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徑深入密林,地勢便漸漸高了起來,竹筒連接而成的水道嘩啦啦地引接著山泉清流,潺潺刷洗掉人群喧嘯,林間也就較湖岸更添了幾分涼爽。樹影婆娑,蟲鳥之聲歡亮,泥草的氣味更顯清新,魏森扶著樹幹登坡上行,好奇疑問:「這麼隱密的小路,妳怎會知曉?」許潔瞥見一處竹管略為歪斜,泉水不停溢出,當即伸手取了一截枯枝支撐在竹片下,挪移妥當再以石塊固定,滿意地回說:「當然啦!這水道是我做的。」
「咦?」魏森大感意外,這女子本隨著呂大川藏身在荒城,現又對湖境十分熟悉,到底是何來歷?順著地勢望去,只見一截截的竹管順著坡道左曲右折,時而隱沒在草叢,時而外露在石間,直將泉水層層傳送至山下屋舍,建造這個得費多少工夫?「妳是潘月奇的弟子?」「哈哈!不是!」許潔快步登坡,朗聲回應:「我才不要當他弟子。」「嗯?為什麼?」忽又念及藥聖那無人敢近的姿態,魏森似乎略有同感。看來半死人與常人一樣各行其道,那麼自己又該是那一類?
腳下漸行至坡頂,林盡處忽見一片開闊,天光耀眼,青草遍地,六座石柱醒目地矗立於草地上,錯落不齊,高矮不同,形狀各異,當真曠世奇景。魏森好奇地走近察看,石柱最矮的也有一人高,表面被多年的風霜雨露消磨得滑潤無稜,如碑直立,六塊彼此間距莫約三四步,便似是一座巨大山岩被天雷劈擊成這今日四散的模樣。
「喂!過來這裡!」順著呼喊聲尋去,魏森遠見許潔身旁有一人倚坐在樹蔭下,自舉著皮囊暢飲,除了呂大川外她還識得其他啫酒之人?細看那人長髮長鬚,雙頰凹陷,似有病容,一身陳舊的棕色粗衣,懷裡抱著以竹籃裝盛的雜糧饅頭,右腿自膝以下緊束著褲口,卻是少了半截,便上前問:「妳⋯⋯是叫我來見他?」男子聽了斜睨一眼,朗聲回應:「不!是我叫她去找你!」說著拿起皮酒囊轉問許潔:「還有嗎?」
「你瘋啦!這裡湯藥不缺,酒可是禁品。再偷喝,我看藥也不用為你準備了。」說著收下酒囊轉遞上藥包,男子嘆了口氣,取出一枚辛烈的黑色藥丸吞入口中,眉目間自是說不出的苦澀。魏森謹慎地探問:「你為何找我?」。男子歪頭搖晃,待那噁心的味道淡去,這才睜眼回說:「我名叫卓有道,是藥聖的第一弟子,這女孩兒是我徒弟。」「咦?」魏森略吃一驚,正欲再問,男子用手自身旁的瓦罐裡抓出一把醬菜塞進饅頭,遞出說:「喏!別人不願教,我來教你!」魏森看著他掌間淌流醬汁的饅頭,雖嫌骯髒,但腹間著實餓得難受,不由得口中生津,只是回問:「你要教我什麼?」
「最根本的東西。」卓有道說著左手自地上摸起一枚小石,從指間彈出,魏森忽感嗤的一聲右頰熱辣,髮絲於肩飄落,頓時發了一身寒顫;如此力道速度全無可避,對方若真有殺意,怕是臉上已然開出一個洞來。「你⋯⋯為何幫我?」魏森問著,伸手接過其掌中饅頭。「啊?當然因為你是第四鬼啊!」卓有道說著以手拍了拍右腿,「別人不敢與你瓜葛,是害怕柴藏。哼哼!我不怕,我和烈鬼有仇!」「你和他交過手?」「哈哈哈哈!」高昂的笑聲,真摯而開懷,以手指著自己說:「小鬼!這天底下能將柴藏打倒在地上的,至今怕仍只有我一個!」魏森聞言思索著,將手中饅頭張口咬下,一股酸甜的鹹味透至舌間,不覺眼睛一亮。「好吃吧?」卓有道露出笑容。魏森回問:「你怎知道我的事?」
