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愈發明亮,入城的商隊就漸漸多了起來,哨站前排起了長長的隊伍,石砌的主道上滿是人聲。兩名獵人挑著扁擔在人群間緩慢前行,以新獵的雉雞向鄰商換得一袋熱騰騰的烤薯,便自道旁轉出去尋一僻靜之處飲水休憩。魏森抬了抬草帽,放下扁擔盤坐於矮樹叢旁,舉目望去,孤高的山城,一個完全建立在山嶺上的國度,今日親見果真是雄偉險峻。
從樹影間偷眼探視,遠見無數堆滿商貨的牛馬車輛在坡道依序前行,迂迴緩慢,與嘉蘭國四通八達的平坦大路差異甚巨。坡勢略顯陡峭,石磚拱橋跨越裂谷,而主道兩側護牆上的警哨居高臨下,幾乎能俯視遍整片山坡,就算同樣是依山而建的瑤竹國也沒有這般封閉。「據說這裡曾經是神使駐軍的地方,看來傳聞不假。」呂大川也未曾到過此城,仰見山頭矗立的石堡傲視四方,西連峻嶺、北臨大河,向東遙望孤屏山,南面坐守千善原,著實是個易守難攻的緊要之處。
「高台雖是小國,但看這態勢,難怪能與嘉蘭鬥得旗鼓相當。」魏森應了一聲,在這長年動盪的戰亂裡高台軍甚至能渡河設營、佔地爭鋒,如此孤傲、如此獨特,北方騷亂時依然安穩優雅地守望這鄰近邊界的平原,不由得令人敬畏。「這麼森嚴的山城,你真要進去?」「嗯。」魏森收拾扁擔,自擔杖下取出麻布包覆的銀槍,再從竹簍裡翻出皮靴,換去草鞋。「喂!你可要想好囉!在遺跡裡尋寶是一回事,這闖進王城盜劍又是另一回事。」呂大川說,「城裡可都是平民百姓啊!真要鬧出什麼亂子,你和襲擊瑤竹的烈鬼有什麼兩樣?」舊事重提,魏森亦不覺沉下眉來。
「喏!我助你,是因你有心阻止惡鬼。但若會引起他國的動亂,我就只能幫到這裡了。」魏森聽了忽起敬意,拍拍肩頭說:「放心,我不是柴藏。」轉望向那石砌的高聳城牆,將半截烤薯吞入肚中,「你不願進城,就只請你再幫我一件事。」「何事?」「送信。」說著自衣袋裡取出一只布卷。呂大川接過,疑問:「怎麼?你會寫信?」正話間忽感一陣心語傳來,隨即聽得遠處大道上一陣騷動,聲聲人呼馬鳴,不知受何事驚擾。「嗯!該動身了。」當即捨下竹簍,束緊箭袋。魏森問:「怎回事?」「是牛!」「牛?」不多時,大道上的商旅們推擠奔叫,貨車翻覆,牲畜在山坡上四處逃竄,登時一片大亂。「她這⋯⋯鬧得有點過火了吧?」呂大川整好裝束,邁步疾出,藉著牛馬四散揚起的塵煙,幾個彈躍突進,再沿主道外牆迅捷地探至石橋的底座,以狩獵的敏銳,巧妙地趁亂避開了牆頭警哨。
魏森緊隨其後跟了上來,二人漸探行至橋座下,眼見前方裂谷甚深,底有溪澗,涓涓細流自對面磚牆的孔穴瀉至谷中,便是個隱蔽水道。呂大川瞧那岩坡上殘留著築橋時的木樁,靜待著心語傳來,輕聲說:「好!現在跳過去!」當即蓄勁飛躍過去,於樁上輕踏,靈巧側翻至水道邊。魏森見陡坡險峻似崖,當下無暇細想,自吁了一口氣,邁步縱身而去,樁頭借力,落腳時卻收止不住身子,撞上牆緣,側滑向崖邊。「撒你個巴子!」呂大川急探臂將其拉回,就算身為半死人這也給逼出混身冷汗。兩人互視吐息,魏森自知失手,聳肩擠眉略表歉意,再回看時,二人不由得皆是一陣沉默。
