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夢 - 青霜劍（上）

陸醫生和何大夫一前一後的到了杜月笙位於堅尼地台的家。

陸醫生年輕一些，五十歲不到，架著眼鏡穿著白袍，帶著兩個護士，把手術工具箱、血包、輸液掛架、氧氣罩之類一一搬下私家車，推進杜宅。

而何大夫是個七十多的老人，留一撮白花花的山羊鬍子，獨個兒提著藥箱氣喘吁吁地趕到，奪了江蓉遞給他的茶杯，一口飲盡，吹鬚瞪眼地罵陸醫生。

「搬搬搬，你們西洋醫生只顧著搬這些勞什子『救命』器材，可裡面的人等不及！老子直接進去救命！」

柳驚鴻在床上痛得神智不清，滿臉都是驚悸的神情，糊著汗水淚水，牙關打顫，上身右半邊和下身已經癱瘓不能動了，左邊抽搐得厲害，左手手指不由自主地一顫一顫，痛苦地屈了又伸，伸了又屈。

不論杜月笙如何安慰，柳驚鴻還是無法鎮定下來，斷斷續續的呻吟聲愈來愈嘶啞，上氣不接下氣，痛苦地吸著氣，幾近昏厥過去，很快又被一連串劇烈咳嗽和嘔吐淹沒。

何大夫見狀馬上往他舌底塞了顆鎮驚護心的紫雪丹，按壓穴道平喘止嘔。

好一會，柳驚鴻才緩了點，喘著氣，虛弱地閉上眼睛。

何大夫熟練地翻眼皮掀嘴唇看舌苔，看了骨折傷勢，掂了掂手掌腳掌看指甲顏色，又把了脈，一邊施針一邊說：「久延不治，風病（中風）來勢洶洶，腰骨又折了，精氣神散了八、九分，一堆新舊毛病全發出來，棘手得很。」

「怎麼會是久延不治？」杜月笙聲音顫抖地問。「他一出事我就打電話了，半刻沒拖……」

「你不是在電話裡說，他好端端的忽然骨折麼？分明身上有舊傷。他坐過『老虎凳』，還是『兩頭翹』的，十個有九個捱不過，剩一個不死也落得殘廢。杜先生應該聽過這酷刑吧？」

「有……」

「還有，腿吃過槍子兒，子彈留在裡面了，連十指連心的酷刑都挫過，好好的一個人早就沒了半條命。身體裡長年積毒，熬得氣血兩虛，骨頭和五臟早枯了。喏，打個比方，就像白蟻蛀空了樹，只要到了時候，被一點風邪乘虛而入，說倒就倒。」

杜月笙眼睛裡蓄滿了眼淚，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握起了柳驚鴻的手，逐點逐點地摸。

柳驚鴻的手像凋零得太早的花，手指關節有些許變形，食指伸不直，無名指和尾指微微歪到一側，指甲附近的皮肉比記憶中粗糙多了，十個指尖都有細小的傷痕。

這雙曾經柔嫩更勝女子的手，這雙本應形狀優美的手，這雙該是富有藝術生命力的手，昔日半掩在水袖裡一招一引，一伸腕一翻掌，嬝娜地一挽蘭花指，能迷得座兒個個茶飯不思……

還有那柔韌的腰腿，被那樣的酷刑粗暴地屈折過……

杜月笙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現實：柳驚鴻引以為傲的唱戲天賦、打小苦練的絕活，算是全毀了。

「驚鴻，不……不……怎麼會這樣？」

杜月笙執著那一雙枯乾的手，抵在額前，泣不成聲。

為什麼自己如此老眼昏花，把人帶回來洗澡時，只留意到腿上的槍傷？柳驚鴻這些年原來添了這麼多的傷，受了這麼多的苦……

陸醫生帶著器材也進來了。

他是留過洋的香港醫生，皺著眉頭，用生硬的普通話問：「老先生，『河不河以』將病人胸口上這些針都撤走？這樣我很難診症。」

何大夫和杜月笙一樣，都是南遷的上海人，用上海話憤憤然地叨唸不休。

「㑚西醫懂啥？這油盡燈枯的光景，就是華陀再世也難救！他經不起折騰了，只能施針緩解痛楚，開藥方安神護心。㑚偏還要給什麼氧氣、輸什麼鹽水糖水吊著命，折騰得病患半死不活。」