「哼!在這丘上本就看得清清楚楚!」卓有道轉頭向後方撇嘴笑說:「呵呵!能為了一件古玩令藥聖出手的,這天底下大概也就你一個。」魏森順其目光瞧去,向前走出幾步,樹影之外便是一片湖光山色,眼界大開,原來身處在湖岸邊的高地,從崖坡上直可望見市集、閣樓、棧橋與湖心小亭,如此遠眺湖景,山影重重,似乎更有著不同的意境。「你既是潘月奇的弟子,私下教我,不怕違了老師的規矩?」「哈哈哈!」卓有道笑著反問:「你在乎嗎?」魏森不語,自己無國無家,早沒什麼在乎的事,有人相助,聽聽無妨。「那好!願請教。」走回問:「那麼,我該拜師?」心裡對這種認師稱徒的禮數不具好感,不想卓有道卻歪頭搖手,「不必!凡是有志打倒柴藏的人,就都是我的朋友!」忽又歪笑地想了想,再說:「不過嘛,你住的地方⋯⋯」許潔頓時插話:「喂!你別叫他去偷酒!」魏森不覺看了看這兩人,哪裡像是師徒?只問:「你能教我運使核力?」「錯!我能教你如何別用核力。」
魏森沉下眉來,已不知多少次聽過此語,總想不通,便拐著彎問:「那麼,我怎樣才能學會你那般的本領?」想及近日所見各人都有著異能絕技,若非核的影響,還另有法術不成?卓有道嚼著饅頭含糊地說:「錯!你啊!不是去學別人的本領,而是該去找到屬於你自己的本事。」拿起身旁的曲木拐杖在地面上劃出三個圓,指著說:「仙、聖、鬼三兄弟各有絕學,柴藏有最強的核力,周繼宗卻能將核抑制到最小,就只潘月奇在兩人之間⋯⋯」
「等等等等!你說什麼?」魏森打斷話語,驚問:「他們三人⋯⋯是兄弟?」心頭一懍,果然這幾人之間互有牽連。「是師兄弟!」卓有道說,「他們都是神使余萬千的徒弟。你不知道?」魏森驚望著,「余萬千?」是了,半死人壽命較長,只萬沒想到一切的牽牽扯扯最初竟是同源。回想這三人個個本領超絕,表面上不涉世事,實則各自影響著暗處的勢力。卓有道歪頭續說:「哼!半死人這種師徒傳承的陋習,就是他們三個造成的。」
「那麼,他們三個本就是一夥?」「哪!不不不!這三人理念不同,數十年走不到一塊兒去。嗯⋯⋯但真要說嘛,他們合作也並不算少。」說著又連連搖手,「唉!你別管這個!」魏森再問:「那怎麼?近來惡鬼連連造亂,另兩人都放任不管?」「周繼宗是個盲人,你要他怎管?哼!躲在山裡修仙倒還合適。」卓有道揚起眉來,「潘月奇嘛也立過承諾,不願介入世間糾紛,就只顧著貪財經商,他自然撒手不管。」魏森察覺他言談間對自己老師總直呼其名,毫無敬意,反問:「你真是藥聖的弟子?」
「喲?」卓有道聽了不怒反笑,「我還是最強的弟子。要不是柴藏斷我一腿,論本事姜全也未必能贏我。」許潔在一旁嚼著饅頭,無聊打趣說:「要不你去揍他一頓,他就信了。」「嗯?這主意倒不錯!」卓有道想了想說:「與人比試確實收效更快。那麼,妳替我去揍他吧!」「啊?」「他不許還手,就不算打鬥了。」魏森與許潔互望一眼,回問:「要不還手也可以,那⋯⋯這又有什麼用意?」「最根本的東西!」卓有道又抓起醬菜塞入一只饅頭裡,「你無論如何不許動用核的力量。」許潔問:「那我呢?」卓有道說:「嗯,妳不受限。反正他在療養,若打傷了正好一併醫治。」「那好!」許潔滿是笑意,將女裝的長袖捲了起來。魏森問:「喂喂!這算是哪門子的指引?」
