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間的晴空溫和而透亮,春暖為樹梢添置了新妝,纖瘦枯枝萌發出新嫩的芽,紛舞彩蝶尋覓著早開的花,谷間遍地青翠的綠意,伴隨群鳥紛鬧爭吟的歌,共迎向初升的太陽,與天爭奪那一片無際的蔚藍。
微風捎來草的芳香,冷冽的深井中散發出清甜的氣息,獨臂少年腳踏青石單手奮力地捲動著繩索,吊桶喀嗒嗒地在石壁上碰撞,直到那晃動的水面映射出浮雲間燦爛耀眼的光波。略舀一勺輕輕啜飲,「啊!」春泉的甘美,挨過凜冬的人更能深切地體會。少年仰頭閉目,品嚐著哪自喉入胃滲至心脾的暢快,享受這一刻難得的美好。樹影婆娑,暖意撫面,遙想之間,山坡上的木屋卻傳來焦急的連聲呼叫:「胡莫!快點!水!拿水來!」
少年提著桶吃力地走去,泉水沿途溢去大半。女子趕在門外接應了,以木勺舀出些許山泉輕巧地倒入罐中那已熬成膏狀的藥漿,冷熱交集,濃烈的氣味隨之泛起蒸煙。「好了,拿進去吧!」胡莫擱下木桶,接過碗端入屋內,忽看到床上那形若乾屍般的男子竟已坐起了身,僵固不動,驚得險些翻了藥碗,守護在角落的壯漢立即在嘴旁豎起手指,示意靜聲。狹小的屋內另有一人在床邊來回走動著,雙目輕閉,偏瘦的身形,微禿的前額,削尖的雙頰,稀疏的短鬚,四十左右的相貌,卻有著如老者般沈穩而從容的步伐,舉止輕若飄羽,神色凝如重山,腳下每一步都彷彿扎根入地,身邊籠罩著一層厚實無形卻不容置疑的寧靜。胡莫輕聲上前,謹慎遞出湯藥,恭敬地低乎一聲:「師尊?」「嗯!」此人雖盲,但取椅就坐,接碗飲藥,自若得分毫不差。
溫湯入腹,強烈的藥性立時逼出了一陣冷汗,頸間脹痛當即消退了不少。胡莫伸手將空碗接回,目光卻仍好奇緊盯著那木床上神情痴呆的男子,見其凹陷的面容似對週遭全無反應,不由得輕聲詢問:「他⋯⋯能看得見嚒?」盲人不答,只是與床上那人相對靜坐,略側過頭專注地調理思緒。女子在身旁輕輕巧巧地再遞上一碗清泉,唯恐驚擾了二者。
「唔⋯⋯很好,你恢復得很快,但筋骨的僵硬卻急不得,舒展還得費些時日,別急著起身。」清甜的山泉洗去了舌根殘留的藥味,盲人即端著水碗續說:「放鬆,靜下心。我名叫周繼宗,你呢?可還記得自己名字?」話語間伸出兩根手指,微微觸向床上男子的前額,便有如輕撫著野獸眉間細柔的纖毛,或似在翻閱塵封的古冊,「嗯,是了。你姓魏,名森。嗯⋯⋯本是從軍的吧?」雙指隔空劃過,那原本空洞朦朧的雙目隨即逐漸清晰了起來。
眼珠微動,魏森失神呆呆望著,模模糊糊、昏昏沉沉,低下頭,漸看到自己細枝般的雙手,依稀能見蒼白的皮膚下直透出青色的管絡,灰得發紫的指甲,僵固得幾乎無法握合的關節,醜陋而怪異。耳中但聽得語聲:「放鬆,專心調理氣息。嗯,我是盲人,雖不能視物,但能感受到你的心念。」周繼宗於其額間緩緩移動手指,似是在總覧書頁,尋找著字裡行間的音律,續說:「嗯!沒錯,你已經死過一次。若從戰事上推算,你死去應有七年了。」
『七年⋯⋯』心中抖然一震。『七⋯⋯年⋯⋯?』
枯瘦的臂膀難以伸展,震驚的雙瞳裡閃動著恐懼,無聲的空氣裡凝結了所有交談的音頻,戰鼓般的沉痛重擊接連地敲打著心脈。猶疑、困惑,被宣告死亡的人,心頭每次跳動都伴隨極度的矛盾與混亂。然而身邊盡是喃喃人語,淡雅溫和的花香自窗透入,微風吹拂,鳥鳴蟲吟,細微呼吸的吞吐,一切卻又是如此地強烈與真實。朦朧的眼,急切地探尋著當下的自己。死了?我已死了?這是何意?
