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湖水拂掠著岩岸,嘩嘩傳響,碎浪飛沫晶亮燦爛地泛出細微虹彩;波濤逐戲後慵懶地平散開去,退露出層層疊疊形形色色的潤石。沁涼微風裡捎來濕潤的氣息,晨起的朝陽托暈著遠山峻秀,白麗水鳥輕巧地從湖面掠過一道閑逸的優雅,伴隨輕舟漸收回的網,轉撲向翻騰躍出的魚。浮雲薄霧,水色映天,粼粼褶褶之間繪就出一片遼闊無邊的蒼藍。
如此祥和開闊的景致、悠然曠遠的平靜,潮聲起落,浪與浪的間歇淘盡了心底的空白,濤與濤的衝擊洗滌著沉聚的煩憂。而在那陣陣浪濤中反覆淘洗不去的,唯有那遍地細碎的疑慮總不時地在水花白沬之間忽隱忽現。
垂柳樹蔭,女人纖細的身影孤坐在岸旁,伴隨鳥吟蟲鳴,輕巧地以篩網清理竹簍裡的藥材,素衣長裙,在溫和的日光下自有一番平淡的柔美,但那頸間黝黑的環鎖卻始終顯得突兀與沉重。魏森靜靜地望著,不明白她為何會在這裡,也不知自己怎會身在此處。兩度異地相逢,是否命運弄人?荒村裡的囚女,無國無家、沒有歸屬,那瘦弱的形貌依稀就像自己的現在處境。靜望著,遠方藥舍飄散蒸煙,人們三三兩兩地在石板道上遞運著木箱和瓦罐,濃郁的藥味散發著治癒的氛圍,湖山良景,柳枝搖曳,或許這般閒雅之地應能是她適切的居所,也好!也好。紛爭不斷的半死人本不該打擾她的生活,當下放輕腳步緩緩地退開,仍又回望一眼,羨慕那樹影之間難得的祥和秀雅。
「喲!你怎跑出來啦!」一位婦人抱著洗淨的衣物走近來,嘴裡滔滔叨唸著說:「你這傷嘛少說得靜養十天,怎麼才四天就下床亂跑?你不疼嚒?不怕又破出血來?」魏森輕按腹間,呆看著婦人,『四天?』透體劍傷有幸存活下來,這是什麼神醫妙藥竟只過了四天?婦人神情之間似是對傷病早就習以為常,只顧向後叫嚷著:「喂!阿賓哪!這人你倒是管一管,瘡口裂了可別讓我再清一次!」
「唔哪,這說的是。你怎出來了?」男子隨著話聲走近,將肩頭的柴束放下,左右伸展著僵固的脖子,身形高瘦、銀白短髮,額角帶著一道疤印,卻不損其青年般的俊朗。婦人交待:「喏!這人交給你了,盯好啊!」說著走向藥舍,再又叮囑:「一會幫我把柴送屋裡去!」男子微笑著點頭答應,轉對魏森說:「嗯⋯⋯你能走動了也是好事,不愧是鬼的核力,恢復得很快。」
「啊?」魏森忽而一醒,不自覺地撫按胸膛。莫非重傷得癒並不是醫藥奇效,反倒是核的影響?當下隱約感到核內細微共鳴,察覺對方同樣是半死人,回問:「你認得我?」男子笑說:「當然!你探入古城、獨闖軍營,胡莫先前都已說過了。」「胡莫?他在這裡?」魏森尋思他自那晚從軍營裡逃脫,然後呢?夜間慘敗的憶想閃過眼前,記起夜風中烈鬼那駭人的形影。「那麼這裡是?」「鏡心湖啊!」男子以汗巾抺拭著前額,微笑對著樹影湖波發出感嘆:「要說世間美景,還有什麼地方比得上這裡?」魏森多次聽聞胡莫須得趕去替仙人取藥,想來便是此處了。殊途同歸,卻不明白自己怎也在這兒,回問:「是你救了我?」
