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驚鴻剛升了少將,整套軍裝是嶄新縫製的,袖子和褲管熨得畢直,靴子擦得黝亮。
少將軍服樣式依舊以灰藍棉布裁剪的中山裝為基礎,繫寬面雙孔式皮帶,搭配德式斜背武裝帶。
兩邊領口的金黃領章上有四條橫槓和代表少將軍銜的一顆三角星,左上臂佩戴著臂章,標有師級單位符號,而胸章則寫著兵種、官階、姓名、職務、佩發年份,印了代表將官階級的一條鮮紅直紋,蓋上單位官章,釘縫在胸前左上口袋蓋上。
他默默低頭,看著胸章上那個給政府存檔用的名字──「柳鈞毅」。
以這個陌生的身份與杜月笙別離,心裡應該會少一點疼痛吧?
他坐戴笠的備用車到了法租界碼頭一公里外。
國民革命軍設了臨時關卡截查車輛。司機一搖下車窗,士兵看見柳驚鴻胸前的紅直紋胸章,「見紅立正」,馬上放行。
柳驚鴻不想張揚,索性下了車,徒步走近一些。才走了一會,戴笠的隨行司機就暗暗伸手攔阻。
「戴老闆(註:戴笠雖為軍統局副局長,實際上卻坐第一把交椅,有的下屬為了討他歡心會叫他戴老闆)下令,不能讓您再往前走了。站在這裡能看見人上了船和開船就好。」
柳驚鴻放眼一看,只見前面碼頭上人山人海,軍隊雖然努力嘗試趕散人群,卻反倒被激動的群眾沖得隊形鬆散,不禁吃了一驚。
不論是小孩、女人、男人還是老人,有數不清的上海人還未撤退,都在拼命擠上前,仰頭望著輪船欄杆上那個穿長衫的身影,群情洶湧,或是哭泣揮手,或是振臂高呼,還有人跪了下來,朝著輪船磕頭。
「阿拉才是來幫弄再會額!謝謝杜先生儂從來送把阿拉老百姓額藥水治病,打仗辰光,儂一擔一擔額米直接送把阿拉……(我們都是來跟你告別的!謝謝杜先生你一直送老百姓藥水治病,打仗的時候,你一擔一擔米直接送給我們……)」
「杜先生快走,勿要緊個,儂額恩惠,阿拉上海人──伐是,全部中國人,才會的記下來一輩子!(註:杜先生快走,不要緊的,你的恩惠,我們上海人──不是,全部中國人,都會記一輩子!)」
「等贏了,一定要回來上海!」
他隱約可見杜月笙站在輪船靠岸的那邊,連連向岸上抱拳,又聽到他斷斷續續傳來的答謝聲。
「謝謝㑚個關心,謝謝上海灘各位父老兄弟姊妹特地來相送……我做的只勿過是小事體……(註:謝謝你們關心,謝謝上海灘各位父老兄弟姊妹特地來相送……我做的只不過是小事……)」
碼頭上不知是誰忽然喊了起來。
「杜先生!杜先生!杜先生!上海灘額楚霸王!」
這聲叫喊就像一根燃燒的火柴扔進炸藥堆裡,瞬間一呼百應,「上海灘額楚霸王」的呼聲淹沒了整個碼頭。
柳驚鴻在震耳欲聾的呼聲中,急急地扯過最近的一個士兵問:「為什麼他們都喊杜先生楚霸王?」
為什麼戴笠說他唱了一出破釜沉舟,老百姓又叫他楚霸王?
