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然連響,急竄的身形自塵瀑裡突煙飛出,跌滾數圈方止,回看時,山壁巨岩不斷崩落,只震盪得四處石塊亂飛、碎礫遍地。
「葉佳!」魏森立時彈躍而起,當即摧動幻紋向石堆疾刺劈砍,粉碎的山岩卻只引得頂上石塊坍塌得更加厲害。舉目一座巨岩迎頭直落下來,閃避後躍,喘息驚望著那滾滾塵沙,『救⋯⋯救不了⋯⋯』咬牙暗罵,好一個落神道,在絕壁中設下如此陰狠的陷阱,這山裡到底隱藏著什麼?
一時之間咳嗽不止,束手無策,略待得塵煙飛散,亂石壁上已分辦不出岩穴所在,只能含恨望著碎礫歸於平靜。『不!』為了登上此地,召集同行的夥伴全數遇害,一張張的面容在眼前閃逝,沒了!全沒了!一切發生得太急太快,沒有餘地,這樣的代價太大。喘息著、猶疑著,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麼?『不!不⋯⋯』所有付出都只為了一個目標,救不了的,不能停下。提起槍,轉身向四週顧望,薄霧濛濛裡兩側絕壁高聳,直指向天,層層峰嶺上透著日光,西斜的夕照只將岩壁削切得光影鮮明,壯麗、淒涼。
霧氣隨風流動,風中伴隨著陣陣寒意,魏森只順著光亮處探尋而去,見此處既是山巔,又是崖谷,半邊橙紅,半邊幽暗,天下奇景莫甚於此。再前行不多久,忽現一處平坦開闊,環閉的山勢西北面破出一片缺口,迎納彩霞。走近順著崖邊探看,遠見浮雲將天際輕托得極為美艷,似若一座平靜的湖面,而在那雲霞之下,沉痛的戰事還在持續,無數的軍士依然在原野中與獸苦鬥。多少人?自己耗掉了多少性命才得以站在這裡?墜谷的不知生死、留下的亦沒退路,如此慘烈,是成?是敗?山風呼嘯,領巾輕拂在面頰上,『不!』不論是誰能到達山頂,只要活著,就還有取勝的可能。如今兩軍聯合,只要能奪還邊界,世間應就將重歸太平。『只差一步⋯⋯』天光漸弱,時不我待,機不可失,這最後的一步,不能遲疑、不能停下。
回過身,繼續在霧氣中探行,除了耳畔風聲呼呼,一切卻只靜得出奇。這崖口有何要緊?烈鬼為何藏身在這山巔?重重疑問在迷霧裡更加地令人心疑。思索之間腳下不意踢到一物,退步細看時,卻是一人橫倒在地。『半死人?』見此人身上外露的黑核沉寂,毫無鼻息,已然沒了性命。魏森並不認得此人,轉見左右另倒著二人,亦不曾識。再看去不遠,有一身形卻是頗為熟悉,「費空?」快步近前,鄰近遍地盡是藍黑血印,藥布碎片散在四週,破損的身軀只餘下半截,傷缺處,晶核已被摘奪而出,如此慘狀,心中只想到一個名字:『柴藏!』驚怒中,雲霧漸隨強風淡去,週邊地上慢慢顯露出一片惡戰後的痕跡,及不知多少人的屍體。
「王烈?」魏森再認出一人,急躍上去,見他與三名黑衣鬼眾交疊在一起,斷去的前臂依然緊握大刀。看來應是早一步自富寧鎮強攻到此,力戰而亡。回過頭,不遠處果然便看到了楊越,其身形扭曲、晶石外露,僵固痛苦的面容就與自己失去核紋時甚為相似。魏森蹲下身子伸手替他閤上雙眼,掃視一地不知名的半死人們,『你們到底⋯⋯經歷了什麼?』內心激動,原來仍有不少人挺身對抗烈鬼,亦或者,正是此處的奮戰,才給了聯軍喘息的空間。想起楊越曾經的邀約,感念萬分,傳聞挑戰烈鬼無一人存活,眼下確實有幾分真切而恐怖。轉又想,雙方激戰若此,屍有餘溫,柴藏必在不遠。
再向前走去,左右遍地除了屍身、血漬、兵器、碎石,昏暗處隱約見到一物橫置在前,便似是一副棺材。魏森大奇,謹慎探去,兩方拼死大戰,又怎會有棺木在此?愈想愈疑,待得走近看時,不由得心頭一震,手中萬神槍掉在地上哐啷作響。劇烈的心跳隆隆,只見棺蓋邊角刻有一朵鳶尾花飾,『妳!?』那是當日為她蓋棺時自己向工匠要求的雕花。『妳怎會在這裡?』這一驚非同小可,心頭發顫,鼻息急喘,見棺蓋有隙,當下不加細想地急將其推開,定神再看,昏暗的棺內確實是一名女子,但其形貌枯槁,全身被鐵鏈重重鎖住,破損的衣衫內露出腹間一枚黑色的核。『半死人?這⋯⋯不是她?』驚疑交加,心中劇跳不止,瞧見那乾屍般的臉上半面留著墨藍色的紋記,想起劉逸修的話語,漸明白過來:「妖女!」這就是那引發一連串動亂,讓烈鬼急切尋找的女人?但見此人將死未死,是否如梟商所言早已被柴藏奪走核力?更困惑的是,她怎會鎖在吳玉蘭的棺裡?