陽光漸自雙瞳映入那全然虛無的心裡,照耀出的忽爾是一望無際巨大的空白。隻身孤立在空曠之中,除了寧靜,什麼都沒有,憶想不出任何事物。若生命的體現是那陣陣溫熱的流轉,那死亡的真意就是永久絕對的寂靜,靜得直教人泛起極大的不安。約略回過神,見眼前那盲人開閤不停的唇,似在訴說著令人費解的話語,而在廣濶得一無所有的世界中只餘下殘留的姓名,自己因何而死去?又為何再活著?強烈的疑問在耳中轉化為尖銳的轟響,聲聲不止。
「死亡就是一切的失去,你生前記憶應已隨著死亡而消逝。」周繼宗啜飲著清泉,微微偏過頭,回應著男子的疑問,「嗯?我並不知道你是怎麼死的。我雖能感受你的心思,但無法得知你心中已遺忘的事。」說著揚手示意胡莫再取一碗水來,同時右手兩指輕輕一捏,便令魏森逐漸急促的喘息再度恢復平穩。「唔,靜下來。聽好了,這對你極為重要。」周繼宗伸手指向其前胸,慎重地說:「你已死過一次。現在,你的性命,是來自於你身上的核。」
順著指引魏森依言低頭,但見自己破爛的衣衫內,胸膛上竟是佈滿著樹根般浮脹增生的紫紅色息肉,似是在填補著破損的身軀,碩大疤痕之間嵌著一枚如胡桃般大小烏黑透亮的晶石,內裡透散著些許淡紫色的微光。頓時驚恐與悲痛交相糾纏,似在隨著紫光分流進全身的血液,眼中無力地望著那怪異的黑石顫抖,口裡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微光自核中緩緩擴散開來,流至心脈,漸成為那佔據空洞心靈中唯一的存在,光影隨著心律變幻,便是那廣大寂靜裡唯一的聲響與躍動,恐懼瞬如失控的火焰肆意延燒,鋪天蓋地,終在喉間擠壓出一陣沙啞、淒厲,卻又幾近無聲的哀號。
「小心!」守在屋角的壯漢察覺異狀,趕忙搶上護在盲人身前,鼓脹的兩臂滿是積聚的怒意。周繼宗只是微揮揮手,側頭柔聲說:「阿虎,收斂你的心性!敵意是相對的。」以虎為名的壯漢答應了一聲,漸收回手立於床側,眼神仍是緊盯著床上嗚嗚低吼的怪人。「怒氣會激發怒氣,敵意會引來敵意。你的敵視只會刺激他的共鳴,放下仇念,才有轉機。」
「是。」郭虎輕聲答應著,略沉吟了一會兒,仍忍不住說出心中隱憂:「三天!師尊,他清醒過來只費了三天,鬼的力量實在太過可怕!」周繼宗點頭回應說:「嗯,還好,他目前還算穩定。」「但師尊您消耗太大,還得當心自己身子。」女子一面說著一面準備著藥瓶,又轉向少年交待說:「哪!幾個重要的方子漸漸不夠了,胡莫你得跑一趟湖畔。」
郭虎沉著臉轉對女子說:「哼!這不就是那鬼的用意,把我們全拖累在這裡?他這核紋太強,甦醒太快⋯⋯」盲人輕舉的手指,隨即打住未盡的話語。胡莫在一旁卻仍不識趣地接口:「哼!被鬼喚醒的,沒一個好下場!」周繼宗自思索著,並未回話,女子卻連連向二人使了個責難的眼色。郭虎強忍不住,又上前說:「這是一條無法回頭的路,他愈早知道實情,才愈可能適應,否則⋯⋯」女子急皺眉伸手湊在嘴前:「噓!他能聽見的。」胡莫與郭虎同時望向床上那人,只是那雙呆滯失神的眼裡依若對週遭對談全無所聞。
崩碎的心,片片瓦解,有如隨風吹散的羽絨無序地飄落。魏森茫然地面對著那在虛空之中流動的紫光,漸意識到自己現只是個半死不活、失去過往的空殼,而眼前這顆占據在心中莫名的核,似乎才是生命真正的主人。虛幻,卻真實;恐怖,又珍貴。微亮的光紋圍繞著懸浮的晶核流轉,孤立在這荒誕的處境中,只能四下慌張地探望,為什麼我在這裡?我是誰?我又該往何處去?