「這⋯⋯」魏森蹲身向著磚砌的水道內探察,只見流水嘩嘩不絕,穴內卻有鐵柵封阻,無法通過。「喂!這樣子⋯⋯」呂大川歪頭感嘆:「嘖!看來你買到的消息未必可靠啊!」魏森亦有些著惱,咬牙說:「買來的無用,或許我們也已被賣了!」探手攀回石牆邊,左右仰望著地勢,交待說:「這第一條路就是假的,撤吧!你得接應她出城。」呂大川聽出其意,反問:「那你呢?」魏森抬頭見城牆綿延依山所建,轉角處皆有加固的外壁,驚嘆高台國在這山崖上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喏!你不會想從外牆爬上去吧?」呂大川隨之仰視那比瑤竹更高更險的磚石堡壘,「你可知城牆是做什麼用的?」魏森上下細察,見牆面隨地勢蜿蜒,於狹處轉折若能反跳得宜,或許不用去糾結什麼地穴水道。
呂大川勸阻說:「喂!上不去的!再說牆頭都是守衛,你怎麼進去?」魏森略一聳肩,只觀察可能著力的地方。「別!不值得!」呂大川一手拉住,「先退回去,再想辦法。」「怕是等不及了!嘉蘭已調兵南進,若再遲些,兩國又要交戰。」看準了北牆的一處彎角,尋思可能的高度,「你真要登牆?」「嗯!」「若再失手,會死的!」魏森微點點頭,苦笑著呼氣說:「想進這進不去的城,就得走人走不了的路。」收緊褲帶,倒轉銀槍,「這破甲尖錐,破牆應也管用。」鬆了鬆兩肩,緊盯著磚面大口吐息。呂大川略加遲疑,別無良策,只好伸出一掌抵在魏森背心,嘆說:「好吧!但這一發力,就只能直衝到頂,不能退。」「嗯。」兩人各自點點頭,邁出大步,借掌中強勁,魏森瞬即向著北面斜牆飛身躍去。
看準了牆面深提一口氣,腳下勁力踏出,蹬壁彈跳,距牆頂更近了些;再踏足時卻偏了少許,伸手觸不及頂,急以全力凝聚於槍尖猛刺牆面,三刃尖錐應聲破入磚縫,驚險地懸附在邊角。「撒你個的!」魏森心悸未定,身懸牆外向下張望,風聲呼嘯毫無落腳之處,自知此舉過於兇險、過於僥倖。人說此城堅不可破,連巨獸都進不來,當真不假。仰頭上看時,卻見一名守衛正從牆緣探出頭來,『糟!』魏森雙臂凝勁急向上竄,抬腿借槍桿奮力一蹬,立時探手將守衛拉了出來。「別叫!」左手勾攀著牆垛、右手抓住其一臂,兩人皆懸在空中,輕呼:「再叫丟你下去!」盔帽與佩刀無聲墜落,如此高崖,即便長期駐守的軍士也已嚇得面色蒼白。魏森下望著守衛掙扎的身影、驚懼的臉孔,及近呼失語的衰求,心嘆自己一時莽撞,又險些傷人性命。「噓⋯⋯別叫!去把你腿邊那桿槍拔出來給我,就拉你上去。」又威喝說:「當心點!別掉了!」求生的軍士迫於恐慌無奈,搖搖晃晃探出一臂試圖去取壁上銀槍。魏森雙手使勁緊緊抓著,額頸發汗,指尖生疼,不由得胸前燃起了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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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潔身著女裝隨商隊走進城內市集,方才以牛馬嚇得大道上一陣動亂,嘴角猶帶笑意。左右人聲喧囂噪雜,只感腦袋裡盡是呂大川頻頻地低語叫罵,卻不解發生何事。眼看裡應外合的戲碼已收成效,便獨自遊走閒逛,靜待回應。
晨間正是市集裡最忙碌的時候,人人肩頭扛著竹簍藤籃,擁擠穿梭,行商們將運來的貨品卸進鋪子裡,趕早一批的顧客圍在其中呼喝問價。許潔在人群中行不多時,老遠傳來一陣懷念的氣味,隨之走去,剛烤成的三味餅正熱騰騰地堆在小販架上,縮身在商鋪角落裡偷眼瞧著,那熟悉的香味依舊,招客的黃旗依舊,當年的小學徒如今已身健體濶,熟練地延續著這城裡人人稱讚的味道。多少年了?喧鬧聲中呆呆望去,當下便想要買幾塊餅來,卻又躊躇良久遲遲不敢進前。猶豫間,忽感到心頭輕微的共振,略吃一驚,急問:『喂!你用了核?』