急尋思間,忽聽棺後一聲響動傳來,風中格外清楚,魏森隨即快步繞尋而去,棺旁竟斜倒著一人,歪著頭微微顫抖,似仍有氣息,忙上前去相扶,近身一瞧,卻是胡莫。「啊!」只見其面色慘白,雙目失神,口溢白沬,狀似痛苦異常,「喂!發生何事了?」他怎會如此?先前曾數度經歷這種生不如死的苦,當即一手輕觸其身上晶核,另伸出一指按向眉心,細聲說:「靜!靜!靜下來!」掌中泛出光紋流轉,漸與其核內共鳴,只感到他心脈窒塞,核力卻頻頻地衝突相抗,透出的微震激動而兇暴,抑制良久,終助其慢慢回過神來,胡莫哇的一聲倒地作嘔,混身抖動得難以自制。「好些了吧?」魏森輕拍其背,將殘留不多的水囊遞上,獨臂探出手抓去便向著喉內急飲。「你怎會在這裡?到底發生何事?」呆滯的眼神聞聲漸漸轉盯向魏森,口中慢慢地喘過大氣,似是認出了眼前之人,雙目泛起血絲,眉心下沉,猛地伸手一揮,冷刃便即削去。
魏森本能地向後急避,肩臂仍破出血印,再又是一刀疾至,挺臂硬擋,叮地一聲,流雲臂甲留下一道切痕。「幹什麼?我在幫你,快住手!」話間猛見其身形凌空後翻,屈膝收步,單臂持刀拉開架勢;心頭一醒,方才連兩擊都是對準要害,武技不俗,忽驚覺這刀並不是普通的刀,這人,或也不是普通的人。「你?」魏森驚疑相視,胡莫兩眼透紅,嘴裡緩緩溢出藍色的血液,弓身拔背,形若瘋獸,深沉地發出陣陣不屬於人的低吟,模樣直與費空相似。再細瞧其手中所持兵器,『她的漆刀?』魏森瞬時發了一陣寒意,不敢相信眼前所見。那柄短刀本已與她一起下葬,現怎又在他手裡?瞬時千百個念頭閃過,紅漆花印,那樣的珍刀本不應是尋常女子所有,瞠目咬牙,漸漸明白過來,「那不是她的刀!那是⋯⋯你的刀?」深藏不露,如此熟悉暗殺用的刀技,在那平凡無奇的外表下並非常人。『半死人的樣貌與年齡無關⋯⋯。』那如狼一般的眼神,甚至不會是個少年。『你?』
「是你?是你將妖女帶到這裡?」手中不禁握緊拳頭,細回想起來,自吳玉蘭死後就未再見過胡莫。棺裡裝著妖女,那麼,『她在哪裡?』「你是⋯⋯劣存者?」過去這一路上,走到各處幾乎無人不識得胡莫。再細尋思,最初將自己帶下山去的人是他,引領自己探尋家園的人是他,夜裡駕車至萬家莊的人是他,能與殘軍同飲共食的人是他,讓嘉蘭貴族鬆綁禮遇的人是他,在靜心湖停留運藥的人是他,同意伴隨楊越繞行遺跡的人是他;甚至早在烈鬼與盲仙對峙的那個夜裡,站在自己身邊的人,也是他!心裡不禁一陣透寒,想起朗元志在鍋邊的低語,想起許潔在坡道上的接應,「不!」遊走各地、買賣消息,「你,也是個梟!」牙關間略帶恨意,怒隨心起,頸間發熱,世間戰事不停,就是總有著這樣到處挑動紛爭的人!『與殘軍交易⋯⋯?』再想深些,「所以,原本將她困在萬家莊的人,就是你?!」
胡莫眼神收聚,血目裡挾著仇念,沙啞而低沉的聲音爆發出模糊卻清晰的斥吼:「你殺了她!」旋刀翻躍,一擊凌厲劈落下來,魏森以腳挑起萬神槍,橫桿即將刀鋒反震回去,相互瞪視的兩人,各自含怒。銀刃紅漆,刀身發亮,槍桿上殘留著震盪,往事閃過,猛憶及每每在困境時她總是抓在手中緊緊握持的那一份依賴,「是你?」又想起在古城裡她不願去地穴避禍,寧願伴守著那簡陋的貨車,「因為你?」再想起那夜裡在烈鬼襲擊中驅車逃離,將吳玉蘭獨自留下的人,「也是你!」她對你如此遷就順從,卻落得在鏡心湖想要輕生的下場,「你倒底做了什麼?」冷鋒逼面,盛怒難抑,挺槍迎向快刀交擊,連打出一片震響,『為何?』警醒中明白過來,那夜在古遺跡內,柴藏所要追擊的對象不是楊越、不是費空,甚至不是自己,「而是你!」那麼,「妖女早就在你手裡?」是了,但凡胡莫所在就會遇上柴藏,自己所有的苦難只不過是個被推在明處的替死鬼。斜眼瞥向那帶著花飾的棺蓋,心頭痛極,「連她的死你都利用⋯⋯」其心何其可恨!揚槍前指,暴喝問:「她在哪裡?」
躍上的身影以冷刃作為回應,翻削奪進,長槍虛退一步,劈旋而出,兩人皆臌脹著十成殺意。刀鋒迅猛直取向咽喉要脈,魏森不再保留,側躍起來運槍連刺,頓時驟雨挾風般迎面蓋下,旋腿一記掃踢,胡莫斜摔至地面連滾數圈,嗚咽低鳴,爬起身再撲上來。「她在哪?」收轉腰身,平槍橫去再擊中其胸腹,血沫直噴濺在臂甲上。「她在哪?」挑槍擋過斜裡偷心的疾刺,探手便要去奪漆刀,胡莫輕喝,反手忽將刀擲出,翻旋以腿盪開槍桿,突臂直襲向那金色的晶核。魏森略驚,急側頭避開刀刃,欺其獨臂,一腳向著左臉踢去,應聲而倒。「想奪我的核?」半死人之間原本就是核與核的相食,人形凶獸緩緩撐起身子,口鼻滴落著藍色血液。「好!」眼見胡莫蹣跚地走去再拾起紅漆短刀,心中又是刺痛,怒喝:「來啊!」戰場上抓起了兵器,就將令殺戮變得合理,無可消弭的衝突,轉化為利刃破空的互擊。