輕舉的手指優雅地接起了心靈殘破的碎片,回應說:「你,依然是你。」周繼宗將水碗遞至那雙虛弱的手上,指尖略揚,示意飲水。清涼的泉水漸流入那早已失去味覺的喉,而抖動的水碗中只倒映著一個陌生得全無生息的臉龐,魏森忽而捧不住水碗,只是抱頸呻吟。
「冷靜。」周繼宗微側過頭,二指微微收合,「放鬆、吸氣,慢慢長吐。」聲中帶著暖意,魏森依言相望,無意識地呆坐著,只聽得溫和的語聲說:「核就是你現在的生命之源,你得學習適應牠、接受牠。若再失去牠,你就真的成了一具死屍。」『牠?』「你無需害怕。」周繼宗伸手微微拉開衣襟,顯透露出自己肩頸右側,亦是一枚大小相若的黑色晶石,微笑說:「我們都一樣,是被核所附生的人。」聞言,驚疑的雙眼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同類。
周繼宗續說:「你生前或許也曾聽說過,被獸核依附的死者,可以另一種生命存活。世人大多嘲諷我們是活屍、遊魂、餓鬼、寄存者,或著最常聽到的,半死人。」此言一出,魏森胸前忽而紫光大盛,那原本應該僵直乏力的手旋即伸去抓向周繼宗的喉頸。郭虎立時搶上,左臂格開,右手便按向他胸前的核。
「退下!別激他!」簡略的語聲中蘊含著極大威嚴,壯漢伸去的手掌隨即收斂。周繼宗輕將郭虎推向一旁,凝聚精神,探出三指分張對著魏森微微翻轉,細聲說:「冷靜、放鬆,跟隨我的指引。」隨著指尖輕動,猙獰的神色漸平靜下來,被抑制的思緒再次遊蕩回那本已空寂的虛無裡,但晶核閃耀的光芒似未減輕半分。
面對這般初醒卻極為躁動的核,周繼宗亦覺得有些怪異,遲疑一會兒,輕聲嘆息,反向郭虎說:「嗯!也許你是對的。擁有力量的人愈是無知,往往愈是危險。他早些明白,或能早些安定下來。」郭虎沈吟說:「憑藉鬼的力量,他指不定會⋯⋯」周繼宗略搖手,似想到了什麼,躊躇良久,自說著:「或者⋯⋯是該讓他及早見見那鬼。」「嗯?什麼?這裡?現在?」忽聽到鬼的名號,胡莫不自覺退縮一步。女子亦試圖勸阻:「師尊,這⋯⋯」盲人搖搖手,猶豫間深吸了一口氣,向三人續說:「嗯,我可以反過來讓他感知我的記憶,但這需要極為專注。阿虎你亦得放空內心,不得干擾。」郭虎與女子互望一眼,知道師尊的決定不容反駁,壓抑思緒,諾諾地應了。
周繼宗伸出雙掌,輕柔地環向魏森的眼側說:「別怕!我會引導你,無需害怕。」溫和的話語中包覆著令人無法拒絕的堅定。魏森亦似有所反應,失焦的目光漸漸移回。「你自然有很多疑問,但先得想想,有沒有勇氣去面對已發生的事情?」魏森凝視著眼前這能夠透析心思的盲人,殘破而混亂的記憶正侵蝕著已然碎散的心魄,那早已乾涸的眼內漸泛出細微的淚光。是啊!不論事實如何,都要好過一顆完全空寂的心。
「那好。放鬆,什麼都別想,」姆指輕輕觸及魏森那冰冷的額,「喏,能將你喚醒的人並不是我。這先得讓你暸解三天前的事,以及你現在所背負的核。來!放鬆,讓心緒流動。」溫潤的一絲暖意自眉心滲入,十分地舒暢、平靜,魏森雙目漸漸閉起,順著指引從額間延展,輕柔的細流探至那無盡的虛無之中,頓感頭腦昏沉,眼中發黑,耳內無聲。