「抑制力!」卓有道正色說,「鬼的核紋最難控制,如果你動不動就要失控,根本活不過半年,其他的也就不用學了。」言之有理,魏森反思著望向許潔,既不許還手,專注在守禦上豈不更加容易?「還有啊!」卓有道看著那空皮囊,「兩人以石陣內為界,正午前你凡落敗一次,或被逼出陣外,都得罰你給我帶一袋酒來。」許潔聽了當即輕躍進石柱之間,勾指引戰。魏森緩緩踏去,早先曾與她交過手,想來在十步內擋住這女孩應不是難事。許潔輕甩雙手鬆開肩臂,笑著說:「留神啊,我打人了啊!」先前曾被魏森給制住,今次正好要討回來。魏森知她擅使雙刀,多半也擅用雙掌,不知還有何本領,當下背抵石柱、伸手護胸,準備應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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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聲鳥嗚伴著初醒的天光,清晨的薄霧仍泛著寒氣,魏森腹傷發疼,兩臂的腫脹亦未盡消,獨自沿著竹筒水道而行,只感到四肢酸痛難忍,每一步都甚為吃力。待得慢慢登上土坡,孤立的石柱上盡是水露,卓有道的身影孤坐在崖邊默默觀湖,鄰近卻沒見到許潔。
「喏!」魏森解下肩頭的布包交付出去,叮叮作響。卓有道接過,見布中是六只白瓷藥瓶,大呼:「啊?就這個?你輸的是六袋酒,要六袋啊!」「我哪兒來的囊袋啊?」魏森頹然坐下歇息發疼的雙腿,回說:「這能裝到六瓶就不錯了!」強求不得,卓有道唉息地開瓶飲了一口,閉目享受著那醇香入喉。魏森說:「瓶子還我!我還得偷放回去。」遠見湖面飄渺朦朧,小亭亦只微微露出尖頂,晨曦微光下一片倉藍,平靜得什麼事也沒有,不知他為何痴望,轉問:「怎麼,這有何可看的?」
「這裡名叫望星丘,下面便是鏡心湖。」卓有道再飲一口,輕舉著瓷瓶悠悠說:「觀湖,實為觀心。」魏森略為一怔,不想這長髮長鬚的怪人心思裡倒別有一番細膩。嘉蘭人迷信,常以星象論運勢,從這裡上察天運,下觀自心,又能看出了什麼呢?「核的運使,在乎一心。抑制之後,你今得學的是瞬發。」魏森聞言問:「怎麼?把核力發出來?你不是說不運用核力嚒?」「錯!是在穩定的抑制下,只發在必要的一瞬。發力不難,難的時候是那個瞬字。」三瓶飲盡,仍不夠過癮,將另三瓶小心地收入包中,轉向對坐,伸出手掌說:「來!用手接我的勁道。」魏森依言伸出一掌,輕輕一觸,當感強壓推至,身子向後跌摔出去。「你得用同等的力道才能打平。」
魏森爬起身,見卓有道依然慵懶地臨崖坐著,腿下並無借力,這技巧當真近乎妖術。似懂非懂,回坐身前,無聲舉掌大力揮去,被對方輕易地一拍而解,反一掌按回,又是被推摔出去。「再來!」鬆了鬆雙肩提起精神,待及坐穩了,兩掌內又被震倒在地,力道更為強勁。「我說了光使蠻力沒用,要緊的是收放的一瞬。」魏森著惱回說:「我知道!」卓有道漸感不耐,微怒說:「呆子!你不曾是軍人嗎?這要真是排兵打仗,你不已死三次了?」『接戰?』魏森忍著四肢的酸痛站起,似有領悟。沒錯,這與兩軍對陣似是同一回事。三次拍擊毫無變化,但勁力忽快忽慢、忽強忽弱,甚至有時聚在指尖,有時又在掌心,有如兵陣,看著自己手掌問:「你能⋯⋯集於一點?」卓有道大嘆了口氣,說:「潘月奇能將核力如細針般聚在指尖,瞬發即收,用以治病。他若真想殺人,還不就舉手的事?」