何大夫怨歸怨，卻仍然給「半個同行」一點面子，收了針，轉身出了臥室。

「杜先生，我老頭子在外面客廳開藥方，交給儂夫人抓藥可以伐？」

「沒問題，只要能保住驚鴻，我一定會拜託相熟的國學大家，給您題『杏林聖手』的匾額！大夫請千萬要開最好的藥，不用在意錢……」

今時不同往日，杜月笙一說到錢，很快就沒了底氣，只能哽咽著一遍又一遍拜託老中醫。

「我手上沒這麼多現銀，要是......要是用到老蔘、靈芝那些珍貴藥材，我給您寫欠條，一定會還……只要驚鴻吃過藥能好一些，多少欠條我都寫……」

何大夫很豪爽地擺擺手：「伐要牌匾，也伐要擔心藥費，替杜先生治病，老頭子我面上有光。儂診金算我的，儂小兄弟的診金也算我的，有啥需要揚聲喚就行。」

何大夫忽然像想起了什麼，驀地回頭：「杜先生儂喊他驚鴻？名字聽著耳熟……」

杜月笙心中酸楚，不忍道出病床上的人就是當年戲臺上風華絕代的柳老闆。

「這一身的傷也愈瞧愈眼熟……哪裡看過呢？」何大夫叨叨說著。「啊，我記起來了，伐叫什麼驚鴻啊杜先生！搿額人我救，一定盡力救！」

杜月笙看著何大夫忽然激動起來，不解地投以詢問的目光。

「這人是軍統局上海站第三隊隊長蔣安華，9年前被那漢奸狗窩76號抓過，掛著示眾三天，阿拉老百姓可難過了！旁邊掛著啥罪狀，寫著他名字，說他暗殺日本鬼子呢，後來76號把人收回去就沒消息了……原來還活著！」

杜月笙駭然。

戴笠從來沒跟他說過柳驚鴻除了夜鶯以外還有別的身份……

而且戴笠不是告訴他，那年軍統上海站垮了，人逃了出來，轉移到別處了麼？

「蔣安華」。

多麼陌生的名字，卻字字鋒利，硬生生鋸去了杜月笙心頭一角，剩下絲絲鈍痛。

他只能流著眼淚，默默看著陸醫生接手救治。

陸醫生讓護士給柳驚鴻打了一劑止咳針，一劑止吐針，一劑強心針，再打了一劑嗎啡鎮痛，掛上點滴和血包，然後隔著塑膠手套摸了摸骨折的地方，在腫得最厲害的地方剖開了口子，駁管子導出積聚的瘀血減壓，又診他的心臟和肺。

柳驚鴻神思昏沉，只在虛無中聽到一些零碎的對話。

「是不是還是送去醫院比較好？」

「風險大，杜先生您得衡量衡量。粉碎性骨折，搬抬……大量出血，骨頭碎片很可能刺進內臟裡……半途……」

「陸醫生……盡力救他……」

「初步診斷病人中風，併發症很多。肺部受感染，引發急性敗血症，有凝血病……可能因為大量內出血，也可能是先前已經得了肝病。說實話，存活率……」

「……仔細看護著……」

他要死了吧？柳驚鴻茫茫然地想。不，他已經死了吧。

……

他被曹萬里掛到了76號的閘門口。

兩把日本刺刀卡在閘的空隙之間，刀柄托著他兩脅，繩索套著脖子，像勾子掛衣服一樣把他掛起來，血淋淋地展示给所有人看。

他身體只靠那兩個刀柄勉強承托，腦袋和手臂軟垂著，兩腳懸空，兩個肩膀和膝蓋的關節都扭曲得走了樣，血肉模糊的手指和腳趾上插著長長的鋼針。

傷口的血沿著針滴下，斷斷續續流了一會，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在皮膚和鋼針上凝結了一層暗紅的血污。

