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聳的堡壘在夕照下暈染出一圈殷紅的輪廓,層層疊疊傾毀的石垣便似依然殘留著久遠的血漬。不再癒合的傷痕只能任由遍地蔓草填補,灰砂積聚掩去了過往的霸氣與風華,依然厚實而堅固的護牆上,新印著一人的足跡。
登高、望遠,魏森驚訝地看著雄偉壯闊的市容,心頭不禁澎湃悸動,這座承載著神話起源的百年名城,享有不破美譽的瑤竹王都,如今竟只留下這荒破殘敗的樣貌。空空盪盪的廣場上留存著石雕聖像孤寂的身形,日晷似地在斜陽下拖出修長的影,遠遠接續著遍地昏暗。野犬高呼,黑鴉噪啼,為異景吟詠悲涼的音韻。大風吹得衣衫啪啪作響,亂髮拂在臉上牽牽掛掛地滿是愁疑,舉目所及除了野花、雜草、碎瓦、亂石,整座城內察覺不到半點人氣。
閃動的雙目驚懼不定。「這裡⋯⋯究竟發生何事?」
男子背負著大弓緩緩自石階登上牆來,垂掛的箭袋在腰際晃得㕷啦作響,嘴裡悠悠地說:「早勸你別來,你非要來看。難受吧?」「嗯⋯⋯你說你叫?」心煩意亂,總記不起對方姓名。「呂大川!很好記,生在瑤竹南面平川鎮,所以名叫大川。」魏森看著眼前這人,強健的肩臂、濃密的短鬚,一手能開強弓硬弩的本領,原來瑤竹也有半死人。在這孤寂的處境下,一點點故國之誼,竟有著強烈的連結感。「喏!雲璋攻入後,便以此作為抗敵的據點。待嘉蘭軍再次破城,王都就成了這副模樣。」呂大川說著指向南面的外牆,「雲璋軍曾迫使百姓守城,拆屋補牆,修築工事,市街破壞殆盡。困戰到最後城內爆發疫病,軍士出逃,就直接放棄了這裡。」魏森聞言不覺抓向自己的頭髮,四下望去,一整片層層疊疊的屋影似仍留戀著原本應有的繁榮,如此大城,數以萬計的居民不知曾遭受過多少苦難?狂風吹入眼中,飛沙閃動,朦朧幾可見當年的慘烈。「這裡,本是神使居城⋯⋯」
「愈是不破之城,一但陷落,往往就愈是悲哀。」呂大川說著一面卸下隨身箭袋,鬆了鬆肩頸。「如你一路所見,荒廢多年了,為何非要來看?」魏森心思沉陷在市街的深處,有如那此起彼落的驚叫、呼喊、哀求,依稀若隱若現遙遠地迴盪在耳;慌張的婦女、奪路的少年、失散的孩童、緊抱親人屍身的老者,那般景像似仍殘留在空虛的路口。這裡可是故國的王都啊!諷刺的是,百年前抵禦群獸的名城,最終竟是毀於人們的爭戰,心中即如這城一般荒涼、頹傾、殘破。牆上攀附著層層藤蔓,糾結錯雜,轉念忽又思索著,自己生前若真曾投敵,莫非這王城的覆滅與己亦有所關聯?「我、我⋯⋯。」神情痛苦地按著頭,腦袋裡卻愈發混亂。
「失憶就是心死,」呂大川微點點頭,「懂吧?前世的事就該留在前世。你追得愈深,心就愈痛。」魏森聽了沉重地按向眉心,國敗、家亡,親眼所見。呂大川整理著手中箭羽,眺望浮雲晚霞,勸說:「真能將一切都忘掉也好,沒啥留戀。最苦的,是你總覺得惦記著什麼,偏偏想不起、忘不掉,心裡老懸著,那才磨人。」手指細心梳理受損的羽尾,「別去追逐那些往事的回聲,那已不是你該煩心的事。」
「不煩心?」魏森陰沉著臉回問:「你也是瑤竹人吧!王都破敗如此,你全不在意?」
「喏喏!這可得說清楚了,我生前是瑤竹人。」呂大川指了指自己右胸的核,「早在此城陷落前我就已經死啦!」魏森呆望著,回問:「那麼⋯⋯城破時你在哪裡?你、你身強體壯,又有如此本事,就任由外敵侵踏王城毫不做為?」呂大川問:「喂!半死人是已死過的人,這你知道吧?」「所以呢?死了就不在乎自己的國人?」呂大川揚眉反問:「我不在乎?那麼你生前在乎過我們半死人嗎?」理直氣壯,魏森不由得一呆,左思右想,片刻間竟無話可答。是了,半死人一般被視為異端妖邪,也被叫作半獸人。