「原來如此!」魏森想起那夜在大營中被砍斷鐵槍的挫敗,恍然大悟,「將核力集於一點,只用於必要之處,對吧?」當即坐回請戰:「再來!」「啊!等等!」卓有道說著回看向布包,「要嘛,同樣的,正午之前你每倒一次⋯⋯」「就得再替你帶酒來?」聞言滿意地點頭而笑,掌中頓時一送,草面上蟲鳥齊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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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憊的身軀在丘頂樹陰下枯坐良久,直等到將近午時,左右仍尋不見人,魏森唯有起身四下漫步,見小丘三面密林圍繞,唯一面臨崖近湖,視野開闊,確實是個賞月觀星的好地方。遠山平湖,密林奇石,微風徐徐,浮雲悠悠,待頭頂的暖陽曬得漸感炙熱,才見到許潔的身影於密林小徑上走出,「今日只有妳來?」其手中一只竹籃老遠飄散著誘人餅香。「咦?」魏森聞香上前,取出一塊厚實的石頭餅來,尚有溫熱,當即忍不住一口咬下。餅皮硬如石塊,鹹中帶甜,常被充作軍糧,別有一番滋味。許潔略沉著臉,將整籃放於石上說:「都給你,吃飽就該練習一下步了。」魏森問:「下一步?卓有道呢?」今日攜來的酒並不足數,心中暗幸。許潔默然走至崖邊向下指著說:「今次很簡單,你就自己練吧。」語調不似平日那般開朗。「練什麼?」「跳下去。」「嗯?」魏森順勢下望,這丘崖雖不甚高,但最緩處少說也相比三個樓層,臨湖那一側更是大石遍佈,「什麼?跳下去?」「嗯,跳下去呀。」許潔說得輕鬆自若,「用你學到的瞬勁,落地時護住自己。」「啊?」「沒事,腿摔斷了也能就近醫治。」「妳在說笑?」「誰笑了?」許潔說完當即向崖邊跳出,裙開如翼,自岩壁兩步側躍,便輕輕巧巧地從碎石小道走了。
魏森孤立在崖邊看著她背影,沒錯,落地受力的技巧與拼掌是同一道理,想來費空、呂大川等人皆擅用此法,連她都能輕鬆無懼,沒理由辦不到。臨崖心悸,猶如戰陣前的緊張,轉望向身後那一群高低錯落的石柱,想想或許可先用以試練。「嗯?」早先覺得這六個石柱有些怪異,此時細看,石柱的圓潤是經歷風雨的削磨,但表面莫約一人高處光滑如鏡,卻應是人力所為,似早已有多人曾在此鍛鍊。輕撫石柱,這收與放同理、攻與守同理,躍上與躍下不即也是同理?半死人們那一身超常的本領不是學來的,是練出來的。『嗯!』石面倒映出自己朦朧的黑影,練兵講究從難從嚴,細嚼口裡堅硬的石頭餅,或許這餅就愈是要夠硬,才愈發地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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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厲一掌拍擊在石柱上,群鳥驚飛,勁力在石面的聲響直震得耳內發疼,魏森不覺冒出冷汗,這若避得再遲些,挨在臉上可能真要奪命。「不行!再來過!」迎對那全力運使的雙掌,其力道速度都已與衍獸相若,如此近身容不得任何閃失。再對拼十個來回後又是一掌接空,情急之下舉臂格擋,卻被反手撥開,結結實實地吃了一記耳光。卓有道怒斥:「不行!費了一上午你仍是抓不到要訣。」魏森撫著被打腫的下顎爬起身來,跺步搖頭。「這是第五日!」卓有道說,「你沒多少時間了。」魏森自覺挫敗著惱,回說:「要不我再多留幾天?」「你想得美!」卓有道啐了一口,「潘月奇被稱作藥聖,不是醫聖!他就是個賣藥的商人,你以為留在這裡沒有代價?」魏森為之嘆息,代價?若不能久留,又將何去?「要不為你運藥治傷,胡莫早回山上去了。你沒時間悠閒,再來過!」桌有道少見地嚴厲,亦少見地認真。