掛血淋淋的東西，一向是汪偽政府恐嚇淪陷區百姓的手段之一。

所有經過76號門外的平民都戰戰兢兢低著頭，一眼也不敢看，惟恐惹禍上身；就算看，也只是看了看旁邊的罪狀，頭垂得更低，紅著眼睛匆匆離開。

戴笠一知道上海站覆滅，愛將被折磨得半死不活，公開示眾，又心疼又失面子。

他更怕撤到重慶大後方的杜月笙輾轉發現，十萬火急地從別處抽調人手，要趁晚上把人救回來。

可哪有這麼容易從76號手上要人？閘後有人日夜輪流持槍戒備，不論打算偷或搶的軍統人員，都只能乾瞪眼，無計可施，冒險動手的，不是被抓，就是被當場射殺。

有原軍統上海站的同僚去救人，也失敗了。

軍統上海站第六行動隊隊長，隊長之中性情最烈的潘紹岳，就在極司菲爾路上被駐守76號的日軍和特務活活擊斃。

第六隊只剩他一個人逃過大難，但當他知道蔣安華被掛到76號門口後，第一反應不是繼續逃跑潛藏，而是提著只剩幾顆子彈的手槍和一把利斧，闖進了極司菲爾路。

他咬牙切齒，恨意滔天，打完子彈，一路瘋狂追砍巡邏的日軍，浴血直殺到76號的門口。

「狗日的叛徒曹萬里，竟敢把上海站和老子兄弟害成這樣？今天老子就要殺進76號救人，然後把你砍成十八塊！」

只差幾步之遙，潘紹岳就可以碰到柳驚鴻，卻就在柳驚鴻面前被日本兵和特工合力擊斃。

他中了好幾枚子彈，也被刺刀捅了好幾個窟窿，即將力竭時還記得將斧头扔出去，多殺了一個人。

「蔣隊長，對不住啊，還是救不了你，那害你的狗賊也沒殺成……」

潘紹岳仆在地上，虎目含淚說了一句，又低聲笑了。

「害，我哭什麼嘛……大幹一場，痛快才是！待咱們都到陰曹地府了，再比對一下功績簿，好伐？」

眼前的人在血泊裡靜止不動了，屍體被日本士兵拖走。

柳驚鴻恍惚地看著，淒然闔上了眼。

他想：潘紹岳，你好歹給我留一顆子彈行不行？我掛在這裡活受罪，還要多久才能死透，下去和你們會合？

曹萬里卻沒有讓柳驚鴻死。

眼見過了三天，人只剩一口氣，曹萬里就讓他看仁濟堂一具具屍體被運出去，獨有兩個人還活著。

艷秋，和她的兒子小仁兒。

「仁濟堂好些婦人說這艷秋是你相好，原來你喜歡帶著兒子的小寡婦？巧了，我也愛這口，就把她納進門了。師哥，我替你照顧師嫂呢，感不感激？」

曹萬里耀武揚威地箍緊一下懷裡的女人，才放開了她。

「去和你老相好道個別吧？我大發慈悲，向李士群李主任建議，俘虜還有利用價值，不妨留他一命，不過他要一輩子蹲牢裡了。」

艷秋三兩步跑到閘門前，踮起腳尖，伸手捧著柳驚鴻低垂的臉，哭得抽抽噎噎。

「班主，班主你別死，別死……」

他想說話，喉頭卻只能發出一點微弱顫動的聲音。

艷秋，不要這樣，讓我死。大家都死了不就一了百了了麼？

曹萬里說：「你相好為了討你一條性命，把自己賣給我做妾了。你要是活不成，她可就白賣了。」

柳驚鴻本來已經慘白的臉失去了最後一絲顏色，不可思議地盯著艷秋。

這個敦厚木訥的姑娘向來緊張名節，為什麼——

雖然艷秋羞恥得整個人都在發抖，卻還是堅定地望著他，眼裡閃爍著微弱的希望。

柳驚鴻痛苦地閉上了眼。

「噢對了，我有多疼愛這女人和她那小兒子，就看你在牢房裡活得夠不夠像一條殘廢又毫無尊嚴的狗。」

柳驚鴻昏厥過去之前，忽然想起了《青霜劍》裡，那個覬覦秀才董昌妻子申雪貞的豪紳方世一。

不對，艷秋的丈夫已經死了，他明明也不是她丈夫或相好。

方世一沒打算留著秀才董昌的命，陷害他入獄不久，就借知縣的手把人斬了。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一想起戲又瘋魔了吧。