『不是我,是他!』似察覺到呂大川略有嘆息,『他⋯⋯從北面登牆進去了。』『啊?北面?他進城了?城北是軍營呀!』許潔一驚,旋即繞過餅鋪轉向北街疾走。『喂!哪裡不好走非去闖營房?』『唉!』『守衛察覺到沒有?』『喏!有是有,這⋯⋯算沒有吧。』『到底有沒有?』『妳別問這個,水道不通,現在怎接妳出來?』許潔在街巷裡東彎西轉,只向北面而行,心知南北兩營皆駐有重兵,焦急回應:『不知道!我先去找他!』『啊?妳去?』『撒他個的!不到軍營鬧一鬧總不痛快是吧?』『他要妳先出城⋯⋯』「撒你個巴子!計劃全亂了!」許潔愈走愈是惱怒,腳下愈近內營愈是焦心;剛才晶核的細微震嗚,可別將城裡那些傢伙引出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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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牆上,紅底滾金邊的軍旗迎風飛展,旗面繡著金蛇旋劍的徽紋,一大片旗海延著營區鋪展開來。魏森低伏在牆垛察看,成列的隊伍在校場集聚,吆喝聲起,應答聲落,軍士們左右整齊地展開晨間的操持,陣勢之間攻守有序,看來高台正在備戰的風聲不假。剛放走的守衛隨時會引起警哨,魏森遂悄然探下牆梯,趁場內健勇相互比試、兵眾演武呼喝,就沿僻靜處躬身竄走。行經一處料堆時,木箱中隨手抓了士兵脫下的半套軍服,遠見牆頭上有人跑來報訊,場中眾人立時為之騷動,開始奔走搜查,待得人聲較遠,便再從內牆越了過去。
躬身翻落地面,轉繞進一處草料棚,四近無人,便將盜來的軍服換上。銅扣肩帶、暗紅披巾,雖下半身缺了軍褲,若不與大隊撞見應也能矇混一時。此時牆頭鑼聲大作,警號連響,街上隨之驚呼,魏森趁亂混雜至人群中探路,卻見左右居民們並不恐慌,各自收攤捲蓋、扶老攜幼、進屋關門,一切井然有序地將城中大道讓給四面集聚的軍兵,心裡不禁讚嘆高台的軍備。城中各處冒出的兵眾愈來愈多,想藏身也愈發困難,當即探進窄巷,腳下提勁,蹬牆翻上一處房頂,遙見西北面一座石塔與高聳的主堡相互對望,十分醒目。『果然。』斜眼看去,順著警號所有重兵都向著主堡週圍聚集,南面黑鴉鴉滿是人影,即再沿窄巷西行,繞開崗哨與巡防,果又見一隊兵眾疾步趕去與主軍匯合。再繞往北去,探至祈神祭天的高塔,反而顯得靜寧安祥。
輕步登上石階,壇場週圍已無人守備,空曠的地面鋪陳著白色石板,正中央一座磚砌的八方塔樓高有七層,雖顯樸實,但藉著山勢突出,當真有著登天觀地不凡的氣度。探近看去,塔門前橫匾題著兩字竟能認得:「問天?」轉念一想,這左右該讀作問天,還是天問?兩扇黑漆木門閉得嚴實,輕試推之不動。『嗯,這有何難?』當下橫過長槍,凝勁於腿,踢牆蹬躍直上,再於外簷借力翻身,幾個彈跳起落,身子已垂掛在頂層窗外。