「你知不知道世間不把我們當人看?」呂大川遠望向那紅橙橙終將沉沒的夕陽,「你在期望什麼?我該參戰?哪我該投向哪一方?驅逐半死人的瑤竹?利用半死人的雲璋?還是到處獵殺半死人的嘉蘭?」魏森焦慮地踱著碎步。是的,半死人本就是軍隊捉捕的對象,但城中哭喊聲猶似在耳邊愈來愈響,不時地望向各處街道的角落,依稀在尋找著什麼,又害怕真找到了什麼。當自己成為了世人所恐懼仇視的一類,不就成了自己家國的敵人?若是此城仍在,現將又有何身份踏進這裡?狂風吹至,搖搖晃晃頹倒在牆緣,失神呆望著天際那透紅得極不真實的餘光。呂大川見其如此恍忽不定,長吁了一口氣,取下背負的烏木弓搭箭開了個半弦。魏森猛聽得身後弦聲,瞬即抓起一塊磚石欲擲,兩人相距僅只一步。
「喏!看吧!心會忘,身體不會。」呂大川緩下弓來,手指比劃著說:「瞧你這反應,那不要命的狠勁,以前是從軍的吧?而且是曾經從屍堆裡爬回來的,對嗎?」魏森看向自己手中的磚,空盪盪的心,卻有著一副仍具戰場記憶的身體,何其諷刺?無國無家的軍兵,背負著叛敵的惡名,今後又與賊匪何異?「這⋯⋯又有何用?我已經什麼都沒了。」拋去的磚,無聲地落於牆下。
「喏!你這不還四肢健全、頭腦清晰嗎?」呂大川收起弓正色說:「半死人本來就什麼都沒有,甚至大多還帶著死後的殘缺。而你尚有一副軍人的本領,今後要當兵還是當匪,成神還是成鬼,自己決定!但在那之前,你得先學學怎麼活下去。」魏森靜默回望,苦笑一聲,反問:「那你說,我該怎麼活下去?」
「吃啊!吃!認真地生活,珍惜每一份食物、珍惜每一夜安穩。」說著自腰囊裡掏出一顆蘋果輕輕拋出,「喏!這城空了,樹上果子反而結得厚實。不管你生前有多大功勞、多少過錯,都捨了吧!眼下就是先讓自己好好活著。」魏森揚手接了,瞧這人約略四十有五的相貌,卻有著三十壯年的體形,與那總愛說教的性格極不相稱,好奇疑問:「你⋯⋯有多少歲數了?」呂大川哈哈大笑:「不知道!生前都不記得,死後就更沒在計較了。」說著手指比劃著自己過於茂盛的鬍子,「半死人的容貌與年紀無關。」魏森問:「什麼意思?長生不老嚒?」。
「要這麼說嘛倒也對一半。」呂大川聳了聳肩,「不過若真要長生不老,你就會活得像獸一樣。」話中有話,魏森略知其意,指著自己胸前直問:「那麼這顆鬼核,你也想要?」「不!」呂大川袒率地搖搖手,「若是餐餐都得像鬼一樣獵獸奪核,那種日子我過不了。每天打打殺殺,怎麼長命百歲?與其成為長生鬼,不如當個老實人。認真吃好每一頓、做好每一事,平靜的日子,至少能睡得踏實些。唔,對了,快開飯了吧?」『平靜的日子?』魏森低頭若有所思,順著飄逸的香氣望向牆下爐火,回問:「你是為了那女孩?」「嗯?許潔啊?」呂大川不覺哈哈一笑,「她兇得很,別把她當女人看。這世道一個人很難獨活,而她嘛算是個可靠的夥伴。」想起這兩日連番受襲,魏森不覺輕嘆,原來半死人的生活亦難平靜。「哼!我不害人,總難保人不犯我。」「喏!你既然明白,那都已自身難保了,怎還帶著那樣的女人隨行?」呂大川說著,伸手在脖子上比劃了一圈,「你知不知道她是⋯⋯?」