「哦!不是,救你回來的是我師兄。」男子說著將汗巾往肩上一搭,扛起一捆木柴向著房舍走去,「唔!我叫顏賓,是老師的第五弟子,這屋子原本是老師試藥的地方。」「老師?」「嗯,老師每試新藥時就會獨居在這裡閉門思索,調整方子,這次讓給你養傷,也算是破例了。」說著推門進屋將細柴放至藥爐旁,又見桌上散著幾片吃剩的果皮,回說:「哦對!你餓了吧?該帶你用餐去。」魏森跟著踏入,靜看這四日昏迷時的住所,除了藥氣濃郁的爐台,素淨的房裡迎窗掛著一幅湖景字畫,俊拔靈動的墨跡另透著一番仙逸,卷末題著幾行文句,走筆優美,可惜不識得其字間所書何意。顏賓略打掃整理,即說:「走吧!吃飽後你也該換藥了。」魏森臨出屋前,忽看到窗台木架上放著從軍帳尋回的那柄短刀,刀鞘紅漆在晨光下顯得分外豔麗。轉念一想,有幸真將此刀尋回,總該交還予她才是。
顏賓引領著魏森離開屋舍,二人沿湖岸邊小徑而行,途中大樹垂蔭,花草繽紛,道旁的園圃裡種植著各色藥草,自湖畔引出的竹管傳遞著涓涓水聲,蜻蜒戲逐,翠蛙吟詠,沁涼中一片和樂。魏森輕按著傷處緩緩跟隨,微風自湖面捎來溼氣,陽光於林間柔和灑落,心曠神怡,宛若此時是生平最為安寧的時刻。身著素服的人們三三兩兩往來穿梭,各自攜著竹籃麻袋,一路上顏賓並不多語,但在途間與人辨識藥材、講述配方,甚是和善。不多時步行至開闊處,大道兩側愈發熱鬧起來,漸有屋舍重重,喧嘩陣陣,儼然是一座市集。魏森不覺靜望著,自山上甦醒後只見故國各地殘破,這是頭一次看到繁華的景象。再向前去,臨湖的廣場中設有石台,三階的高台上佇立著一座灰石雕像,靜靜俯視著人來人往。
這聖像魏森甚為眼熟,瑤竹本就是神使創建的國度,各地少不了大小雕像,然而眼前這石雕卻是與王城裡的模樣相異,刀工略顯粗曠,身無戰甲,面相模糊,右手舉著長槍狀若祭天祈神,與吉安城裡那威風凛凛的雄姿大為不同,或許是湖畔鎮集的手藝終究無法與王城工匠相比。石台旁圍聚著群眾,形形色色、熙熙攘攘,大多是為了求醫配藥而來,一個個負傷患病之人,無論男女老幼高矮胖瘦貧富貴賤,在健康二字之前終究得是平起平坐。溫雅的湖水,輕輕巧巧抹去了世間百態的高低起伏,一鏡平心。
顏賓繞過石台避開人群,直向臨湖的閣樓走去,魏森跟隨在身後,仰看這樓台高逾四層,門匾上刻著的「平念」兩大字雖能識得,不解其意。顏賓進閣後向著管事們吩咐了幾句,便即穿過廳堂,從後門小徑行至一處綠草遍佈的矮丘。魏森跟進跟出,迎面湖水的氣息更重,耳中輕波拍岸聲聲微響,只見閣後是座花園,連接著一條長長的古木棧橋通向湖中,及盡頭一座樸素小亭,更為那仙靈般的景色增添一筆雅致。顏賓回問:「好啦!伙食湯藥都已安排,且得等一會兒。還疼嗎?」魏森搖搖頭,沿路觀景而來並不覺得傷痛,現被這麼一問,反倒似略疼了些。言談之間顏賓卻是向著湖邊停靠的一輛馬車走去,魏森見此車能遠離市集專行至此,必有特別之處,果然車旁一人灰衣玉帶,右臂以錦布垂掛於胸前,另一人聞聲回過頭來,身著青色長衫,半張臉覆著木雕面具,便是那夜於軍營大敗時所見二人。