登天,竟然意外地比入城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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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森輕聲翻窗入內,蹲身細看四下並無動靜,只見灰白地磚打磨得有如明鏡,南面一門,七處大窗,盡皆開敞,大大方方地迎入遠峰山景。天光照映在地磚上晶晶亮亮,偶有雲霧透窗而來,虛無飄渺,旋即散去,當真愰若仙境一般。面北之處是一座石台,設有香爐桌案,左右瓷瓶裡供著鮮花,中央一個金漆木架,直立著一只金柄銀身的短劍,其獨特刃形與高台軍旗上的繡紋一模一樣。「天樞劍!」本以為聖器應會被暗藏在塔內隱密之處,此時親見劍鋒被天光映襯得燦燦銀閃,不免心頭悸動。魏森輕步向前探去,正欲登上石台時忽自感失態,如此聖器,要取也該先向神使祈問一番,唯退了一步,雙手合握槍身,慎重地抱起瑤竹軍禮。
向天誠心許下借劍之願後,上前伸手探取,顧望之間忽瞥見磚影中忽有一人無聲立在身後,猛吃了一驚。急回過身,近看眼前是個青年樣貌,身形不高,面容俊秀,深藍布袍,似是雜役服色,但腰間垂掛著一柄長劍,當下即仗著自己半身軍服擺出態勢,說:「嗯!在外聽到了警號,特來巡察。如何?這裡可曾有異狀?」那人聽了面無表情,冷冷回應說:「你,就是異狀。」晶核微震,錚地一聲劍刃臨面,魏森急避開去,提槍護住周身。
刃光圈閃、劍鋒瞬變,隨之退步迴槍,不想兵器之間卻無交擊,頓時被削中外衫一角。魏森頓感驚疑,見其劍勢極為刁鑽,一擊之間未盡先收、未收先變,頓時十數個來回竟連一劍都沒碰到,比葉佳的身法更為詭異,半死人中到底有多少妖怪?『接不住,就不接了!』當下重踏一步拉開平槍勢,仗著劍短槍長,搶攻而去,三刃尖錐噹的一聲震開長劍,「很好!」迴身旋擊,卻見那人劍交左手,環頸舞開兩圈,竟能在劣勢中反削過來,『刀技?』斜槍急擋,劍勢一連四擊全是砍劈,偷出一步,低伏上挑,那人忽又換至右手,踏步平劍,突刺躍出,使的竟是槍術。魏森翻滾避開,驚見這人用劍竟能將各番武技混雜運使得宜,生平沒見過如此異事。那人解去外袍,露出短衫皮甲,筯肉結實,甲內藍光大放,手中長劍更具戰意。
「好傢伙!」臨戰,便無退讓之理,魏森開步拉起揚槍勢,衣襟裡透出青光。身形再至,槍劍旋舞開來攻守交錯,十數個來回鬥得不相上下。『高手!』但感這人各番武技皆屬不凡,劍鋒暗勁發得招招致命,滑步斜引,忽聞後有人聲呼喝:「哼哼!我在這裡,還敢來闖?」魏森急回身側避,「膽子不小!」風勁隨聲橫劈而至,擊在槍桿上的卻是一斧,巨力直震得雙臂發麻。斜看時,來者身著輕甲,形體如熊,寬鼻細目伴著卷曲的長鬚,手裡一把長柄戰斧轉瞬又旋至面前。碰的一聲,魏森背脊撞上窗框,險些摔出塔去,「撒你個巴子!」這傢伙蠻力過甚,不能硬接,當下左有長劍疾刺、右是大斧橫掃,唯有借窗台反蹬,貼地縮身滑了出去,閃避得極為狼狽。
魏森翻滾站起橫槍護身,見那戰斧雖較遲緩,但兇暴狠辣,必須先除,隨即挺槍三路向斧隙刺去。壯漢長臂略收,斧刃即將槍頭擊開,魏森乘勢旋進轉腰,偷步憑藉著槍桿的韌性橫掃而出,破甲尖錐便削向對手臉面。「正攻可取!」壯士將斧頭拄地,以桿尾擋過錐刃,笑喝:「奇襲嘛,還差了點!」鬆手探出,一拳雷霆般當胸直轟出去。