「嗯,死囚。」順著其目光望去,咬一口手中的果實,酸甜苦澀的汁液浸潤喉舌,感嘆地說:「和我們一樣,都是被困在生與死之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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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際邊暗紅的暮色已大半轉為誨冥,等不及日的沉落,皓白的月已高懸。吳玉蘭伸手將車中馬料乾草壓作一堆,勉強在瓦罐器物之間推擠出一道舒適的容身處,獨坐車內仰望孤月,無視周遭噪雜。車旁不遠,許潔抓起洗好的雜菜放入鍋中輕輕攪動,隨著爐火飄溢出陣陣香氣,添上新柴,以竹筒奮力吹下幾口,火勢便更加旺了。「怎麼?餓啦?」眼見一旁的孩童總盯著自己,安撫著說:「急不得,這還得再熬一會兒。」
萬吉盯了半天,忽問:「怪了,妳生得挺好看啊!為何把臉畫得像鬼一樣?」許潔回說:「嘁!你這小鬼!這可是隆方族的戰紋。」黑白相間的面繪裡透出一對眸子,火光映得格外晶亮,以木杓自鍋內舀起一口嘗嘗,味似仍淡了些。「嘿!怎看都是個鬼臉,」萬吉兩手一攤,「妳該畫點好看的才是。女人不都愛美的嚒?」說著不自覺望向車中的吳玉蘭。許潔回說:「半死人沒有男女之別,美不美並無意義。」「哼!美就是美。花兒美、月兒美,有沒有人看它都美,怎會毫無意義?」萬吉把玩著石子,依然目不轉睛地打量著。
「去!」許潔眉心一蹙,「這是戰紋!隆方人不畏死,出獵時將先祖護靈繪於臉上,這由不得你亂說!」「沒人不畏死的。妳就是畏死才畫在臉上壯膽。」萬吉回說,「既是守護靈,本不就為了守護妳不死嚒?哪妳怎又死了呢?」許潔被問得著惱,以木勺敲著鍋邊說:「先靈引導著死後的平靜,你這小鬼頭懂得什麼是死嗎?」萬吉聳肩反問:「哦?那妳懂嗎?」「我死過,你說呢?」「那就更奇怪了。既然都已死了,那又何需再繪上守護靈?」「隆方族敬重亡者、懷念先人,這我們的⋯⋯」萬吉搶話說:「半死人沒有過去對吧?隆方已和妳再無牽連,妳又何必強說自己是那一族?」
「我就是隆方族又怎樣!」許潔大怒,「撒你個的!我是那族人關你屁事?」說著將木勺甩進鍋裡,氣沖沖地走去車上找鹽,「哪來的野孩子!」眼前撞見胡莫,憤然質問:「就你!怎偏帶著幾個不相干的人?還拖個刁嘴的頑童來!」胡莫抱著盛水的壺罐,這路上積怨已久,往城牆頂上瞪視一眼,沒好氣地回說:「哼!還不是妳!為何答應要帶他來?非要繞到這破城裡過夜,又誤了大半日路程!」
「他⋯⋯就是第四鬼?」許潔忽順著目光仰頭問,「哪!武技不錯,竟能與費空交手,你們哪裡找來這般人才?」「哼!還真是撒他媽的人才!」本應平順的一路,卻皆接連引出各種紛爭,胡莫早就悔不當初,又想不通那傢伙原先還虛弱得難以自制,怎會一夜間就像變了個人?忍不住罵道:「撒你個巴子!他本只是師尊研修用的半屍⋯⋯」語未盡,許潔又問:「那他不是剛醒嚒?這麼快就能活蹦亂跳?」「跳個頭!撒你媽的!什麼都不懂只會哭,好像天底下就只他一人不幸!我們半死人那個不辛苦?」「那,你要拿他怎麼辦?鬼核連費空都給引來,指不定又會出什麼事。」胡莫煩躁地捶打著牆石,自言自語:「殺不能殺、救不能救,麻煩透了!」許潔聳聳肩,回說:「我看他人是不錯,若不是被鬼依附,將來是塊材料。怎麼?仙人不願收他?」「收他?只因為仙人有不殺之誓,不能放著不管⋯⋯」胡莫忽想起了什麼,若有所思地問:「對了,怎麼?南方近來有新的動静嗎?」「什麼動靜?」