「唔哪,這便是我兩位師兄,二師兄葉佳、三師兄姜全。是他們把你帶回來的。」魏森對這般稱兄道弟的規矩並不感興趣,只細瞧兩人體格挺拔,肩臂強健,隱約能感覺到對方皆是同類。反思這一路上,世間大多對於半死人不甚友善,或加以仇視,但這幾人在此處卻是一個個悠閒自在,言談招呼間似以主人的姿態自居,約略較常人更顯身份。灰衣人微笑說著:「老師醫術當真厲害,這麼快就能走動了?反倒我這舊傷總不見起色。」青衣人冷漠地並不搭話,半張面具只看得令人不太舒坦。魏森靜默了一會兒,微微點頭向二人說:「得兩位出手相救,敬謝!救命之恩我⋯⋯」「哦!不用謝我,救你是老師的意思。」姜全微笑著從腰帶間掏取一只小瓷瓶,遞出說:「喏,這是永舒散,清涼溫和,可以止痛。」魏森點頭接過,回問:「還請問⋯⋯尊師是?」
「藥聖,潘月奇。你不知道?」
魏森聞言思索著,這名字雖感陌生,但「鏡湖一聖」的稱號卻是各地軍兵都知曉的傳說,「湖藥」之名亦是軍備傷藥中的最上品。只是謠傳不免誇大,終究半信半疑,不料此地湖景絕美,亦不知這個藥聖還確有其人。心中自感困惑,生前過往想不起來,但為何對軍中流言反而會有印象?轉又尋思,若世間真有什麼神醫仙藥,怕不早被各國給供養在王城之中,怎會留居在這清幽湖地?不知為何,聯想起了獨隱山林的周繼宗來。
「不急,胡莫運藥回來還得數日,你這傷該多休養。」魏森疑問:「運藥?我以為,他是來這裡取藥的。」「給盲仙人的藥多已備妥。」姜全回應說,「但近來南方多事,有幾味珍藥缺得緊,得自北方轉運。況且為了給你治傷,他便得多取幾份藥材作為代償。」「哦!」是了,天下沒有不費代價的事情,想起胡莫那張臉日日不悅的神情,怕這又將被他痛罵幾句。顏賓瞥見閣中有人招手打訊,微笑說:「好啦!餐已備上了,大家都去吧。」當即向著小道走去,魏森跟行不出數步,無意間注意到青衣人的腰帶上垂繫著一只三刃尖錐,甚是眼熟。
「這⋯⋯這物件你哪來的?」魏森探頭睜著大眼細瞧,這尖錐便是那晚於嘉蘭大營中尋得之物,腦內一陣刺痛,紛亂的記憶在空白心境如飛蚊般嗡鳴,鬧得糾心,卻總有什麼想不起來。如此獨特之物不會多有,而那晚傷重倒地時,眼前所見也正是此人,更篤定地說:「那⋯⋯那是我的東西!」「你的?」葉佳冷冷一笑,「它怎會是你的?」魏森語塞,又總深感此物與自己甚有關聯,當即上前說:「那是你從我身上取走的。」此話不假,葉佳亦無反駁,只雙手負在身後,並不回應。「就請還給我吧,它對我很是要緊。」魏森微伸出手誠懇地請求,葉佳不為所動,只回說:「它既然不屬於你,又有什麼要緊可言?」兩人僵立著,伸在半空的手掌漸漸收緊起來。
姜全在一旁趕忙招手勸解:「你別逗他了,開飯啦!」顏賓也催促著:「好了好了!師兄這還得趕路呢,走走都吃飯去!」便即領頭往閣樓邁步。魏森聽得二人即將動身,不知會去往何處,深怕錯失後再尋不見此物,急張臂攔住說:「你們救了我,要什麼我都給你,唯有這東西我我⋯⋯」一時偏說不清對這錐究竟有何牽掛。話聲間,青衣人輕輕巧巧地錯身而過,魏森焦急地探手去抓,如此近身,卻連他的衣角都碰觸不到,耳邊唯聽見一聲細語:「你若能摸到一下,我就讓給你。」瞬時身形已飄然躍至岸邊的觀景丘上。輕蔑的語調,十足的挑釁,魏森沉下臉來,毫不思索,當即邁步踏上那青草遍布的土丘。