啪的一聲大響,横槍於門框上收住衝勢,魏森只感五內翻湧,作嘔跪倒,僅管當下已以瞬勁護住胸膛,這一拳卻著實厲害。待勉力站起身來,眼前昏花稍止,劍鋒冷刃已無聲迫至頸邊。「退開呀!」噹的一擊,雙刀急自斜裡穿出將長劍接了過去,魏森側步提槍將大斧以巧勁彈開,轉問:「接得住嗎?」許潔回罵:「撒你個的!」左右旋斬將劍勢逼了開去。魏森專注與斧相鬥,再避過兩擊,即以槍桿黏向斧桿,流水似地順勢纏繞,向後低語:「換陣、錯襲、取敵首!」許潔似明白其意,轉攻為守,只待長劍近來時忽收步後躍,輕呼一聲:「換!」錐槍猛地翻挑劍脊,同時雙刀交錯斬向壯漢右臂,哐啷連響,大斧落在地上。「撒你個巴子!很好!」壯漢微笑稱讚,側頭避過一刀,旋腿踢出,正中許潔小腹。魏森急回槍來救,忽頸後感勁風逼人,破空聲中利刃削切,側身急閃,左臂仍破出一道口子,「妳沒事吧?」眼看長劍不易應付,一旁的壯漢又已用腳將斧挑起,許潔仍蹲在地上起不來身,左右無暇相顧,只能按槍嚴守,熱血沿臂流下。此時對方朗聲喝問:「許若心!虧妳還有臉回來?」猛聽得二人相識,略是一驚。
「哼!妳多年不敢露臉示人,怎麼?現在不扮鬼了?」壯漢說著取出棉布擦拭斧身,對兵器甚是愛惜,「妳逃到湖邊我確實莫可奈何,不想現在卻自己送上門來,很好啊很好!」斧刃迎光閃動,凶性十足,「既敢回來就不怕舊怨。阿德,你對她不必留手。」青年亦在抹拭長劍,似乎方才打鬥皆未盡全力。「唔⋯⋯該還的,總該得還。」壯漢持斧上前,語聲中滿是輕蔑,「哼!瞧妳這身人模人樣,連藥聖都不肯收留。看來鏡心湖水,也洗不淨妳卑劣的污名。」沉重的腳步,聲聲踐踏著那不願再被喚起的名字。世道總是如此,唯強者橫行、唯霸者發語,敗者就有如地上螻蟻,何其輕賤。灰白地磚映射不出自己真正的面容,清晰的唯有拖曳出的殘影;往事如影隨行,一個名字竟能比兵刃更為傷人,當下冷汗直冒,腹間疼痛加劇了短促的鼻息。是啊,既敢回來,本就不該畏懼過去,可是⋯⋯可是,顫抖的四肢癱軟乏力,不爭氣的眼中漸漸朦朧,更看不清自己的本心。
魏森見許潔低頭蹲踞著身子微顫,汗如雨下,似傷得不輕,想不到她那開朗機靈的性格之下亦同樣有著往昔的困愁。是啊,誰的心裡沒有困愁?『我懂。』當下跨步守禦在其身前,「我不知你們有何恩怨,」提槍指向壯漢,昂然回應說:「但,她現在以潔為名。」一個字,便讓沉痛的心重新悸動,「每個人都陷在自己的困境裡。她是、我是,想必你也是!」身側的青年聽聞言,不由得雙眉一緊,手中的劍凝而不發。「以舊怨相激,未免過於陰毒。」
「陰毒?哈哈哈!」壯漢冷笑回說:「你這第四鬼,拿了聖器就學起人話來?自己恩怨滿地,這輪得到你替她說三道四?」手中斧柄往地上一剁,震出十足的殺氣,「今日開塔大祭、眾商獻禮,想必也是她告訴你的吧?鼠輩就是鼠輩,死性不改!」開步提臂大斧便要掄將下來,怒喝:「反賊,不能留!」魏森橫槍奮力架住,向身後急呼喝著:「起來!」語聲中,似在地磚看見自己投射的形影,「起來!過去的困境,就用現在的本事打倒!站起來!」許潔瞳中猛然一醒,應聲以雙刀將側襲的長劍接住,與魏森背靠背抵禦劍斧合擊,四人再旋鬥成一圈。
大斧連連進逼,魏森後背直將許潔推向角落,急呼:「先破斧!」壯士聞聲笑喝:「就憑你?破不了我!」長槍全力抵住那緊壓至肩頸的斧刃,咬牙回應說:「我不行,但她可以!」壯漢一疑,見女人回顧過來銳利含怒的雙目,後背瞬即殺意凌厲,側頭急避,一支冷箭從耳邊掠過。「優勢就是劣勢!」魏森翻槍壓下斧刃,僅管壯士力大掙脫,閃避還是遲了些,破空之聲猶在,左肩護甲已被射斷革繩墜至地上。「撒你個巴子!」退步提斧守在身前,青年收劍以背抵牆,二人掃視窗外,不知箭從何來。「好妳個的!」壯士恨恨地回視著,「教妳的本領,竟用到這上頭來了!」魏森許與潔見機圍上,劍斧二人以背靠背轉為守勢,分神四望,旋即見一個身影翻窗入塔,開弓逼面,箭矢卻是掠過四人直射向梯口,噹的一聲於盾面彈了開去。