黑暗裡,細微的紫色光紋忽而閃耀流轉,慢慢發散出一種獨特、激烈、強韌而幻化的美,時而收斂,時又聚合,悠悠淡淡、明明暗暗,然後漸漸凝結成一面足以映出世間光影的圓鏡。
鏡中所照映的,是一個山風呼嘯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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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風直吹得火炬爆出星焰,喧鬧而噴張,村外慌亂的人們隨著焦急的鑼響在山道上疾走,時而圍聚成群,又一個個退了開去。沉重的震盪由遠至近傳來,聲聲陣陣直透得草木亂顫,極度的驚駭壓迫得無人敢透出聲息。刀槍與火炬在這裡起不了任何作用,汗珠在風中愈發地感到寒冷,人們唯有無奈地向後退走,期盼癱軟的雙腿能恢復它應有的氣力。一雙雙向上凝視的眼神呆望著那幾乎足以遮蔽月亮的形體,逾三人高的巨獸緩步踏至,間歇發出詭異的低吟,頭上一枚青色的亮光,暗夜裡格外地耀眼。
巨獸向著火光前進,人們卻都個個緊握著火炬,相信那光與熱所傳達的力量能趨走世間的各種凶邪。一人不意失足癱坐在地,身旁卻無人敢上前救助,眼巴巴望著碩大的爪子從身旁驚險地侵踏而過,嘴裡一聲也發不出來。山道上更多的人聞訊集聚而至,村裡廣傳的鑼聲卻仍在引出更多的火光。細長的尾刺從人們頭頂上輕輕掃過,山壁頓時成片崩落,土石斷木在巨獸身前全然不成阻礙,步步踩落的震撼絲毫無減。滅世的惡獸,怎會出現在這裡?
「退開!所有人退開!」一人高聲呼喝,從坡道傳來的話語彷彿足以與地面的震動相抗。驚懼無助的村民紛紛望去,眼看那健勇的壯士在火光中大步走來,人們臉上轉露出了笑容:「仙人來了!盲仙人來了!」郭虎收理衣衫,手持斧頭鼓脹起兩臂的肌肉,沉眉瞪視著獸首的青光,腳下便待發力。「阿虎!」身後一句溫和卻堅定的呼喚,即有如韁繩般抑止住激動的烈馬,「收斂心性,先保護村人。」壯士依言平靜了下來,躬身而讓。周繼宗背負著雙手緩步向前,棕色布衣迎風拍拍作響,閉合的雙眼似若能透視世間的一切,穩健而輕盈的步伐,直跨向那獸的張狂。
「噓!噓⋯⋯靜!靜下來!」伸出一手微微翻轉兩指,周繼宗身前的巨獸隨即停下了腳步,口中發出沉重而持續的低鳴,兇暴的爪牙緩緩垂下,原本驚天動地的山道不多時便轉化成平靜祥和。翻掌輕按,駭人的凶獸依勢漸漸低下頭來,微弱的呼聲彷彿正在輕訴對語。村民們見狀立即湧上歡呼:「仙人!仙人呀!」周繼宗連連揮手,身後的女子亦在試著令眾人冷靜下來。郭虎立於身側,引頸望著那火炬光影中的巨物,追隨盲仙已十多年未曾見過如此高大的衍獸,其何時出現,又如何近山,百思不解。