火花照映彼此熟悉的面龐,陌生的眼裡只餘下求勝的本能,胡莫猛然欺身自槍隙之間滑進,雙腿夾纏將魏森捲倒,以膝壓制槍桿,刀尖疾向頸間刺下。魏森鬆手棄槍,雙臂翻絞斜拍將刀打落,見五指貼身抓來,右臂弓肘擊去,左手聚勁於一點,兩掌交擊,碰的一聲雙方皆被大力震開。胡莫接連後翻以單手著地,旋即奔躍,便似一頭三足獸再撲上前,口中血沫橫飛只要獵核。魏森連避兩步,仍被撲倒,兩人翻滾纏打,胸前晶核忽被按住,當即擒腕扭開,反以一手去抓胡莫腰腹間的核。「她在哪裡?」無答的提問只是令恨意更深,列齒互瞪的二人各自怒吟,雙方皆沒有收手的意圖;金色光紋隱隱浮現,漸於掌中游轉收聚,核的力量就在彼此的共鳴之中迅速吞噬,但感沿臂透進自己體內的陣陣激流,婉若將烈酒豪飲入腹,竟是令人如此地溫暖、激烈而暢快。相鬥競食、你死我活、優勝劣敗,人與獸之間,此時並無多少區別。
忿恨、掙扎、哀叫,核心被奪的凶獸,終將弱化為蠕蟲一般的存在,驚恐、扭曲、呻吟,抖動的手足磨蹭著地面沙沙作響。魏森靜看著地面上敗者的醜態,只感到自己核內熱力漸升,通體流轉,無一處不舒坦。無論是昔日駕車驅馬的夥伴,或是如今擅於偽裝的梟商,現都只留下那苦澀、細微、不甘與卑微的請求:「殺⋯⋯殺了我!快⋯⋯殺了我!」失去核的半死人,連獸都不如。藍色血水流至地面,漸轉為黑,這模樣,是否也曾將是自己會有的下場?「好!」魏森走去拾起萬神槍,倒轉槍頭,妒念焚心,既問不出她被你藏至何處,「那你就去見她吧!」嗤的一聲落下,結束了猙獰中的苦難。
風聲呼呼,鼻息漸緩,藍血沿槍尖滴落,崖谷間頓時恢復了原本的寂靜。伸手揀拾起地上的水囊,仰頭飲盡,轉看向身邊的木棺,薄霧中除了自己已無一個活人。在這般寂靜之中,又解決了什麼呢?
『不⋯⋯還有一個。』魏森提槍走至木棺,看向那被重鎖囚禁幾無生息的乾屍。這妖女正是一切動亂的起源,一個人的力量竟能左右著天下世局,今若不除,難保日後不會再起紛爭。舉起槍,對準喉心,目光盯著那棺內枯瘦的人形,如此受困在生與死之間,依稀就像是原本的自己,而那層層沉重無解的鐵鎖,又彷彿像是吳玉蘭昔日被囚的處境,手中又略帶遲疑。
仰起頭,正望見崖頂那斜切而過、半明半暗、橙紅色的夕照餘光,深嘆一口氣,在光與暗之間,獵獸、殺人、奪核,現在的自己與烈鬼又有多大區別?想起自己對楊越的話語,想起要為她解去困鎖的許諾。眼前這人毫不相識,若然去掉世間所流傳的妖字,不也或將會是個與許潔相若的女子?除了強加的污名,此女其實和自己一樣,都只是被世人利用的半死人。猶豫難決,猛一咬牙,光紋浮現聚於槍尖,提臂削落下去,金光斬斷了重重鎖鐵鏈叮噹碎響。一念之間就決定著一人的生死,不覺竟對自己感到厭惡。耳中似又在迴盪著郭虎曾經的質疑:在這亂世裡,你怎知此人該死還是該活?『不知道。』魏森對著棺內凝視,既不願殺,也無法救,但上天既然讓我活了下來,妳能否存活,就交由天決定吧。
回過身,此女未死,那就還有一隻鬼必須剷除。念及柴藏,頓時便感到核內陣陣透熱,運使幻紋後就直有一股熟悉的鳴震似在圍繞著整個崖谷,魏森提著槍桿向著晶核共感最強的深處邁進,周遭寧靜得只有自己的鼻息與步伐,同伴皆已失去,殺了胡莫後心中更覺空寂,只有手中兵器仍在,『最後一人⋯⋯』這處境便似是上天的挖苦。天,你究竟有何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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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嘉蘭王朗爽的笑聲響徹整個大殿,忍著笑意回問:「哪麼,眼看天下大亂,你最好的辦法,就是帶一件古物來借兵,要去挑戰天下最強的鬼?」
「是。」魏森微笑回應,「但大王誤會了,並非借兵,而是聯軍。烈鬼若真要來犯,單憑嘉蘭仍不足以應對。高台王現已答允,願兩國結盟,共同設防。」略一抬頭,見王笑而不語,便續說:「嘉蘭國為世間守護著妖女,如今卻被惡鬼侵害搶奪,人心不平。現藉此事由,讓兩國同盟聯合,才是正道。」王聞言斜眼瞧向旁立的劉逸修,北營多年腐敗,空養著大軍,還被烈鬼攻破,丟盡臉面,今卻說成是守護正道,好一個光彩的下台階。「嗯!夠狂妄!就憑你這個第四鬼,就想讓我軍與敵結盟?」魏森昂首回答:「憑藉的,當然不是我。大王現正念想的,應是我身後這桿槍。」挾萬神槍之名,王亦眉心一沉。「天樞劍從未離開過高台。」魏森說,「兩國交戰多年,大王就算有心想奪此劍亦不能得。如今高台王已授予聖劍,令萬神槍再現於世,這樣的天運吉兆,自然合乎正道。」忽搬出天運來,王不覺瞥向身旁雙目閃動的祭司。嘉蘭是神使建立的基業、諸神眷顧的國度,眼下萬神槍再現於世,堂而皇之地來到大殿,這半死人又身兼高台王使,一時間殺不得、奪不得、捉不得、趕不得,正莫奈何,口裡又假借天運?