魏森走回,自思要在一日之內能與他比拼對接,著實困難,此時忽聞身後有人插嘴說:「卓老啊!你這對他也太客氣了吧!」語聲甚近,猛然回頭,見最高的石柱頂上蹲踞著一人,短髮褐衫,石側又斜依著一人,素面長袍,再一人信步自林間走出,全身黑衣,頭裹布巾,以皮罩遮覆口鼻,沙啞地說:「別貪進,五日內能有這般身手,很難得了。」其身後的隨從中有人身纏藥布,便是曾兩次來襲的費空。『半死人?』魏森靜看來者的黑皮面罩與烈鬼十分相似,暗取石塊在手。
「哼!他自己學會怕都不只十日。」黑衣人說著漸取下皮罩,將小瓷瓶放入鼻中吸了一口,混身發顫。「這世上能有你這般天份的人,並不多啊!」
「楊越!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卓有道拄著拐杖起身,「也不是你該管的閒事!」楊越回說:「卓老,恩恩怨怨都不好在這湖間發作,是吧?」火傷的面容,深沉的眼神,皺眉忍耐著方才吸入的藥粉,「我只是來看看烈鬼新的繼承人。」「繼承人?」魏森正視著此人,那高瘦的身形緩緩將瓷瓶收入懷中,舉止卻有著三分優雅。「哦!別在意,我得用藥讓自己好過一些。」楊越說著戴回皮面罩,反過來側頭打量著,「嗯,很不錯的資質,柴藏在哪裡找到你的?」魏森已然遇過不少形形色色的人物,今次見怪不怪,只聽對方近身再問:「若是柴藏在這裡,你認為他會留手,並再多給你幾日?」沙啞的聲音,彷彿淵獄發出的警語,懇切而真實,魏森不知其有何用意,但顯然此人身手怕不在卓有道之下。「你學不會,是因為你總想著過去、總想著退路。背負著鬼核,卻沒有克服它的決心。」皮罩後的一雙眼,柔和而堅定,「阻礙你進步的,正是你自己。」『決心?』
「來吧!用你最大的本事擊倒我。」一步的距離,極度的自信,「若我是柴藏,你會動手嗎?」「楊越!這裡不得⋯⋯」「放心,我不打鬥。」高瘦的形體就直挺挺地站在身前,不理會卓有道的阻攔。魏森受激回問:「你說真的?」「盡管用你所學,全力發來。」雖不識得眼前這人,但面對如此輕蔑的挑戰,亦無退卻之理,腳下約略開步,「那麼,當心了。」語方歇,拳頭突出,極快的速度承載著聚發的力道,卻被對方五指輕巧地按了下去。「強敵當前,留手是不智的。」楊越語中帶著失望,「看準了。」一掌拍進,魏森瞬感強壓迎面,核內共鳴,紫色微光在念頭間閃過,側身急避,掌中石面,塵煙隨勁風爆散,震響在石柱之間有如巨鐘大磬轟擊得前胸激盪不已。魏森自翻滾中爬起,時已身在石陣三步開外,耳中嗡嗡不止,兩腿發寒,雙目圓睜,『這就是⋯⋯核的力量!』楊越攤開手掌說:「喏,這才是你該接住的力道。」