那士兵一回頭,見是個年輕軍官揪著自己,再一看領章和胸章,嚇了一大跳,馬上立正敬了禮。
「長官好!」
「快說,為什麼他們都喊杜先生『楚霸王』?」
那士兵愣了愣,似乎有點疑惑為什麼柳驚鴻不知道,不過依舊恭恭敬敬地回答。
「就在三天前,杜先生下令,將名下大達輪船公司的輪船全開到長江上鑿沉了,堵住航道不讓日軍深入,還有……」
「還有?」
「杜先生又接連炸了小沙渡路那邊的華豐麵粉廠和,以及杜公館以外所有在上海的杜家產業,火燒了足足一天,不給日本人留半點好處。民間都說這是楚霸王再世『破釜沉舟』,說杜先生為了打仗豁出去了。」
士兵嘴裡說出來的話一句比一句驚心動魄。
柳驚鴻臉上血色漸褪,眸光搖曳,咬著嘴唇,盯著輪船上的那個身影。
「長官?」那個士兵見他神情變幻,生怕自己說錯了什麼,疑惑地探詢。
他狠狠地眨了眨眼,強忍著不讓自己顯露失態,揮手讓士兵走開。
士兵一走,柳驚鴻的眼淚就忍不住溢出來了,他伸手去擦,卻擦不完。
那個身影像狼毫尖落下的一滴墨,落在他眼裡,遇著了水,洇得全化開了,變成模模糊糊的一團。
他知道,這一出破釜沉舟表面高調風光,實則慘不忍睹。
杜月笙親手毀了他在上海數十年來的基業,葬送了半輩子的心血,無異於刮骨剜肉。
「為什麼?只要不和日本人合作,低調逃到香港暫避風頭,不就好了嗎?」
他喃喃地說著,兩把聲音疊在一起。一把在夢裡,一把在夢外。
「你是不是傻?破釜沉舟值得嗎?是不是政府逼你?」
老杜月笙的聲音穿透了他的夢,笑意柔和恬淡。
「傻瓜,是我自個兒決定的。人人都看到我光天化日下唱紅臉的《破釜沉舟》,不過還有另一折暗場子裡唱白臉的《破釜沉舟》,只為你一人唱的。」
「什麼意思?」
老杜月笙閉上眼睛回憶。
「我扣起了當年準備捐給政府的好幾架飛機,以及12月的軍費捐助。那筆軍費捐助要是沒了,整個蘇浙地區的軍隊都別想揭開鍋。」
「然後呢,我給老蔣打電話,告訴他,我幾乎全副身家貢獻給抗戰了,鑿了船炸了家產,上海人有目共睹,絕不可能變節,只是有小人從中作梗說我有貳心,才無奈先扣起軍餉問一問。要是委員長信了,可就寒了我的心,更寒了全國將士和人民的心。」
「我還請他讓戴笠待軍統裡的夜鶯好一些。夜鶯對國家忠心耿耿,就算違反上級命令也要找我,勸我記住民族大義不要當漢奸。」
「有些話當然是在老蔣前胡扯的,他也不會不懂我在威脅他。」
那時,在掛電話前,杜月笙忍不住跟蔣介石攤了牌。
「為了夜鶯,我可以當項羽破釜沉舟,當岳飛精忠報國;但他要是在軍統裡有個三長兩短,我只消撂下一句話,就可以像炸自家產業一樣把總統府炸平了,一拍兩散。再不然,當衝冠一怒為紅顏的吳三桂也無不可!」
5點了,夕陽殘照裡波光粼粼,鳴笛聲拖得長長,像誰在風中嗚咽。
輪船上的身影在排山倒海的送別呼聲中遠去,愈縮愈小。
直到輪船遠去,他仍不知道他在碼頭上遙遙目送,他也不知道他在輪船上頻頻回首。
「其實那時碼頭上的人都喊錯了,我真不是楚霸王。真正的項羽,破釜沉舟不是為了保命,也沒有在江東父老相送下渡江。不過麼……『江山佳人難相守』倒是一樣。臨走時看不到你,我很難過……」
「我有來送你的,只是見不了面。就在人群後面,靠近臨時截查關卡那邊,有個陸軍少將『柳鈞毅』……」
「是嗎?原來……我們就這樣錯過了13年了啊。」
夕陽西沉,正是明暗交錯的時份。他在明,他在暗,歎息著分道揚鑣。
1937年11月12日,上海市區全面淪陷。
11月13日,國民政府發表自上海撤退之聲明:
「各地戰士,聞義赴難,朝命夕至,其在前線以血肉之軀,築成壕塹,有死無退,陣地化為灰燼,軍心仍堅如鐵石,陷陣之勇,死事之烈,實足以昭示民族獨立之精神,奠定中華復興之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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