「哇!如此高大,若是近城,又是一場災害!」女子輕聲說著為周繼宗遞上一袋藥酒。郭虎放下衣袖,招手示意車旁的胡莫備藥,回問:「衍獸已極少越界,這麼大的獸,怎會走到這山裡來?」周繼宗微側過頭,「怕是⋯⋯有人引來的。」一手對著獸額前的青光晶核轉動三指,探索著巨獸的意圖。「這體形,想把它趕出山也是不易。」「能趕到哪裡去?」郭虎問,「到了明早就驚動兵營了。」周繼宗飲著袋中藥酒,仰頭思索,驅獸不難,不引起騷動才難,當下倒也沒了主意。想想忽覺有異,轉問胡莫:「近來城裡是否發生什麼事?」少年自車中取了藥丸走來,正遲疑著如何應答,忽感心頭一震,夜風中一股強大的壓力直逼得胸口難以呼吸,那般兇悍、霸絕、熟悉、無可忽視的強烈共鳴,快速地急迫而至。「糟了!」郭虎握拳,女子退步,周繼宗雙眉下沉,將酒袋直丟給胡莫。最不該發生的事,竟偏要給遇上了。
『真的是他?』
晶核躁動,本已平靜的凶獸忽而回身,青光大放,激動地張口咆哮,聲量直震得人人摀住雙耳,長尾隨之旋掃而過,泥木土石頓時四散亂擊,烈風撲面。周繼宗探臂分張五指,試圖壓制那即將暴發的狂性,但另一股極強的力量卻正刺激著巨獸變得愈發兇惡。利爪揮動,山石樹木齊飛,直襲捲向眾人恐懼的呼嚷。「保護村人!」喝聲間郭虎已奔至民眾身前,揮斧擋掉斷木碎石。周繼宗伸出雙掌收緊,仰頭,眉間露出鮮見的怒容,「這老鬼!」火光映射之中但感山林之上有一黑影疾出,直向著凶獸的後頸躍去。
嘯聲震盪,巨大的獸口仰天咬合,忽爾耀眼的銀色光紋浮現,旋聚成圓凌空蓋下,轟然直擊至地,四散噴發的塵土即如浪濤一般迎面撲來。退避四散的人群,與周繼宗昂然而立的身形在飛砂走石間交錯而過,伴著沙煙的漫射,朦朧的銀色光盤便有如那落入凡間的明月。
待得暴風漸息,一個人影漸自煙塵內走出,緩慢而堅定的步履,每一步都是月色寂靜之中唯一的聲響,那傳至內心深處的震撼,足以令所有人立如霜凝、定似雕像。「烈鬼!」只見來人左肩扛著一物,右手卻是平舉著巨獸的頭顱,掌中泛發的銀色的光輪迅速收轉,宛若吞食,獸首上青光隨即消失,只餘下一枚黑色的核。五指鬆開,碩大沉重的獸首墜至地面,煙沙隨著強震散飛,閃動的火炬映照出一個模糊而逐漸清晰的身形,高大魁武,黑衫赤巾,以皮罩蒙住口鼻,深沉而憂鬱的目光下正歪著頭發出吱嗞怪異的聲響,似是在吸食自己的唾沫,
「柴藏!」郭虎激怒暴喝,飛身上去迎面便是一斧,周繼宗未及制止,黑衣人輕舉右臂,提手翻掌便將那健勇的體格如箭矢般擊飛至山壁樹叢。啞然無聲的山道上,唯有低沉、厚實的嗓音說道:「放心,他壯得很,不會有事。」
周繼宗上前一步,左掌的五指逐漸收緊,直問:「老鬼!你來此做甚?」被稱作鬼的男子輕哼一聲,恍若被五枚尖針直刺入腦門,仰頭退了半步,卻又緩緩站直身子,歪著頭說:「盲老妖,你既能窺探人心,應早已知曉一切。」說著走向一座平石,將肩上所負之物放於石上,揭開棉布,竟是一人。各人遠遠瞧去,見其身形嬌小,似是一名不醒人事的少女。柴藏續說:「我來,是要求你一件事。」周繼宗微側過頭,「你還在找⋯⋯?」「嗯,這孩子應該知道藏身之處,但她受傷太重。事急,且得借助你的本領。」面對鬼的要求,周繼宗亦謹慎地細細思索,約略探了探,回應說:「唔!她心緒極亂,驚恐過度。你⋯⋯將核紋分給了她?」「當下救急,若非如此,她活不到現在。」「哼!這只會令她活得更加辛苦。」柴藏仍問:「別東牽西扯!快說吧,告訴我地點。」