「當心!」呂大川起身輕呼,隨之聲聲震響近來,魏森轉見四名盾甲兵逐一登梯而至,分列兩側,手中長刀個個明晃閃閃,再一人於盾後現出身來,長髮短弓,引領兩名紅衣護衛守住左右。壯漢與青年見了互看一眼,同時收手罷鬥,躬身皆以軍禮相迎,眾人齊聲敬呼:「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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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許潔與呂大川二人亦退向一側,睜大雙眼,素聞高台王以勇武見稱,此時親見來人花髮銀鬚,金甲紅袍,英挺的脊梁絲毫沒有與那面容相襯的老態,手裡把弄著一片布卷,冷眼掃視各人,看向許潔,「哼!能將我四員大將誘走三員,果然是有鼠輩的指引!」硬朗的聲音氣量十足,說著又眼望魏森,「連雷峻都拿你不下,看來,你這四鬼也真有點本事!」壯漢聞言低頭,似有慚色。
「不過嘛,鬼就是鬼,你們都是一類,蠢鬼!」王說著,側眼望向石壇笑問:「你以為,傳世聖器為何會安置在這高塔之中?」魏森瞧見王的身後也有擅弓之人,按掌示意呂大川收箭,略笑了笑,直答:「如此地勢,當然是要讓來人有進無出。」「嗯!精明。你不蠢嘛!必也是從軍的吧?」「塔下自然圍了重兵,這態勢⋯⋯五百人?」王大笑:「哈哈哈!加上我和四位大將,便算五千了。怎麼?你這隻鬼,出得去嗎?」語聲猶在,左右護衛已面露兇光,殺氣騰騰。
「誰說我要出去了?」魏森泛起微笑,立槍施以瑤竹軍禮,說:「就在等王的到來。」「哦?牛皮吹得挺響。祭禮期間敢來闖塔,等我來殺你?」「不!」魏森笑說,「大王不會殺我。如今烈鬼鬧事、邊界衰退,高台當前的敵人並不是我,而是柴藏。」「哦?」「能讓半死人擔當將領的國度,更應能理解鬼的威脅。大王不想殺我,只會想利用我。」「哈哈哈哈!」王朗聲大笑,伸出一指,示意身後的弓手收箭,「你的猖狂,比傳聞更瘋啊!」
魏森續說:「烈鬼要開邊界,世間大亂,大王不會放任不管。」王昂首微笑,回說:「哼!柴藏想讓天下回歸到沒有紛爭的時代。在這份理想上,吾等與鬼是一致的。」明亮的眼中依然透露著年輕時殘留的野心,「當群獸洗盡大地、滅掉嘉蘭,我高台就將是最強盛的一國!」
「不!您不會。」魏森正色說,「親上戰場的王,自有著一顆守護的心。」攤掌比向石台上的聖器,「大王不只是守護著高台,更在守護著神使傳承下來的意志。」青年聞言收起長劍,斜眼側看著魏森。「高台本就是對抗群獸的山城,王不會與鬼聯手。眼前您最擔憂的不是獸,而是在背後有著相同算計,打算乘機先吞掉此地的嘉蘭。」持斧的雷峻亦睜大雙眼,望著王的神情。
王問:「怎麼?你天真地以為我會和鬼對抗?」「是啊!不然為何在這時節開塔祭天?」魏森問,「以聖器舉行大祭,除了國禮、平災、豐年,再來便是發兵。徵調糧食、購置器械、集訓新兵,高台備戰近有兩月了吧?」王聞言略一揚眉。魏森續說:「因此您不只會借劍給我,還要在大祭之時隆重地借我。高台既不能兩面開戰,此時就需要一個局外人替您去穩住嘉蘭,更需要一個半死人,替您去對抗柴藏。」「夠狂妄!」王略為沈吟,斥問:「大言不慚!就憑你,有何本事穩住嘉蘭、阻止柴藏?」