只是無論戲裡戲外，總有奸詐小人謀害人命，奪人所愛，偏生裝得冠冕堂皇，一轉身就換上洋洋得意的嘴臉，教人恨之入骨。

地牢裡又黑又髒，只開了幾扇小小的天窗通風，不時有老鼠吱吱叫著在潮濕的地上跑過，新的人豎著送進來，舊的人橫著抬出去。

囚房裡沒有床，只有牆角一個小小的壺讓囚犯大小解。

柳驚鴻穿著單薄破爛的囚衣，肩頭和膝蓋上了夾板固定，手指和腳趾都裹了繃帶。

坐老虎凳給他關節遺下了極深的創傷，他一動就周身疼痛，站不起來，也坐不起來，連翻個身都不容易，只能趴在地上。

曹萬里下令監獄裡的醫生掐著藥物分量，故意讓他手腳上的外傷好得極慢，好轉一會，又發一會炎。

他才進牢裡十多天，就反覆發了十多次燒，頭痛胃痛腹瀉等什麼毛病都有，病得難受時，只能用臉貼著粗糙的涼地板緩解痛苦。

其他細碎的折磨也沒有停止過。

獄卒以此為樂，拿手電筒晃他眼睛，扯他的手腳拖行，踩著背脊使勁地輾，聽他痛呻出聲；又或者把餿菜涼水放在角落，笑看他自行支起肩膀，拖著腿，一點點爬過去吃。

方世一買通賊人誣陷董昌入獄以後，和顏悅色地探望牢獄中的董昌。

曹萬里也愛每個月帶著艷秋和她兒子小仁兒到地牢中探望他，就為了確保他不會尋死。

有一次，曹萬里還故意在鐵柵外撕了艷秋的旗袍，在柳驚鴻和小仁兒面前，把她按在牆上，肆意侵犯。

「是呀，我一定想主意維持維持，多花倆錢，再給縣太爺弄倆錢，你的官司就算完啦！你就在這兒望安吧！家中之事都有我，我常去看伯母與嫂夫人也就是啦！」
「盡其朋友之道，對不對呀？」
「家中老母、妻子、孩兒，全交給我啦！您在這兒望安吧，一半天我再來看望您。」

曹萬里笑得惡劣。

小仁兒年紀雖小，卻知道媽媽被欺負了，害怕地嗚咽著，挪動一雙小腳丫踉蹌後退，寧可伸手進鐵柵裡抱著柳驚鴻髒兮兮的手尋求安慰，也不願接近曹萬里。

柳驚鴻趴在地上，忍痛抬手，揉了揉小仁兒的腦袋，聽著艷秋壓抑的哭聲，忍不住咬牙切齒地從破損的嗓子裡擠出一句。

「欺……負……孤兒……寡母……沒出息！」

曹萬里一聽，馬上放開艷秋，提了褲子，把小仁兒趕到一邊，叫獄卒開了門，提起腳，狠狠一踹柳驚鴻的腦袋。

「死狗，你敢再說一次？」

柳驚鴻在獄裡熬得虛弱，閃避不及，臉上挨了他一腳，滾了半圈，眼前一陣發黑，鼻血汩汩地流。

艷秋不顧自己還衣不蔽體，撲了過來，跪在柳驚鴻身邊，手忙腳亂地替他捏著鼻樑止血，又用手揩他下巴沾著的血跡。

猶有餘溫的淚水滴在他臉上。

艷秋又轉去抱曹萬里的腿，哭著求情：「求求您，別打他了……他這麼虛弱，會得病的，求求您給他吃得好一些，給他被子和藥……」

曹萬里果然讓獄卒到外面買了幾張冒著熱氣的新鮮燒餅，還有一罐乾淨的水。

「你回去得伺候得再好些，我就待他好些。之前總是呆呆笨笨跟個村姑似的，在床上只會哭，至少給我使勁浪叫幾聲，懂了沒？」

艷秋難堪得漲紅了臉，卻仍順從點頭，伸出手乞求他手上的餅和水，拿到以後，細心地撕成小塊，餵柳驚鴻吃。

「班主，快吃一點！班主，你看，是餅，還熱乎著，還有水……我會努力讓你過得好一些的……」

柳驚鴻抿著嘴不願吃。

艷秋哽咽著對他說：「要是您把自個兒熬壞了，就這樣去了，我就帶小仁兒隨您下地府。」

柳驚鴻流了淚，在曹萬里把戲得逞的笑聲裡張開嘴，一口一口地吃著餅嚥著水。

艷秋，我活，我活還不行嗎？

他在牢裡麻木地數著日子。約莫過了一年多，外面的局勢又有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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