「鬼啊!」
「嗯!聽說近幾日又襲擊了一個大營,鬧得嘉蘭國雞犬不寧。」許潔想了想,反問:「仙人可說過些什麼沒有?烈鬼為何突然去闖軍營?他有何用意?」胡莫未作理會,只是向暗處走去,待察看四處無人,湊至許潔耳邊以細蚊般的聲音說:「據說一切騷亂,是在搶奪邊界的鑰匙。」「邊界?哪個邊界?」許潔不覺以手暗指向南方,輕聲問:「在烏山阻絕萬獸的邊界?」「噓!」胡莫一手按在嘴上,示意輕聲。許潔忍不住追問:「為什麼?瘋啦!又想做啥?他已經是當世最強,還有什麼意圖?」
「或許就是過於強大,才會有這種野心。」胡莫聳了聳肩,「天下最強的鬼,以獵取晶核為生,對吧?那麼當這世上不再有界線,回到獸的時代,對誰最有好處?」「沒可能!」許潔搖搖頭,難以至信,「怎麼?這麼瘋狂的事,沒人阻他?」「誰去阻他?」胡莫亦有所思,「這不連仙人對付他都得靜養十天半月?軍營裡上萬兵眾奈他莫何,除非神使再世你說誰能阻他?」「不會吧?」許潔聽得雙目流轉,愈想愈不尋常,喃喃說:「若真的開放邊界,那這世上⋯⋯」「就只會剩下半死人。」胡莫少見地面色凝重,愈想愈奇,「妳想嘛,到那時候,天下最強的鬼,不就要成為下一個⋯⋯」
「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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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你信神嗎?」「什麼?」「既然說到了神使,」呂大川依在牆垛上撫拭著弓,望著遠處的廣場問:「你相信這世上有神嗎?」「哼!」魏森冷笑一聲,「你在說笑?哼!若世上真的有蒼天神靈,怎會容得那邪鬼作惡、禍事不斷?怎會任由這國破城荒、幾萬人無家可歸?」
「嗯,說得也是。」呂大川搔著鬍鬚,略沉思了一會兒,微用手指著西南邊一角說:「喏,那裡便是嘉蘭連營。」魏森依言遠眺,細微的火光於夜幕中漸漸擴張,於天地的分界線上緩緩抺出了一道紅暈。「你不信神,但嘉蘭人向來迷信。七年前,城中病疫令雲璋軍迅速潰敗,就被認為是冒犯神使的天罰,此後不敢再進此城。」說著又轉過身,指引向北面的護城牆,「結果嘛,你看!」城北依山勢而建,地下留有廣佈的內渠以維繫山泉,而此時渠道間竟隱隱約約地透出紅光,在層層屋影裡微微閃動。魏森瞪大雙眼回望,驚問:「怎麼?城裡還⋯⋯有人?」
「是地穴。神使時代用以避獸的穴渠。」呂大川微微一笑,「這裡本就是對抗群獸的名城,城下仍留有舊時的水渠與天井。大戰時百姓們都躲進去避難,疫病過後仍不敢回,能逃的嘛大多沿地道向北方逃了,走不了的,現今依然潛居在地穴裡。」魏森望著頓時一股衝動湧上,邁步便要前去,卻被呂大川按住了肩頭,「別!」掌中傳來堅定的力道,搖頭說:「你幫不了他們。你已是半死人了。」鋒利的言語無情地削斷了殘存的牽連,魏森喘息著收止步伐,腳下躊躇,追尋的思念就在眼前,看得見卻去不了的往昔,格外地蝕人心肺。心盼、心懼,故國已亡,在那地穴微光中又想要尋找什麼呢?只聽呂大川幽幽地續說:「喏!於是嘛!神奇的來了!這一南一北兩處,中間隔著這座殘破的壁壘,彼此不知,多年來就這麼太平無事。」