見王不應,魏森回過身來,從王殿侍衛手裡直接握起萬神槍,昂立於大殿中。此舉令殿內一片驚呼,傾刻間一聲暴喝,二十名甲兵利刃齊出聚守在王的座前。魏森背對著刀劍弓弩,無畏地將槍斜指向天,掃視殿內所有驚懼的目光,大聲說:「這是神使傳承下來的聖器,」槍尖在窗框透進的日照下閃耀著銀光燦燦,「正如余萬千當年,此槍用以聯合各族、驅逐萬獸。如今高台願以此為信物,與嘉蘭聯盟,共同守護太平。」王略揚起眉梢,多少狂人曾在這大殿上為了私利、為了權力,遊說爭執、辯解指責,但從未有人狂妄到膽敢以神使自居。斜舉的長槍靜立不動,一如鏡心湖石台上的聖像。是的,該做的事,就算只有一人,也應堅持、也應固執。大殿投射過來的眼神裡,有輕蔑、有鄙夷、有嘲諷、有觀望、有崇敬、有認同,更有著等待半生終見希望的熱淚。經歷了長年爭戰、惡鬼造亂,嘉蘭人對於神使的祈盼早已大過了利益的思辨。「哈哈哈哈!」年輕的王,笑得甚是真摯開懷。順應天運,狂人的獻言正好用以破除先王驅逐半死人的舊規,遲疑的手指舉而不落,思索著這送上門的大禮,為何不取?魏森耳聽身後甲兵聲響、大笑連連,卻不回頭,心裡篤定那座上年輕的王,現應正和自己一樣,急於挽救世局、急於扭轉劣勢、急於驗證自己真正的價值。銀槍高舉,天與人,同是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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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是的,回想當日險境,既自許天道,一切與原本目標相去不遠。低頭看去,神槍依然在手,此刻自己身無重傷、體無大礙,奪取胡莫的核後氣力漸有恢復,「只差一步!」魏森伸手繫緊殘留的戰甲,束好衣衫,忽在後腰的皮帶下摸到一物,停步攤手細看,卻是枚破裂的丹丸,依稀見過。『嗯?是⋯⋯是她?』念及許潔凌空將自己推上危崖的那一掌,心頭便是刺痛。壓損的蠟丸露出丹心,清香撲鼻,雖不懂藥性,依然取了出來吞入口中。『妳的心意,我收下了。』眾人捨命才走到這裡,若天意帶我到此,不能停下。苦藥入喉,略帶回甘,霧氣濛濛,暖意陣陣,只向著清晰的方向踏去,沙沙步履,愈近,就愈發感到那極具壓迫的核力。
一陣狂風吹至,領巾與衣襬隨之啪啪作響,散亂的髮絮拂面,迷霧流動中漸透出一片高聳的岩壁,而在那橙紅夕照所不及的暗處,莫約六人高的壁面上忽爾顯露出一個巨大的獸首,婉如石像。『咦?』魏森停下腳步,眼見那獸半張的口中尖嘴利牙,有如要從山岩裡鑽出身來,卻被連頭帶頸囚困在山壁之中,說不出的詭異。胸膛微震,不由得一驚,自身核内澎湃的共鳴,竟隱約是來自這巨獸?『假死的獸?』半死人變成乾屍都還能存活,莫非獸也是?如此碩大,又怎會被困在山壁裡?思索間,只見岩壁下方是一座石壇,高有十階,而壇面暗影中靜靜盤坐著一人,似正也與巨獸發出柔和的共震。『什⋯⋯什麼?!』
孤傲的身影面向山壁,極為專注在核心流轉,與巨獸之間陣陣鳴動像是在輕語對談。魏森靜望著,頃刻間熱血激湧而上,「你!」青筯臌脹,急促的鼻息,緊握的拳頭,掌中的長槍都在激憤地顫動,「你在⋯⋯做什麼?」喚醒巨獸?既然已奪得了一切,為何非要執著地毀掉這人世?獵殺同類不夠、侵踏王城不夠、開啟邊界使萬獸奔流還是不夠,要怎樣才能滿足那無限膨脹的野心?心頭猛然發寒,『妖女的核紋,有控制獸的能力⋯⋯』憶想起一路所聞,仰望壁上巨大的獸首,喉內憤怒與驚顫再難抑制。
「柴藏!」指名的呼號在山壁間回響,無法忽視。
核與核的共鳴略為收止,黑衣人聞聲緩緩站立起來,回過身,長衫皮甲、赤紅領巾,未帶皮罩的臉上露出短鬚與左顎的傷口,歪頭漸吸回溢出的唾沫,嗞嗞有聲。四目凝視默然相望,盡皆無話,意欲滅世與救世的兩人,已不再會有相合的言語。烈鬼緩步向前,踏下石階,不疾不徐,彷彿眼前如螻蟻般的阻礙不值一哂。每一步,重如戰鼓。
迎面勁風襲來,山石為之嗡嗡震盪。力運於臂,『別怕!』手持木勺的少年,極力壓抑著掌中不自主的顫抖。『不怕!』臨戰的軍尉,只是咬牙緊盯著前方的敵視。『不能怕!』心脈躍動,汗起蒸煙,晶核綻放金光,透出衣甲。「不許怕!」魏森當先昂立於昔日身影之前,弓身拉開步伐,將萬神槍桿橫至腰際,雙目圓睜,恨意沉痛地定在眉心,烈焰灼胸,牙關發疼,若然七年前能有這般態勢,「瑤竹不會滅亡!」不應存在的人,守護著不被需要的世界;不該擁有的能力,面對著自己最擅長的事情。『很好!』幻紋晶亮地沿著右臂浮現流轉,漸凝聚於槍尖,該還的恩、該贖的過、該償的債、該報的仇,皆只剩下這最後一件事。該來的敵人,終究要來。