恐懼的感覺無法隱藏,興奮的期盼在胸腔鼓脹。雷霆之勢擊碎了連日的迷惘,原來晶石蓄存的力量可以巨發如此,原來脆弱的肉身可以與石相抗,原來鬼的威能並不是無稽之談,原來半死人在世間並不是毫無價值的存在!閃爍的瞳中漾著異彩,若能練就如此本領,『何愁國破家亡?』思緒飛轉,凝視石柱,憶想著連日來的練習,抑止與運使、發力與受力,全都是相反的,如何將種種矛盾同時在一擊之中體現?『發即受、攻即守!』寒顫中忽爾明白過來,紫色的晶光大盛,旋即消失,突進的身影將全力凝聚於手中,與黑衣人挺掌相接,碰的一響再次被巨力震飛至樹叢裡。「嗯,不錯!」楊越對著卓有道點頭讚許,「一點即通,良材啊!」
魏森狼狽地爬起身來,大氣呼喘,手中痛得發麻,咒罵自己:「撒你個吧子!」連敗數次,這要是真打怕不知要死過幾回了。喘息理了理衣衫,緩步走回石陣,心頭急思這該如何接下對方一擊?楊越微笑問:「有點領悟了?」魏森沉眉回問:「你是誰?為何教我?」
「教你,本是為世間除害。」楊越攤平手掌,示意再戰,腳下始終未移半步,「你是第四鬼,放著不管,終究害人。但相反的,若是把你教會了,世間少一個害處,我們對付柴藏或也能多一分助力。」魏森調理呼吸,回望石陣外一群怪人,莫非皆是與鬼敵對?楊越說:「我們和卓老一樣,都是不被同類接納的半死人,身負傷殘的劣存者。」卓有道聽了反口大罵:「撒你個屁!誰跟你一樣!」楊越並不理會,伸掌溫和地續說:「我們也和你一樣,遲早都會成為鬼的獵物。想想,你何不加入我們,一同對抗柴藏?」魏森眉間略揚,雖不確知對方意圖,但得知這世上還是有人在對抗鬼的橫行,相互利用,亦無不可,即問:「那麼,這些人都能接得住你一掌嚒?」「當烈鬼攻向你時,還有心思去想其他人?」「有道理。」便即走回石陣,若然連這自稱劣等的陌生人都應付不了,何以面對最強的鬼?「放鬆,攻守是對等的。」吵啞的聲音說,「當守即守,適攻則攻。收放一體,瞬行一念。」聽其話語,點點頭,紫光瞬閃而收,雙掌交拼,震響中身形應聲彈出石陣,重摔在地。
強睜開眼,魏森矇朧中勉力撐住身子,頓時又跪倒,哇地一聲嘔吐出來,衣衫溫熱,腹傷又再溢血,耳內隆隆不止,回望時,瞥見許潔提著竹籃走來,正與費空等人相指叫罵,卻聽不見聲。約略喘息,血珠便自鼻中滴落,胸間灼熱的晶核彷彿在熔蝕自己的心肺。見腳步近至身邊,細柔的手掌便湊上一枚黑藥丸塞入口中,腥臭苦辣的異味侵喉入腹,這才漸漸緩過神,略只聽得:「劇藥傷胃,快吃吧!」手裡即是一塊溫熱的飯團。『又敗了。』握持飯團的右臂抖動不已,疼痛難忍,只得以左手交握。回看身後臨崖邊不過數步,今次沒摔下去,怕是對方已然留手。天下能人強者竟如此之多?想及那夜被對手一劍透腹,憤恨地說:「我得⋯⋯更強!」許潔沒有回答,只是伸手輕輕在肩頭拍了拍,悄然走去找楊越開罵。
米香入喉,崖外盡是亮麗絕景,世間為何總是如此矛盾?午時耀眼的陽光將湖間廣照得一覧無遺,遠望去岸堤有若一道月弧,將藥舍沉靜與市集喧囂悄然劃分為兩個全然相反的世界,世人碌碌求藥而來,彼此竟又是互為因果的整體。人與核之間是否也是如此?相對,卻又同時相依?魏森細細思索,口中咀嚼的飯粒漸不知其味,唯見到一名女子孤身在棧橋上向著小亭緩行,步步遠離著喧囂噪雜、遠離著沉謐寂寥,似意於兩個相依的矛盾之間走出第三條路來。是了,在核的抑止與暴張之間,是否也會有著某種不相衝突出處?思緒隨著身形緩緩向前,細看那女人微微跛行的姿態,魏森痛楚略緩,漸而察覺:『咦?那是⋯⋯是她?』