周繼宗沉吟一會兒,緩緩吐一口氣,這鬼親自到來,就不會有善了的事,回說:「此山之所以太平,是因我信守承諾,不再干涉世事。就算知道了,又怎會告訴你?」柴藏漫步走著,始終與周繼宗保持十餘步的距離,續說:「當年,若你肯⋯⋯」周繼宗揮手打斷其話語,厲聲回說:「那是你自己造成的後果!毀一城,滅一國,天下失衡!」柴藏漸握起拳頭反說:「你可知輕重?她若再被人利用,七年前的慘事還會重現。」「是你違背約定,介入世局,世人所該畏懼的,是獸?還是你?」」周繼宗側過頭,左手分張五指,衣襟內隱隱透出青光,「我們是半死人,老鬼!你不該干擾世人的生活。」「盲老妖!事急!現在沒功夫鬥嘴,」柴藏攤開右手,銀色的光紋漸於掌中浮現,威嚇說:「告訴我地點。」
周繼宗隨即雙手平攤,交擊,強大的共震便如漣漪般擴散。柴藏受逼迫後退了一步,伸出右掌,銀光迅速凝聚成一面鏡盤抵禦在身前,斥喝:「你我相鬥,邊界愈發危險!」面對這極強勁的對手,周繼宗亦不再似平日好整以暇,睜開雙目,蒼白空洞的盲眼上泛起血絲,右手繪起一個地韻,左手捏了一個進訣,十指便向著光鏡握緊收合。強震迎面襲來,柴藏掌上的光紋漸而消褪,悶哼一聲,搖搖頭,試圖擺脫腦袋中的陣陣脹痛,以那低沉的聲音回說:「老妖!七年前你也有份⋯⋯」周繼宗眉心一沉,連續兩次壓制卻僅只能逼退對方數步,當下拉開步伐分掌繪出一個天韻,接連是收、破、凡三個指訣,雙手合聚若如一個無形的牢籠,沉重地鉗制著那泛著銀光的烈鬼,令其再難吐出隻字片語。
終於,被稱作鬼的黑衣人單膝跪倒了下來,周繼宗卻感體內一股熱意上湧,噗的一聲自口鼻中噴出一片血水。「師尊!」女子驚呼著急奔上前,回頭大叫:「胡莫!快取藥來!」藏身在車後的胡莫忽被叫喚,暗罵兩聲,從車裡抓起藥囊向著女子拋去,卻不敢靠近半步。柴藏搖頭回了回神,瞥見盲仙虛弱,漸掙扎站起了身子,但不再上前進逼,反向著裝載藥材的貨車走去。胡莫眼看惡鬼近來,驚恐地退開,圍聚的村人亦早已散至數十步外,無人敢攔。柴藏伸手安撫著馬匹,揭開篷布隨意翻查車中的藥罐,對盲仙脅迫的意味十足,無意間卻發現車內卷曲著一個有如乾屍般的形體。
「哼哼!你還在救治這些救不活的人?」見此人形雖然四肢健全,但核力耗盡,肉身極度衰退,既不得安息,亦不算活著,還不如死了痛快。周繼宗服下數枚藥丸,調理氣息,回說:「你殺人,我救人,數十年來,我倆本就不在一條道上。」柴藏說:「我殺的都是該殺之人。你又怎知你要救的人,該救?」「老鬼!救人是德,殺人是惡,你很清楚。這些年,睡得可好?」「嗯,深知我心!」柴藏凝視著車中之人,種種往事冒上心頭,周繼宗忽察覺其心意,急厲聲說:「別!你我恩怨,別再牽連旁人!」柴藏若有所思,回說:「怎麼?我殺人你鄙視我,這下我要救人,你也不樂意?」話未停,身後斧頭疾劈而至,登時側步出拳,提手按下,碰的一聲再次將郭虎擊暈在地,低沉而堅定地要求:「告訴我地點。」