「唔哪!師兄!你別玩了⋯⋯」顏賓嘟囔著,腳下反而向後退。姜全亦不近前,只是在丘下叫嚷說:「嘿!別鬧啊!這裡不許動手!」葉佳對著魏森微微一笑,兩臂仍是收在身後說:「我手都沒動呢。」面具外露的半張臉更顯得令人著惱。魏森摸不清對方究竟有何用意,上前試探性地伸手抓取,青衣人僅微微側身避讓,甚至右腿平舉托起三刃尖錐,幾乎就在掌下可觸。「當真?」魏森瞪視著對方,見此人沉腰收腹、提足單立的架勢,顯然在炫耀武技,隨即伸指抓襲,進步連出數手搶奪,青色的身影卻只在這方圓十步的土丘上悠閒漫走,不奔不跳,始終維持著一指之差。魏森驚疑之間猛地向前衝去,一記重手依然落空,反倒拉扯得自己腹間傷口劇痛,發白的臉上冒出冷汗。
『不!』這人本領非比尋常,如此特意引誘,便有著絕對不敗的自信,那面具遮掩的半張臉似有玄機,其腳下遊轉之間似乎連自己的下一步都已計算進去。『怎麼可能?』當即取出瓷瓶,在掌間倒出些許永舒散來。姜全見了急叫:「喂!那只能吃一指尖⋯⋯」只見魏森以舌將細末舔盡,不待苦味入喉,胸前已透出紫光。木雕面具之下微微露出一抹淺笑。
「走走走!」顏賓驚恐地拉著姜全退去,「要出事的!」轉見土丘上兩人又在往返糾纏,誓要分個勝負。魏森不再盲目地搶進,心知對方自認必勝,不會遠離,旋即催動晶核,左右不定地竄躍虛探,漸將對方逼迫至鄰湖邊角、再無可退之處,勢要出手必得,但尖錐仍就在眼前擦掠而過,葉佳依然相距一步。被多次戲耍後魏森愈發惱怒,冷汗直冒,心知這若是真的打鬥,怕早已遭對方反殺了,當即蹤步飛躍上前,環臂擒抱。
青影飄逸而逝,掌中依然抓空,轉身怒目探手再搶,卻頓感胸前隱隱震盪,一股莫名的壓迫感自遠處急速近來;這共嗚略帶著三分熟悉,回見葉佳竟已翻躍下丘,半張臉的笑意透著十成的譏諷。驚疑之間,忽一人影從樹稍閃至閣樓,借力反躍,轉瞬侵至面前,雙目銳利、布帶蒙身、藥味濃烈,正是多日前於山林坡道襲來之人。「又是你!」魏森退步閃避,那人近至身側鐵鑄一般的手指只當胸向著晶核抓取。魏森雙臂交錯抵禦,卻被一腿提膝踢中,左臂亦被拑制,挫敗間怒不可揭,轉手反擒,旋身攪擰將對方翻投出去,追奔近前一拳揮出,就在襲中之時眼前竟是一片棧橋湖景,並無人在。『糟!』頓時後身被提,重重仰摔在地,五指插至胸膛就要將晶核摘奪出來。魏森被摔得眼中昏花未止,怒喝著伸臂極力抵抗,忽覺核內發熱抖震,便似對方透著衣衫即能將核吸取,這一驚非同小可,雙臂連番擊打急欲掙脫不得。
鬼的核力正被奪去,這莫名依附在自己身上造成無數苦楚的源頭,為何此刻反而感到無比的恐懼?失去之後,自己又將留下什麼?是否將回到那不生不死不像人的狀態?或著,又將變成那七年前的自己、退回到那不堪憶想的過往?還是會再次直接奔向死亡?雙手極力扺抗揮打著,驚恐的眼中阻止不了核的流失,咬牙大呼:「不!不!停手!停手!停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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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衫、素衣、單掌,無聲無息地於腋下輕輕一送,費空壯碩的身形即如箭矢般疾飛出去,墜入湖中。