『妳等我。』
蹦地而起,飛躍的身形直挾著金光劈下,閃紋狠狠削過光與影的界線,疾斬向罪與惡的淵源。柴藏微微昂首,立於石階上淡然伸出一掌,指間泛出的銀紋旋聚成一片明亮的圓鏡,雙紋交擊碰撞爆發出巨大震響,頓時轟得整座山崖隆隆共吟。『提槍勢!』翻躍的金光借岩壁反跳,殺意即如飛矢般迅迫至頸,直取敵首,『伏槍勢!』凌空旋翻,壓桿將光鏡斜拍而下,鋒頭急轉,乘隙削進至前臂。『定槍勢!』跺步一踏,將撲擊的銀光反挑回去,就這一步之先,已能將黑衣烈鬼震退回石壇。飛散的煙塵,半掩著相互瞪視的眼神,一者含怒,一者帶笑,腳下落實,再次奔襲而上。『掩槍勢!』刃頭對準破空蓋至面前的光盤,卻不硬接,忽而收步迴出借光紋互震,金刃反斬至鬼的後背。提臂、上步,『平槍勢!』勁力瞬發,破風激閃如電,卻只見柴藏側躍旋翻,光鏡反向自己全身罩下。『引槍勢!』側翻收桿倒旋,仰身以槍尾尖錐直嵌入地,金銀光紋拼擊,石破地裂只震得耳內鳴痛不已。『搦槍勢!』金紋突破煙塵躍襲向身在空中的黑影,就算光鏡護身,這一擊也能將鬼直搗進山壁裡。恨意集聚至刃尖,轟然有聲,「你若不死,天下無以太平!」
金光映入瞳中,柴藏略一歪頭,仍止不住唾液橫流,左掌銀鏡旋收,空中側翻,右掌泛出銀光直向背心拍下。魏森斜目大驚,萬不料他能將幻紋替手瞬變,急迴槍護住後背,震響中衝撞至岩壁,摔落下來。光鏡又蓋至面前,斜滾避開,起身挑刺,眼前銀紋頓時消失,當胸一拳貼甲,蹬步急退,卻已被震得口噴血沬。旋舞槍桿猛守住週身,見光鏡斜裡上襲,萬神槍險被彈飛,中門大開,側頭躲過銀紋,流雲肩甲立時破成粉碎,挺左臂擋住一腿,不想其強勁蓄而後發,身隨巨力彈出,急以槍尖刺地,滾翻數圈方止。鬼的強悍,毫無破綻。
站直身,眼前發昏只欲作嘔,『不能倒!』挺槍穩住,左臂疼得幾無知覺,銀光鏡盤在揚塵中依然迎面走近。『不能倒!』這鬼正攻不破、近戰不利,唯有用奇!瞬時足下發力,金紋破空挺進,『擂槍勢!』雙臂斜桿急打,被鏡面震回,借力旋步偷上,反手持槍劈至鬼的後腰。柴藏將鏡換至左掌,同樣以震力貼身略過金紋,翻鏡斜揮將槍勢虛引開去,衝步一掌便已抓上胸前晶核。魏森驚懼急退,半邊胸甲已在銀紋中瞬化作塵屑,腳一落地,再次發勁襲去,『連槍勢!』金光狂瀉只將光鏡罩在中心,逼迫其收不能收、避不能避,柴藏卻邁步上前,將每一擊都以鏡緣盪開,反倒使得萬神槍進不能進、退不能退。『見鬼了!』心中一急,手裡一虛,雙紋互拼,再次被強勁彈飛,連槍帶人直撞至山石上。
哇的一聲,嘔出一灘熱血,喘息有若火灼,矇朧的眼中自知傷得不輕,而激鬥至此依然沒傷到那鬼半分毫毛。以槍拄地,兩腿卻抖得甚是厲害,站不直的身子,漸壓抑不住內心的恐懼。『不可能!』鬼仍似在靜靜地看著,彷彿這場必勝之局,沒有著急的必要。『這樣、還是⋯⋯贏不了?』連續催動幻紋,核的耗力也就愈多,大氣急喘,負傷的身體,更難有取勝的機會。自己背負眾人的性命與意志力戰至此,若不能勝,一切都將化作徒勞。『不能輸!現在不能輸⋯⋯』眼看那蠻橫的步伐再度走上前來,急思著應戰之法。心怯、力乏、信念動搖,本即是戰場中的大忌;而天下最強的鬼,則顯然一直留有餘裕。『真勝不了他?』用了珍稀的藥、奪走同類的核、發動幻紋、手握神槍,面對柴藏,竟依然連一點贏面都沒有?『不⋯⋯』汗血交織的臉龐,看見遠方所有人萬千目光投射而來的期盼,身負眾望,卻仍是一場必敗之局?『不能輸!絕不能輸!』唯一的機會、最後的一人,現在若無法取勝,這樣、究竟,『有何意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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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意義。」半醉的將軍提著酒壺,隨口回答,斜眼瞥見少年臉上藏不住的失望,又說:「嗯,意義這種東西嘛⋯⋯自己去找!」少年睜著大眼,似懂非懂,只聽將軍續說:「戰場上優勝劣敗、你死我活。戰死雖不負軍榮,但戰事的意義,是由活著的人決定的。」搖晃著酒壺漸轉過頭,看向年輕的軍尉問:「你不還活著嗎?」『啊!』魏森一呆,直問將軍:「但,敵太強,我如何勝得了他⋯⋯?」「你為何要勝他?」心頭一愣,掌中一緊,戰陣的喧囂似在耳邊,梟商的算計仍在蔓延,此時唯有奪下鬼核,世間或能有救。魏森漸收起怒氣,平靜地掃視著山壁光影之中似在朦朧盼望的人們。這麼多人的逝去,只為了此時一人的站立,「因為,」魏森真摯地回答,「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生而好戰、死於軍旅,如今身負神槍幻紋,彷彿這一切的經歷註定要與烈鬼一鬥。「嗯,很好!有這股信念,那就有意義了。」將軍並肩而立,同看向那夕照餘光中的鬼形,微笑反問:「那麼現在,面對這必敗之局,你會怎打?」搭在肩頭的手,令全身泛起了一陣寒,兩眼怔怔地望著。