「咦?」魏森打了一個寒顫,在牆頭依言向兩端眺望,因這城區所在的山勢所阻,城外連綿的軍營,與城北隱避的穴渠,夜裡竟相互不見彼此的火光。「你是說,那嘉蘭軍並不知曉⋯⋯」「嗯。」呂大川點點頭,腳下輕踏著牆垛,感嘆地說:「此城不空,兵禍不停;空了,反而太平了。因此這座荒城,及腳下這堵牆,反而成了兩處和平的屏障。那麼你說,當年戰火中忽起的疫病,算是災厄,還是神蹟?」魏森遠望著,漸陷入思索。
呂大川續說:「我本是城外獵戶,何時死的全不記得。成為半死人後遊蕩數年,再尋回家時妻已改嫁,女兒都快同我一樣大了。」說著取水袋大飲了一口,「但若當年我沒死,那麼雲璋攻入時首先踏平的就是城外村鎮。我死後妻小離去,反因此避禍北逃。你說,我這死是否值得?」魏森靜默著,這還是首次聽聞其他半死人的故事,站在城牆的高度,眺望兩端不再屬於自己的世界,「所以你就留在這裡,守護北方的家人?你不是說半死人沒有過去嗎?」「家人是否安在我並不知道。」呂大川說,「我留著,就只是遠遠地守著一點念想,但不干涉世人生活。」夜風拂過,長髮半掩在臉上,殘破的故土、荒廢的都城,憶想思緒,漸漸被眼前細微的光點吸引。
南面一道光點漸漸游移,似夏夜螢蟲,若水面潾波,搖搖晃晃明暗不定。魏森問:「那麼你說,腳下這道疆界若是被突破了,又會怎樣?」「不會的。北方也有戰亂,嘉蘭大營以守禦北方為主,這幾年來⋯⋯」「不提舊事!」魏森急打斷話頭,「我問的是眼前!哪!你瞧!」用手指向地平線上的火光問:「平時會這樣嗎?」呂大川順勢看去,遠處點點星火脫離了集聚的光暈,漸拉出一道長尾遙遙閃動著。「怎麼?有人來?」「三三成伍,這速度,怕是騎兵。」魏森轉問呂大川:「剛不是說嘉蘭人不敢入城?這不會是來尋你的吧?」
「不⋯⋯不。」呂大川凝視著搖搖頭,「我們暗自活動,嘉蘭並不知我們在城裡。」「那麼,就是來捉我的了!」魏森猛然想起荒村裡專門買賣風聲的賊匪來,啐了一口,「哼!我被賣了!是那個梟!」雖早有預感,此時仍不免拳頭緊握。呂大川並不為意,拉緊箭袋說:「放心吧,城大,能藏身的地方不少。」「不!」魏森回望思索著,「目標既然是我,躲在這裡愈久,招來的軍兵只會更多,你說的地穴神蹟也就藏不住了!」伸手拍了拍呂大川,「我得走!更還得讓他們追我出城!」「喂!嘉蘭迷信,半死人若被抓到,要殺了祭神的。」「此城不空,兵禍不停,對吧?我總不能讓瑤竹再遭一次兵禍!」魏森說著即快步向石階奔去。呂大川見其背影,回望遠方星火,輕嘆一口氣,不想瑤竹亡後多年,尚有半死人在為了故國設想,當即蹬上牆垛,拉緊箭袋,徑自牆頭飛躍下去。
腳下於房簷處借力一蹬,沿壁面奔跳,呂大川旋即輕輕巧巧地躬身落地,直向前呼叫:「熄火!別煮了!軍兵來了!」「軍兵?」許潔正在添柴,呆望著一鍋半熟的粥,「這要熄了就⋯⋯」「都別留!快!用土蓋掉!」說著將備用的箭袋繫在腰間,魏森亦正自石階奔來呼嚷著:「敵襲!都上車!」厚牆回聲中,另夾雜著胡莫的暗罵。「可是這粥⋯⋯」「顧不得,妳帶女人孩子往北面去。」呂大川說著便往車內招手:「來吧,都跟她走。」魏森正要將糧罐推入車內,回說:「她不便行走,你得攙扶她去。」又轉對著吳玉蘭說:「放心,城北安全,有地穴藏身,都跟他們去吧!」女子並無動作,似無意離開那狹小的安身之處,微抬頭看向魏森,一雙過於平靜的眼裡,即似這世間的一切紛爭皆與自己無關。