魏森頭昏腦漲喘息未定,勉強爬起身來,見身邊一人昂立,長髮垂肩,服色帶著別緻的紋飾,白淨的臉上幾無表情,口裡極為平淡地說:「這裡是醫治靜修之地,不許打鬥。」魏森掙扎著試圖站立,僅方才一瞬被擒便似喪失了整日的氣力,唯有回說:「不是我!動手的⋯⋯是他。」「費空是被你給引來的。」語聲中睜開雙目,冷峻的眼神自有一種令人無法直視的威嚴。但見此人清秀素雅,舉止從容即如這湖一般平淡祥和,衣著間又隱隱散發著一股貴氣。遠處因騷動而圍觀的人們愈聚愈多,卻都只擠在湖畔閣樓,無人敢靠近棧橋半步,四周一時之間竟肅靜得唯有微浪拍潮、輕風拂樹的聲響。若然連顏賓、姜全等人都畏不敢近,此人便應是他們口中所敬稱的「老師」了。魏森直問:「你是⋯⋯潘月奇?」
「敢在這湖間生事的,除了烈鬼,你是第一個。」「不,我⋯⋯」忽想到自身重傷得以救治,本該言謝,又惦念著三刃尖錐被葉佳取去,理當索還,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辯解。猶疑中驚覺對方探手近身,本能地伸臂抵禦,當即右腕已被反折,瞬間頸、肩、腋各中一指,柔和的巨力襲至背脊,劇痛大叫一聲跌出數步,驚怒未定,回過身來時,疼痛竟又迅速退減,只感到肩背骨節伸張開來,五內氣血流轉,自頸至腿周身遍體無一處不通暢,連腹部的劍傷都似舒坦許多,「你⋯⋯你做了什麼?」
「盲仙雖助你穩定晶核,卻還未有人替你調理筯骨。」忽提起了周繼宗,魏森回問:「你認識他?」潘月奇睨了一眼,徑自沿著棧橋走向湖心間的小亭,從腰帶間探出三刃尖錐來,攤在掌中問:「你為何爭奪此物?」魏森一驚,不想這錐何時到他手上,一時亦答不上來。「你可知道此是何物?」魏森只回說:「它⋯⋯它本是瑤竹的⋯⋯」無奈細碎的記憶紛亂閃逝,影影綽綽,有如湖岸砂石被濤浪淹没,頭痛欲裂,雖感此錐莫名地熟悉,與自己過往有何關聯,卻總說不出。
潘月奇鄰湖細看,似若觀賞著古玩珍寶,平淡地說:「這是人定錐,它本由玉泉族所造,是神使長槍的部件之一。」神使?魏森猛想起石台上的石雕聖像,及其手中那桿曾引領萬民開創太平的神槍。只聽藥聖續說:「萬神槍原分別由三個部族鍛造,這只是其中的一件。」「啊?」聞言一驚,細看那錐確實與聖像所持的槍尾同形,原來持槍的聖像當真有其原由。莫非自己拾回的這件奇物,就是神使曾經使用過的兵刃?轉又想,神使死後已過百年,各種誇大的傳說自不知其數,其間多少虛虛假假,將信將疑。潘月奇續說:「余萬千死後,神槍的三部件分別傳承給了嘉蘭、瑤竹、高台三國。雖然你生前是瑤竹人,但這錐並不屬於你。」小亭四面盡是湖水,微風輕波,陣陣淘洗,或漸有安心定神之效。
魏森想了想,回說:「那麼,它也並不屬於你吧?」潘月奇回望過來,便似未曾有人敢在自己面前爭辯過。想當年瑤竹強盛時,此錐作為令符即得以調動各路大軍,但眼前這人懵懵懂懂,當真一無所知?再問:「你為何要取此錐?」魏森亦不細想,直說:「我不知道。就覺得十分眼熟,與我⋯⋯似乎有些舊事。我也好奇它是什麼來頭。」既然它流傳於瑤竹,心有牽掛也是自然,但此物珍奇,為何有所掛念,卻是怎也想不通。「這錐,它是兵器?」