周繼宗當下已感知不到郭虎意識,亦不再顧往日情面,「若讓你侵入軍營,世間又將大亂!」語畢,右繪天韻、左開兌訣,十指交疊相合,誓要將鬼逐出山去。柴藏頓感眉心發疼,耳內尖鳴,亦於掌中凝起幻紋。周繼宗右手收握成拳轉將光鏡壓制,使其寸步難移。兩人雖身形不動,但皆自衣襟內透出光色,彼此全力相抗。
柴藏凝神抵抗著那侵心蝕骨般的抑止之力,面對這固執的盲妖精既講不通,又傷不得,著實棘手。心知正面衝突討不了好,念頭一動,索性收手退避,旋即將左掌按向車內的核,臂腕轉變出紫色的光紋迅速流轉,漸灌注其中。周繼宗未料竟有此舉, 急喝:「停手!」大步邁出,十指分張,尖銳而強烈的共嗚同時波及週遭,郭虎自昏厥中驚醒,伴隨著女子抱頭痛苦的聲聲唉叫,浪淘似的囚籠層層疊加,總算將烈鬼高壯的身形整個壓制於地。不過,『遲了!』周繼宗漸垂下發顫的手隱在身後搖了搖,阻止女子前來攙扶。強敵當前,不能露出自己的衰弱。
柴藏扶著車緣緩緩站起,歪頭吸了一口唾沫,對著同樣喘息不已的盲仙人乾笑兩聲,「哼哼!別激動,老妖!我這可是在助你。」「老鬼!」周繼宗對自己的失策感到憤怒,果然不久便察覺到紫色微光在那本無動靜的黑核上暈染開來,漸融至卷曲的身軀內緩緩流動。「唉!過去的慘事還不夠嗎?」柴藏回說:「慘事?當年我求你之時,可還記得你說過什麼?今次這人就在你山中,你便不能再撒手不管。我既遂了你心願,亦沒讓你違背誓言。那麼⋯⋯」微偏過頭,皮面罩下發出滋滋聲響,「現在該你回報我了吧?」短短幾句竟被壓得無法反駁,周繼宗眉頭深鎖,如此耗戰下去大為不利,郭虎已忍不住衝動,貨車中又有動靜,一時遲疑不決。
柴藏於車中隨手抓取藥瓶於掌中把玩著,郭虎怒視正要上前奪取,周繼宗忽伸出一指制止了二人,反向著大石上的少女緩步走去,嘆說:「這孩子受傷甚重,意識很弱,心裡滿是恐懼。你該及早將他送去醫治。」柴藏只是回說:「告訴我地點。」周繼宗伸指輕觸及少女前額反問:「你不怕我就此封住她的心念,讓你再也找尋不得?」柴藏輕哼一聲,怒說:「那就看你救人的誓言有多要緊了。」探手按入車內,掌中又漸泛出紫光。
晶核內,乾涸的裂土瞬時有如海潮破堤,澎湃洪流湧至體內每一處縫隙,深埋的種子浸漬了水分,便接連迸發起新生的芽。忽而,侵入的光紋引起了核的排斥,微弱的青光奮力抗拒,抵擋不住紫色狂濤的吞蝕,兩種紋路衝突激盪,令本就殘破的身軀迅速趨向崩壞。周繼宗回頭感知到車內兩股力量帶來撕裂般的痛若,深嘆口氣,終究伸手按了一個地韻,緩和了核的暴亂奔流。
「很好。」柴藏望向車中,「有你引導,他應可活下來。」僵固的身軀微微顫動,引燃的火苗隱約在膨脹擴展,紫色流光佔據了黑色的晶石,成為那虛空中唯一的躍動;原本幾乎靜止的鼻息,漸貪婪地吸取夜裡的涼風,緩緩呼出陣陣沒有聲音的呻吟。
烈鬼柴藏輕巧地將藥瓶放回車內,收手再問:「快吧!事急,告訴我,她藏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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