萬吉見她呆坐不動,也爬上去擠進車內說:「村民不走,我這莊主可不能丟她不管。」魏森急呼:「喂!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哼!既不肯來,我們就要走了。」許潔對這兩人本不具好感,自去收拾整頓不加理會。魏森走向車旁,再伸出手柔聲勸說:「放心,軍隊是來找我的,北面有路,去吧!去妳想去的地方。」凝視著,女子猶自安坐,依然一貫地冷漠,眼中看不出究竟何意,頓時陷入遲疑。
胡莫安妥了馬韁轉向眾人催促:「發車了!快點!」呂大川將一應雜物負在肩後,加上兩袋箭矢,亦難以再帶上不良於行的女人,便說:「她不走,你就得顧著。」自餘燼燃起一支火炬交予魏森,「照著路,別走錯了。」又卸下左腕的皮甲遞去,「喏!戴上。你用槍趁虛貪進,左臂是弱點。」魏森接過,見皮甲隨舊,軟硬適中,「怎麼?捨得?」「你現在麻煩比我多吧?」魏森點頭示謝,翻上車,繫好腕甲,即見呂許二人各自躍上房頂,轉瞬消失在暗處,最後一點天光亦漸褪去,大地將全然地屬於夜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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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急向前行,搖晃震盪,胡莫努力穩住馬匹,這一整日下來幾乎沒得安歇,禍事卻是沒完沒了,嘴裡仍咒罵著:「雜你個的,都是你!到哪都能惹出事來!」魏森並未回嘴,只左右觀望著周遭暗幢幢的屋影。出不得多遠,忽然馬兒嘶鳴急停,劇烈抖震得各人驚叫連連險些摔了出去。胡莫急呼:「前面房塌了,過不了!」「退回去,快!」「撒你媽的這小巷又窄又暗,快不得。」「改走大路!」「你瘋啦?追兵不就從大路來?」魏森舉火湊向前說,「大路才走得掉!巷道交錯,會被圍的!沿主道轉向西去!」胡莫大罵一聲,眼下別無他法,提韁拉馬兒轉向,繞至大道催促著全力急馳,一時風聲呼嘯,火炬狂舞,車輪隆隆飛轉,巨大的響聲蓋去了夜的寧靜。魏森凝神在周遭探望著,胸腔內起起伏伏,漸與車身的震盪趨向一致。
「前面!」胡莫大叫,遠遠即見黑暗中閃動著點點光斑,「雜你個的!」「沿主道,別停!」「會被盯上的!」「廢話!早盯上了!你瞧得見他難倒他瞧不見你?」魏森細看著火光,果然對方亦在催速。馬車疾馳近官道的交會口,天暗未得及緩,胡莫急收韁大叫:「換道了!」拉馬向西奔轉,四輪衰鳴似地在石板路抖震出兩道印痕,魏森急攀在側板穩住車身,正對望著車內女子驚恐得鐵青的臉。
「別怕!」見吳玉蘭一手抱著萬吉,一手緊抓著紅色的漆刀,魏森爬進車尾說:「他們要捉的是我。」回望後方,點點火光果如預期般追襲而來。「三三成伍,兩隊,少了一隊。」探看右路,心驚:『分道,取側襲!』隨即轉向胡莫大叫:「路口轉左,走南面!」「南面?你不說往西嗎?」忍不住大罵:「撒你個蛋!這樣誰分得出東西南北?」猛一提韁,馬車急彎左行,不多時,車尾的光點依然緊隨。「再快些!」「快不了,太重了!」魏森四下探看車中可棄之物,再又與女子四目相交,那神情似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混雜著憤恨、驚恐、衰求以及期盼;那種人們在陷在戰地裡才會透出的眼神。『可棄的東西?』魏森思索著,忽明白過來,本不該活著的半死人,守護著陌生的女子與孩童,在這沒有歸屬的天與地,似是依稀找到了一點點存活的意義,當即以苦笑回應女人的目光。「此城不空,兵禍不停,對吧?」提起長槍立於車尾,叮囑萬吉說:「村民就交給你了。」語畢,站直身,迎著風,躍下車去。