『你本不該活著,這世上沒人希望你活著。』熟悉的話語,熟悉的處境。遠處戰場上疲憊的陣勢仍在堅守。
『可怕的不是鬼來殺你,而是你自己變成下一個惡鬼。』盾列之後聲聲唸唸的祈語,向天期盼著再一次的神蹟。
『獸核依附著你的身體,但奪不走你的意志。』眾軍的祈求,與逝者的顧盼,閃動在那光與影的分界,似幻似真。『可怕的不是獸,是人!』如果戰地裡的最後一人,將決定此戰的意義⋯⋯。
「我明白了。」
魏森略點點頭。「也許,上天所引領的並不是我。」緩緩回過身來,看向背後那高逾兩人的巨影,「我打不倒他,但或許⋯⋯你可以。」利齒、尖爪,額綻金光,細長的刺尾擺盪。「說不定上天讓我存活的意義,就是為了帶你來到這裡。」長頸緩緩垂下帶角的獸首,泛著流紋瞪視過來,「你不能佔據我的意志,但我可以讓給你。」伸出的手,觸碰那額上斷去半截的犄角,相互而視,「跨越這道禁界後,我怕是支撐不了太久。」側過身,與獸站在同一陣線,若然是最後一戰,至少讓彼此戰至無悔。「盡全力,不留手。我們唯有奪取鬼核才可能活下來。」凶獸沒有回應,而齒內的低吟連地面都與之共震。「去吧,用這短暫的時刻⋯⋯」長尾輕輕搖甩,金光獸首高傲地揚起。
『做你真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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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頭一震,踏過死線的代價,是挫筯斷骨的劇痛,是嘶心裂肺的悲嗚。核的力量佔據全身,失控的肢體、逆流的血液,換來的,即是由心至喉如獸一般的嘯聲在絕壁之間迴盪。當心智被殺意吞噬、當肉身隨光紋鼓脹,心中的糾結、思念、意志與恐懼,盡皆迅速自瞳中退去,餘下的,就只有因飢餓而趨動的目的、因殺戮而存在的本能。淘淘熱力催動著筯脈,肢體肌肉不自主地跳動,帶血的眼、顫抖的牙,扭曲的面容仰望向那空中最後的殘光,及心頭最終的留戀。天!是否,這會是你的真意?舉目迎向那自空中覆蓋而下的鬼影,金色光紋旋即佈滿整個身軀,挺槍高舉,爆烈散射,襲至面前的光鏡頓時被反震開去。
『痛!』被侵蝕的本心,幻化作徒具人形的獸,週身頻頻閃耀的流光,得意地散發出真正的原貌。幻紋之下,誰是虛幻、誰是真實?
山石受力碎裂,強勁激起暴風,金槍如電直刺向鬼的面容,光鏡翻轉旋開,閃光之間回身探臂一把揪住鬼的後領,奮力擲向山岩,不待其身形站定,追襲的槍桿瘋也似地狂砸而落。烈鬼翻身退避,深邃的眼中驚疑地凝視著這不要命的瘋子,『破界?』鏡紋急旋動護在身前,陣陣狂擊卻屢逼不退殺意盛極的人形凶獸。槍勢再起,金銀雙色的光紋交相拼鬥,閃耀如霹靂般的連串爆響震盪得兩側落石滾滾,相互追襲的步伐將崖谷各處照映得有如白晝。吼嘯聲中,槍尖挾光徑向著岩壁横削而過,整片山壁就直向著鬼身轟然崩塌,狂獸奔躍暴喝,飛身將流動的幻紋對著撲降的石瀑亂刺,驟閃猛攻野蠻地誓要將對手破成肉泥,「呀啊啊啊啊啊!」暴雨狂風似的金光夾雜滾滾煙塵,聲若悶雷,勢如飛電,伴隨著恨意傾瀉轉瞬將一切盡皆斬削為令鬼埋葬的土丘。
『死?』劇痛襲來。將晶核催動至極致,超乎肉身所能承受的力量亦在造成體內的潰壞,喉內衝激一嘔,齒間噴出血沫;藍色的血沫。魏森看著掌中這越界的代價,自知此生將盡,已無可回頭。這約略的遲疑,碰的一聲巨響,身子頓時如箭矢般彈飛出去,連翻帶滾,滑至老遠才以槍穩住,回看時,山壁下、墳塚內,低吼伸吟,煙塵裡漸透出交互閃動的兩種光芒。
紫銀雙色的光芒。
黑衣身影緩緩走出,腳步卻沉重無比,雙掌之間皆有流光旋動,凝成圓鏡,紫銀兩色紋路各異,將砸落至身邊的土石盡碎為粉塵。『雙⋯⋯雙鏡!?』同樣踏過死線、綻放兩種核紋的鬼,深沉的雙目轉而怒張,歪過頭,貪婪吸食著自己的唾沬,口中散發出的霸氣似能將塵末吹飛。魏森列齒咬牙,沉鳴低吼,眼中如火瞪視,曲膝發力,金槍即如弩砲般向著鏡紋攻去,流光轟然直破進岩壁,烈鬼卻已閃躍至身後襲來。