「禮器。」潘月奇將錐橫握在掌中說:「百年前眾部族各有神祇,彼此信念不同,自然衝突不斷。神使召集各族之力合鑄一槍,就在這湖邊設壇,以槍祈舞,祭祀諸神,集天地眾神於一念,取名為萬神槍,用意就在於促進各族扶持互助,平息舊怨紛爭。」說著即將人定錐交予魏森,輕勸:「瑤竹國已亡,你若想持有此物,應記得它本是追求和平共處的禮器,珍惜所有,勿再為此招惹事端。」忽然失而復得,手裡竟感到有些不真切,魏森見對方並未刁難,反問說:「你⋯⋯真要給我?」
「我若要奪,你守得住?」潘月奇說完即轉身向著棧橋走去;超凡的本領,便有著來去自如的氣勢。魏森呆望著白衫飄逸的背影,一直以為世間馳名的藥聖會是個研醫製藥的老者,不想卻是如此傲然淡雅、舉重若輕的半死人。是了,能被顏賓、葉佳等人敬奉為師的,自有著更高的本事。同樣身附晶核,但且其舉止風度、身份地位皆非比尋常,儼然是受人景仰的一方領袖,甚至能在這紛亂的世道上與常人平起平坐,以一湖之主自居。潮聲嘩嘩激盪,此時所見與數日前的經歷全然相反,半死人無須藏身荒嶺山野、不必畏懼軍隊緝捕,原來,還能夠如此光明正大地活著。此人昂首的姿態依稀就是一切疑問的解答,心頭怦然悸動,想及身上多次復發的痛苦、四日內傷癒的奇效,當即邁步追上呼喊著:「救我!」藥聖依然前行,魏森在後焦急大呼:「你能治好我的核,對不對?」
潘月奇漸停下腳步,緩緩回過身來,約略思索,鄭重地說:「你帶著鬼的核紋,難以自制,也容易引來敵視。那種力量並非一時半刻就能化解,我將藥舍讓予你養傷,本是讓你遠離糾紛,慢慢調理。但你若依然我行我素,四處惹事,這座湖也就容不下你了。」一聽之下並無相救之意,魏森急呼:「我不惹事!」忙追問:「這鬼核⋯⋯你能夠將它去掉,對吧?」「哼!爭強好鬥是你本性如此,與核無關。」潘月奇直言,「晶核現在與你共生,你去不掉牠,牠也離不開你。只是鬼的力量太強,引起核內的相斥。用藥雖能助你舒緩,減少痛苦,但往後能否適應,還得在於你自己。」魏森聽得僵立在地,不料在藥聖面前也救治無望,漸感一股怨念上湧,喃喃低語:「這麼說,去掉核是死,去不掉也是個死,那這撒他媽的活著有什麼意思?」大聲問:「你治好我的傷又有何意義?」
「沒有意義。」微風輕波,陣陣淘洗,潘月奇眺望遠處平淡地說:「在此湖間救治傷病並沒有身份差別,王室高官、劫匪偷盜,貧富貴賤我一概不問。無論你是什麼人,背負著什麼債,在生死界線之前一律平等。」雲層略散,晨光削過山陵,於薄霧間分割出一道道清亮的光幕。
「救你性命,與你是何人無關。不論你是生是死,這世間一樣日出日落。至於你活著該有何意義,亦不是我所關切的事。」高來高去的高人,其話間或有幾分高深道理。魏森反思著,同為半死人,為何有些人受核所苦,卻又有些人得以昂立於前,更甚有餘力教訓他人?走上前直截了當地請求說:「那麼教我,如何能像你們一樣運用這核?」既說在這裡人人平等,藥聖總不應拒絕傷患的請求。