腳一觸地,瞬時栽倒,連連翻滾難止,混身吃痛得極為狠狽。魏森扶著暈眩朣脹的後腦起身,暗幸身邊火炬未熄、長槍未斷。待痛楚略減,胡莫的車已去遠,地面隨即傳來微微震響,規律而急切,兇暴而驟進。佇槍靜立,大道上火光迅速馳來,待看得清敵騎時,對方自也追得愈發狠辣。『跟來了,很好!』魏森旋即轉身向一旁屋影竄去,快步奔走,翻越矮牆,穿突小巷,仰見牆簷上映射閃動,但覺三面皆有光影,人馬之聲愈來愈近,於是尋隙奔出,低伏身子接連穿過幾處房舍,不定向地盡往隱蔽處疾行,手中火炬所經之處緊接著就是步伐雜踏、呼喊嘶鳴;一道道光與光的追逐,遊戲在暗與暗的交織。
魏森愈跑愈喘,再翻越一處屋舍,瞥見外牆角落花台上殘留著枯枝,心念一動,順手以火點燃了,沿牆另竄至別處,轉瞬即見人馬盡向著光亮處集匯。『好!』誘騙有效,當即高躍低伏、東躲西藏,一路引火可燃之物,不多時,紛亂星火果真引得追兵在狹巷窄弄之間到處亂轉。騎兵在道上馳行如風,慢下時卻未必靈動,而暗夜本應是屬於貓鼠蟲蛇的世界。魏森輕伏至一處石台,棄了火炬,縮身在道旁的屋影矮牆之間,五指觸向地面凝神靜聽,『散了。』但憑人語、馬鳴、蹄震,知擾敵已成,僅兩名敵兵的聲響行到身邊,光影晃動似在向左右搜探,待得一人遠離,從牆緣偷眼看去,當前孤身一騎,輕甲大槍,近只十步。
如此距離,夜漸深,兵眾在後,主道可至西門,當下尋思:『奪馬、出城!』只要將兵眾誘出城去,地穴便可安保。心念既定,提起槍、弓著身,輕足躡出,緩緩隱去聲息,進而驟步向前,核內燃起微光,就在槍桿揮出挾勁破風之時,忽感到胸口一緊,五內收聚,猛烈的劇痛發作出來,四肢僵硬,隨即癱倒在地。痛!蝕心化骨的疼痛自胸口迅速侵佔全身,無情地啃食著每一處經絡。『核?』魏森強咬牙關抽搐著,『為什麼?』漲紅的眼中無聲地問著,暗夜並沒有任何回應。
騎兵頓時察覺到身後異狀,提槍回馬、高聲吆喝,遠方隨著呼應,錯落的蹄聲接連趕至,火光圍聚,照映著地上劇烈顫動的身形。「撒你個的!原來在這裡!」軍兵下得馬來,左右疑問:「他怎麼了?」另一人近前說:「去!活屍嘛!死一個少一個,你管他怎麼了!」「小心點,先撤兵刃!」當即踢開槍桿,順勢舉腳就對著後腦踩將下去,大罵:「你個巴子!敢戲弄我們?」跟著連番重踏,直蹬得地上那人口吐白沫才得泄憤。「別打了,浪費力氣。」一人歪頭看了看,「哼!這模樣倒是省了我們不少事。依令抓回去就是了。」話語間便自鞍袋取出沉重的鐵鏈,隨手鞭擊下去,旁人看了哈哈大笑。
「嘿!嘿!夠了吧。」一名軍尉隨後馳來,於馬上發聲制止,叉著手,冷冷地說:「都當心點!那可是半死人啊!若逼急了,會變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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