青藍華服立於亭下,雖遠依然醒目,一湖平鏡照映心懷,別襯著細緻的柔美。亂世中被過往困鎖住的女人,步步探尋著可能的歸屬,如今是否已覓得了一方安居的平靜?那麼背負著鬼核的半死人,在這殘酷的競獵中除了奮力求存,還有路嗎?遙望著她的身影,女子獨自在亭邊迎風而立,與湖色相映,更顯艷絕,不禁對那樣的靜逸秀雅感到羨慕。在那片如鏡的湖面上,『妳又在追尋什麼呢?』思慮間,只見那身影緩緩地爬出亭欄,輕輕一躍,當即消失於波光之中。
『咦!』
魏森驚疑起身,尚疑惑所見是虛是實,再細看湖面上舟影划動全向小亭聚集,心頭大驚,『妳⋯⋯不會吧?』手中一抖,飯團散落於地,當下不及多想,紫光聚合,邁步就向崖邊飛身而出,迎風驚問:『為什麼?』必死的決意在瞳中閃動,凝神借墜落之勢在石塊上發勁反躍,身子即如箭離弦,破空疾掠,腳下輕踏緣石、樹枝、土丘、樓閣,每一步勁力皆落得極其精準,收放一念,只向著小亭縱去,急切的心自屋瓦轉躍至棧橋,不意橋面潮濕,腳下滑摔撞至木墩,身子彈起連翻數滾而止。魏森趕忙起身又倒,驚覺左肩已脫,「不!」咬牙單臂在棧道上掙扎爬行,焦急迫切地向著小亭呼喊:「救她⋯⋯快!救她!」恨大意失足、恨技窮乏力、恨世道無情,終至放聲嘶吼:「救她啊!」
勁風拂面,一條繩纜如棍直出,穿亭入湖,繃緊,反震的巨力便將人影拽出水來,嘩啦啦飛散起漫天細珠。顏賓凌空抱著女子向亭頂踏落,將兩人沉重的力道卸於瓦上,滑降至棧橋,碎瓦清珠同時如雨嘩啦撒落。潘月奇抛去手中繩纜大步迎上探視,自眉心、鼻心、喉心各下一指,再於胸骨交合處以三指一震,女子便於口鼻噴嗆出水。魏森急趕近前,卻被潘月奇一把攔住,雙掌推拉合拍施力一按,頓時哀叫跪倒,待得劇痛漸褪時,臂膀已可活動,其手法既狠且重,卻十分見效。
潘月奇揚手抖去衣上水珠,將外衫披至女子身上,輕嘆一口氣,轉對魏森說:「她若在此調養半年,腿傷或有起色;但心的傷痛,卻不是我能醫治的。」語調一如即往的平淡,「世人尋醫求藥,皆是為了生存求活,但若是有一顆求死的心,我也救治不了。待胡莫回來,你們便帶她走吧。」早知無法久留,此時亦不強求,魏森伸臂將吳玉蘭扶起,浸滿湖水的衣衫只顯得份外冰冷沉重,蒼白臉色下忽能理解她為何輕生,那頸間去除不掉的屈辱,與鬼核一樣,遠比傷病更毒。吳玉蘭嗆咳稍喘,幽幽睜眼看視四周,轉仰望著魏森,空洞而深邃的眼,經歷死亡的邊界後彷彿更看透不一樣的人世。魏森沉下眉來,身為被鬼依附的半死人,對這般放棄生念的舉動竟湧現一股莫明的怒意,「哭什麼?不過就一只破鎖而已!」為何憤怒?怒她不珍惜性命?怒她所經歷的輕蔑與欺凌?怒她那揮抹不去的囚鎖與罪印?命運磨人,激怒中不覺發出豪語:「撒你個的!這鎖我一定給妳解開!」或許最怒的是,自己其實與她一樣,亦正被黑色的晶石囚困,不見解方。
纖弱的掌心緊緊地抓住衣襟,一句衝動的承諾,卻令所有積聚的悲與苦再也壓抑不住,奪目奔流,直將頭埋進溫熱的心懷暗泣,不在乎那冰冷漆黑的晶石,不在乎周圍眾目的譏訕,生命的沉痛終轉為無法停止的號哭,聲聲陣陣。
魏森以掌輕輕按撫著濕漉的髮絮,哭吧!哭這殘酷無恥的世界,哭那無法尋覓的過往,哭那沒有期望的未來。
「我懂。」不被理解的心,消融至珠雨紛紛,浸染著整片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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