潘月奇不由得沉下眉來,敢這般出言求教的,也似還是頭一回。「看來,你目前所知全是錯的。」魏森多次聽到這般責難,卻無人願提供真正的指引,搶攔在身前急說:「那麼,就教我什麼才是對的呀!」閃動的雙目裡隱約透著一種未曾見過的堅毅與傻勁,潘月奇亦略感獨特,或許這人,真能成為駕馭鬼核的第一人?凝視良久,終於開口:「你該學的不是如何運使,而是如何不去動用它。」
「啊?」此話與仙人如出一轍。魏森沉下眉來,但想一路所見,凡舉柴藏、郭虎、呂大川及其他交戰過的對手,個個都因為晶核而具有超乎尋常的本事,豈不更加奇怪?只聽潘月奇續說:「核的力量愈強,身體負擔也愈大。濫用其力,最終會難以承受核的反蝕,那個費空就是如此。」魏森順其目光望去,先前強襲過來的怪人正被小舟救至岸邊,混身癱軟乏力,神智若失,溼透的繃帶垂掛在臉側,模樣甚是狼狽。不覺疑問:「他身上的布條是⋯⋯?」「劇藥。他得依賴猛藥才能壓抑痛苦。你若不想變成那樣,就別聽些旁門左道。周繼宗擅長抑制核的法門,你本該好好學學。」魏森反思著,輕聲回說,「不!我若只一昧地學習抑制,早就被費空給殺了。」
潘月奇微側過頭,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望向魏森,似欲告知什麼,卻又把話吞了回去。略想了想,只說:「你即然是被鬼喚醒,又不願跟隨盲仙,那你最該求教的人不是我,反而是柴藏。」說著便即舉步離去。「啊?等等!柴藏?」魏森急呼著快步跟上,卻只聽得:「胡莫運藥回來尚需五日,這些天你別再惹事,安份養傷吧!」未及接話,唯見人影輕躍,自小舟掠過樹梢,轉眼就去得遠了。不多時人潮四散,閣樓漸恢復陣陣喧囂,彷彿方才一切盡是夢境。
魏森孤立在棧橋上,湖風吹拂,呆呆顧望。自成為半死人後便似處處矮人一截,不論市鎮、荒村、軍營、故城,竟無一處得以容身。回歸不了尋常人的生活,又只是同類之中最劣等的存在,莫非真的只能去尋求柴藏、認鬼為師?那夜在營中被瞬殺的屈辱於湖面上倒映出來,搖搖晃晃,模模糊糊,耳中噪雜的人聲便有如世間的奚落嘲笑。茫然遠視,棧橋旁,土丘邊,先前炫耀本領的青衣人早已不在,倒是有一女子靜立於湖岸,似在遙遙與自己對望。
女子略微招了招手,示意近前。魏森本沒心思理會,但棧橋左右盡是湖水,無處可去,又不願再遇見登岸的費空,就只能順著前行。女子的衣著服色並不相識,待到近身處,只聽她輕聲說:「跟我來吧,你還有五天時間。」其聲耳熟,細看之下,竟就是與呂大川相伴、先前曾在山道上與之打鬥過的許潔。「咦?」只見其一身女裝簡服,素淨的面容與之前塗繪成黑白鬼臉的模樣相去甚遠,一雙大眼反倒突顯得甚為年輕,不禁好奇她這年紀是如何成了半死人?「妳怎在這裡?」
「噓!別吵!往西面沿湖走,別惹事。」許潔說著,從身後取出一頂草帽蓋在魏森頭上。「要去哪?」「叫你別多話!」長裙飄飄,已走在前領路,「我帶你去見一個人。」「誰?」
大眼回望過來,眉間略挾著三分捉狹的笑意,「你不是想找能教你的人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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