤」的一聲，鉗子夾著他左手大姆指的指甲片，狠狠一撕。

「煮……啊！」

柳驚鴻瞬間攀升到痛苦的頂峰，在仁濟堂眾人的哭喊聲中，啞著嗓子撕心裂肺地慘叫出聲。

曹萬里也旋即一揮左手，手下扣了扳機，姚楚呯然倒地。

柳驚鴻的喊叫聲愈來愈淒厲，倒下的屍體也愈來愈多，連小孩也不能倖免。

他還是沒能夠唱完《七步吟》保護仁濟堂。

隨著嗓子一陣撕裂般的劇痛，柳驚鴻絕望得兩眼一黑，到最後也沒能完整唸出那首字字錐心的詩。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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