「哈哈!就憑著他手中那桿槍,集天地眾神於一念!」語聲中又一人自階梯走了上來,灰衫玉帶,右臂以錦布垂吊,卻是姜全。「嘉蘭人向來迷信。萬神槍自分給三國之後就再未聚合,是吧?」姜全微笑說,「如今各國都知道天樞劍是高台的聖器,你若以上天的名義授予他,使萬神槍再現,那對嘉蘭的軍心動搖可不是一般。」王冷笑問:「喲!你鏡心湖向來不問世事,怎麼,現在替鬼遊說,不會是潘聖人的主意吧?」姜全躬身側立,陪笑說:「不不不!別無二心,就只專程為王備藥而已。」「哼哼!」高台王嗤笑兩聲,望向許潔說:「好啊!讓她躲在湖境,反倒讓你們有了個隨意進出高台的鑰匙,淘淘湖水,當真洗脫得個一乾二淨!」姜全微笑回說:「老師不問世事,與這幾人並無瓜葛。在下獻言,真只是為王分憂而已。」
「你的藥自是極好,裝模作樣就免了。既然是懂兵之人,吾等就論兵事。」王徑自走窗邊,手指向魏森說:「與此塔對望,是一座東屏山。嘉蘭已在調兵,正以防備鬼眾的名義佔據那裡設營建寨,想對我國形成圍勢。哼!你這第四鬼,若有本事能讓嘉蘭撤寨退兵,我就將此聖劍暫借給你。」魏森將槍遞予許潔,空手上前,走近窗口眺去,平原盡處遠遠遙見一座尖山,略加思索,向王回應說:「不。何必退兵?大王若能將劍授予我,以萬神槍之名,我讓你高台軍也能在東屏山設立營寨。」高台王聽了忽爾一愣,思索後隨之大笑,朗爽的笑聲在塔中回盪;過去各種妄言狂徒見得多了,卻未有如此粗中帶細、反應靈動之人,就連自己手下四名大名將也未必能有這般心思。
「好啊!」高台王朗聲應允,「那麼,明日大祭之時,不但將聖劍借給你,再授你一個神將封號。且看你一人之力,如何能讓我軍進駐東屏山。」笑眼之中半是威嚇、半是譏諷,旋即又指向姜全說:「你發話攪和的事,就由你來見證。若事敗,你也有份。屆時可別再用不問世事四個字推得乾淨。」姜全明白過來,意即若此事不成,也就有了把柄屈服藥聖,當下唯有揚眉聳肩,苦笑行禮:「領命!」隨即轉向左右護衛笑說:「好啦!既得王令,讓他們下塔吧!」盾甲兵們向王望了一眼,收刀退開。魏森負著雙手昂然立在梯口,擠眉讓呂大川護著許潔先行,與守在王身後的弓手相視互望,提防著對方背襲。
雷峻眼看三人就這麼大大方方地離去,忽從外敵變為上賓,仍不明白王是何意,趨前躬身試探地輕問:「大王,真、真要借劍給他?那可是第四鬼!讓聖劍離開高台,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啊⋯⋯」王反問:「怎麼?你守不住塔還敢多嘴?虧你也是帶兵的大將,發出的令,有收回的嚒?」雷峻眼珠子轉動,不敢接話。
王漸攤開手中的布卷,卷中粗略的墨跡描繪著一座塔形,不由得嗤鼻一笑,能讓靜心湖也干預進來,看來各地四鬼的傳聞大多不假。臨窗再問:「這樣子明日之後,一句話就將能將鬼變成神,你說,這豈不有趣?」觀天遠眺,東屏尖山便似比以往更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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