幻紋鏡本是攻守一體,紫銀交錯的鏡面更是無法迴避的恐怖。雙鏡旋開瞬即如淘天巨浪洶湧而至,槍尖拼過一擊,強震壓迫全身,錯步退避,一擊之後又是一擊,架開一浪又是一浪,源源不絕的海潮無盡,魏森拉開槍勢穩住身子,『擋住!』紋與紋碰撞爆出一片片炫光閃耀,『擋住!』槍鏡的比拼在山石崖谷間敲震如鼓。兇暴的吶喊、噴張的氣息,魏森狂野地以金槍砸向鏡面,斜桿奮力強壓,柴藏蹬牆躍回,張牙舞爪地狠狠毆擊而下,碎礫衝爆四散,崖壁崩壞坍塌,兩頭凶獸所經之處幾無完地。岩在碎裂,風在燃燒,殺戮的本能,盡皆為著各自的生存而咆哮。魏森見隙揚起槍頭,將所有光紋集聚於刃尖疾刺而去,柴藏把紫銀雙紋交疊相合,旋於掌前瞬如晴空烈日;四目對視,挾著嘯聲的兩獸,皆以消耗生命的力量相互衝撞在那光與暗的分界,最利的矛,擊刺向最強的盾。
激光爆閃、轟響震天、波風炸散,激噴的粉礫將岩壁破出數道裂痕,片片坍落,週遭無數碎石滾動嘩嘩不絕,久久難以回復平靜。
塵煙如霧慢慢地隨風而淡,魏森緩緩自石堆中掙扎爬起,耳內尖嗚,眼前搖晃昏花,口中溢出的藍血浸染了衣襟,但感五內皆在融蝕,劇烈抖動的雙腿幾乎無法站直,幾番作嘔,急伸手探尋,所幸長槍仍在、氣息仍在。抬起頭,待塵灰散去,暗影之中,依然是鬼的身形。「撒你個吧子!」喘息細看時,烈鬼身上已無光紋;自己都已痛苦如此,擁有雙核的鬼想必更難承受。『起來!起來!』拾起槍,撐直身,既已將鬼耗盡至此,天下再沒有第二次的機會。『起來!絕對⋯⋯』踏開步伐,鼓摧心脈,兩個燃盡生命卻依然昂立的靈魂,再次彼此對望。『絕對⋯⋯』應下的承諾,聲聲逼迫著自己忘掉傷痛,將所有一切匯聚至掌中緊握的戰意,「絕對要⋯⋯打倒你!」飛身奔躍,挺槍疾刺而去。
柴藏上前數步,足尖於台階石屑間挑起,手裡便多了一柄烏刃長刀,架開槍頭邁進就是連番斬劈。魏森旋開槍圍奮力抵擋住六擊,亦是一驚,『何來的刀?』以往從未見他使過兵器。是了,就算沒了光紋,這鬼自身的武技就已高到非人的程度,凝神再連接下六擊,其刀勢迅捷攻守兼具,與幻紋鏡如出一轍。『可以!』進接再擋下八擊,『還可以!』跨步按起伏槍勢,兩臂發力,咬牙嘶吼,雙瞳放光,躍進漸將守勢轉為搶攻。
提肘、蹦步、秋風落,按掌、旋劈、翻浪起;刀槍交擊愈快,鋒口拼出星火,暴聲怒喝,『可以!』兩團急鬥的凶刃皆全力傾注心中滿溢的殺意,勁拳穿煙而出,旋腿滑石掃過,猙獰的眼相互瞪視,槍術即隨心念瞬變,上步連擊,刺、纏、盪、裹、搭、掛、砍,迴身變勢,又祭起撩、格、扎、拍、掃、推、發。雙刃拼擊出刺耳的尖鳴,火花中斥喝著哪被鬼奪去的性命與仇怨,掄、剁、挑、翻、絞、捻、振、抹,點、削、衝、拂、挽、按、帶、挫;槍鋒攻守更快,利刃掃處壁石開裂,粉碎這不應存在的野蠻與專横,急於雕畫出她所期盼祥和與太平。截搧化扣剖架擂攬扳破、抱舉攔捲晃撥提劈搠斬、扶騰據扼剋攪挪捅剉搗捺剖排探披架取摑抽攤剃撐抑卸崩,飛瀑狂濤般的槍刀連擊火花拼濺得彼此光影繚亂、碎閃震響,直掩蓋去雙方燃盡血脈發自靈魂深處的殺意,皆祭出畢生最高的戰技。
『不能輸!』膝腿纏踏,肘臂相抵,各出一拳,轟震得兩人汗唾橫飛,槍刀再擊,竭力嘶吼,定拽拖接搬擱禦揚划拂割拌刎切拱叉拭拄刮撕拒批拗挈擠捨撇剔掠偏採換劃掙揉摘攜攔攢推掩捶收摜落,連連交拼的震風劃破猙獰的面容,迸發的寒光映入彼此的雙瞳。吼嘯聲中鬥至酣極處,槍刃急旋偷進至心門,鋒尖幾要刺進胸前皮甲時,猛見烏刀激旋至眼前,側退急避,肩頭破血,巨力自桿上傳來,抬臂緊守住臨面的踢擊,飛身摔出,混身劇痛,掌中猛地驚覺一空,神槍竟已被鬼奪去。
魏森奮力地爬起身子,口中急喘得無法自制,汗水涶液混雜著隨血流下,但感體內幾乎已被撕裂,左肩血流不止,再看那烈鬼猶自端詳著手中的萬神銀槍,吐息平順,似在這番激鬥中依然毫髮無傷,心頭半是驚駭、半是憤怒,『怎麼辦?』「哼! ⋯⋯集天地眾神於一念。」柴藏低沉的聲音傳來,「你不配用此槍。」手裡旋過一圈,將槍尾直插於地上。
魏森急欲調理氣息,無奈四肢已難以使喚,略退一步,但感右腿上亦有刀傷,尚在溢血。『不能輸!』見鬼走來,但其步伐已不似原本那般踏破天地的霸氣,千載良機,隨手摸起地上石子,對準其門面提勁就是一彈。鬼側肩避過,又見一石襲來,翻掌拍開,這第三擊便已無需扺擋,小石撞在皮胸甲上乏力墜落。眼見阻不了那鬼邁進的腳步,魏森極力揮出一拳,卻全然發不出勁道,烈鬼輕易以掌接握,揚手便已反摔在地。『不能輸!』魏森顫抖著爬起,抄起石塊就向著鬼面砸去,柴藏探手擒住,提臂連三拳轟下,藍血噴飛至碎石堆上。五指對準胸膛晶核抓去,魏森伸臂抵擋,仍被那蠻横的力量揪住領巾提將起來,如此近的距離直視著柴藏那兇狠的雙目。一拳襲去,卻反被一拳打回,眼中發黑、耳內鳴響,左手再偷探去扣其喉頸,亦被柴藏拿住,翻臂頂肘,魏森吃痛大叫,清楚聽見自己臂骨折斷的聲音。
柴藏緩緩歪過頭,自左顎的裂痕吸回流下的血沫,一掌按向對方的晶核,卻瞧見那披髮負傷的面容,目光眼依然銳利,沉聲疑問:「你知道,破界意味著什麼嗎?」「我知道⋯⋯」魏森遊絲般的聲音似在自言自語地說:「你弱了!」眼前瞧得真真確確,這當世最強的鬼亦在流血,『藍色的獸血。』沒錯,如此比拼耗損,殺鬼現在是唯一機會,望向其身後佇立的萬神槍在最後的夕照之中仍映著餘光,當下勉力曲指,左起兌訣,右繪地韻,堅毅的目光直穿透進那深邃的雙瞳,『中!』
柴藏閉目急鬆開手,魏森腹間亦中一腿,側滾開去,隨即連滾帶爬,強忍重傷跛跳疾走,搶至萬神槍前掙扎起身,打直腰幹,膝腿卻已難以撐住身子,僅能以右臂拄槍而立。眼下傷一腿、折一臂、半面浮腫,短促的呼吸都難以自制,抬頭見柴藏仍然昂立不動。『不能輸!』振臂奮力從地面拔出槍桿,自己卻跪倒了下來,『不能倒!不能輸!』唯一的機會,咬牙極力站起,口沫滴落,模糊的視線裡只有那唯一的目標,泛紅的眼中佈滿血絲,紅色的血。『你信神嗎?』耳中響起呂大川與葉佳的提問,「我信!」眾人的眼神猶在那光與暗的分界殷殷期望,「我信!」右腋夾緊長槍,仰望那紅色的天空低語著,「如果⋯⋯世上有神,」抖動的腿強行站直,單掌撐起了平槍勢,「就絕對能⋯⋯」黑色晶核再次燃起金色的微光,「擊敗你!」腳下發力,石塵隨之飛揚。
槍尖直刺向眉心,柴藏自調息中睜目醒覺,曲身探臂,微弱的銀光再現,單手強行握住槍桿大步推回。魏森嘶吼向前,槍刃就在鬼的頸邊,冒血的腿深踏進地面碎石,右臂旋動槍身,兩人比拼著僅存的力氣,長槍震抖,仍不能傷鬼分毫。「放手!」柴藏蠻橫地踏步前行,魏森怒喝不退,青筯鼓脹、血唾飛濺,誓要將神槍送進鬼的喉頸,「吼啊啊啊啊啊!」柴藏忽將掌中略鬆,滑步搶進當胸便是一拳,強勁透體,魏森口鼻噴血如霧,跪倒下來,手中握槍不放。柴藏伸臂提起槍桿,見他依然緊握,抬腳踢去,魏森側身抵擋,左肩刀傷崩裂得劇痛大叫,手裡長槍仍在。
揮掌劈落,緊握的手依然不放。三拳重擊下去,血水留在槍桿上,仍馴服不了五指的倔強。
柴藏暴喝,振臂又是一拳捶落,横力猛拉,銀槍終被奪去,凌空抛飛至那光與暗分明的山壁。「你不配用此槍!」低沉的斥責,換來的是堅定的回應:「我知道。」魏森瞪視著烈鬼抓來的手,卻順勢以自身撲躍向前,暗伏在掌中的尖錐旋即破進黑色的胸甲。『人定錐?!』柴藏為之一驚,急蹬踢後撤,魏森同時抬腿踢向錐柄,四目相視,各中一腳,血與汗水齊飛,盡皆仰倒於地。
『中了?』魏森勉強睜開一眼,痛楚遍佈全身,焦急地欲掙扎爬起,卻再也無法動彈。側頭望去,緊盯著,第一次,天下最強的鬼倒在地上。胸中一熱,口鼻眼耳中皆在溢血,強烈的心跳趨向衰緩,促喘的鼻息漸若游絲,週身筯肉都在抽搐,破界之後,死亡的代價,何其痛苦。
一聲哼吟,碎石響震,柴藏抖動地撐起身子。魏森眼裡難以致信地看著,視線茫茫,唯見那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地走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這樣仍打不倒那鬼?身疲力竭,劇痛蝕心,遙望那遠方眾人期盼著的面容,『不⋯⋯』昏眩的目光裡,連面容都難以看清,『對不起!我⋯⋯要敗了。』失望的淚珠流下,混進血灘之中。腳步近至面前,忽啪的一聲,柴藏那健壯的身形頹然跪倒,魏森迷迷糊糊地看著,人定錐破入胸甲,直没至柄,藍血流注而下。鬼的口中似在訴說著什麼,聽不見聲,伸出顫動的手,急欲要將錐拔出再刺。柴藏翻掌奪腕,反手擒住,雙方皆已再無氣力,另一手便即只探向其胸前的晶核。
『吃,就是存活的真意。』強烈的共鳴透至核內,魏森大驚,雙腿亂蹬急欲掙脫,但左臂已折、右手被制,身子被柴藏按住無法移動,口中無論如何呻吟、怒罵、衰叫、祈求,這崖中再也無人可阻。這一刻,似又再一次將被世間所棄絕,與那夜被鬼喚醒時一樣,與那夜被鬼奪回時一樣,同樣地恐怖與無助。雙眼望向那昏暗的天,滿心疑問:『神啊!為何?為何?為何啊?』絕望之際,暮靄中不見神使,約略浮現的,卻依稀是她的面容。『啊!』
『是妳⋯⋯在等我嗎?』寧靜的村莊,最後的遙想。『也好,也好!』
繼承自眾人的性命已奮戰至拼盡全力,亦已敗得其所。朦朧裡透出的微笑,沒有責難,沒有遺憾。那麼,今後這世間又將會變成什麼樣?重重疑問隨著浮現的紫紋流轉,漸漸透進胸中的核,頓時激起混身震盪,所有的思憶、心願、念想、釋懷,在光紋中紛紛閃過。
『原諒我⋯⋯。』未能實現的承諾,伴隨那消逝的天光,幽幽淡去。崖谷岩壁間殘留著最後一聲衰號,猶自在沉寂中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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