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靜的田野,金色的稻穗,午後陽光穿過林葉,閃閃灑落遍地柔和與溫暖。糧袋沉重地摃在肩頭,滿滿承載著收獲的喜悅,林外樸實的小屋傳來孩童陣陣嘻鬧的叫嚷,女人的背影正在院內晾晒新洗的衣物,風吹裙展,長髮拂面,纖指撥開絲絮緩緩回望過來,雖遠,仍能感受到那柔和而殷切的盼望。如此秀麗、如此平淡、如此祥和,這會是⋯⋯誰的家園?
睜開眼,周身陰濕昏暗,忽醒覺又是一場虛幻。臉頰貼著冰冷的泥水,眼前浮漫著晦暝的薄霧,指尖透寒,右手久浸在黑水之中已然凍得麻木。『啊!』魏森急忙爬起,只見指縫間水珠晶瑩透徹,滴落下來,卻是一望無際烏沉沉的水域,似若巨大的墨潭,融進黑暗裡深遠不見盡頭,直至虛無。這是湖?是河?還是海?烏黑的水色極其寒冷,表面看不清自己的樣貌,周遭沒有聲音、沒有氣味,極度幽靜之中就只有自身的孤寂。如此異景,究竟身在何處?
虛無?啊!總是這樣,人生到頭來終究什麼也沒有。幻夢中豐收祥和的家園即如那捉摸不到的水霧,面對廣闊無盡的幽暗,清醒竟是如此地殘酷。惋惜著、嘆息著,那怕就只是片刻美好的夢,也寧願沉溺其中不再醒來。看著掌中墨色的水珠,此刻的自己究竟是死是生?尋思間,遠處似見一人自茫茫霧裡慢慢走出,布衣草鞋、手持木杓,少年瘦小的身形孤伶伶地站在水面上,興自己遙遙相望。
『你是誰?』魏森注視著,細見其模樣容貌,漸漸似明白過來。半死人是死過一次的人,所以,「你是我?過去的我?」少年並無回應,空洞的眼神只是凝視。你若是我,為何是這般模樣?失去的過往尋不回、捨不掉,生前記憶空盪盪地什麼也想不起來,相視的彼此,卻感到極其陌生。既然這樣,你為什麼又總跟著我?不覺面露惆悵,輕嘆鼻息,「罷了!」無論你生前有何遺憾,「我⋯⋯幫不了你。」此刻的自己就算再活了一次,哦不,是兩次,依然毫無價值。
「告訴我,我是誰?我⋯⋯我們,為何都在這裡?」少年沒有回應,只像個旁觀者默默地看著岸上的人世。魏森靜望著,既然在死界之前終將一無所有,那麼,我們活著時為何要那麼辛苦、為何要那麼痛苦?「我們究竟在做什麼?」沉重的疑問消散在虛無之中,激不起一點波瀾。輕撫胸前的晶石,再活一次的半死人,莫非就只有獵食的渴望與無盡的貪婪?更長的生命,不過就是更長的苦難與荒誕。『這一切,有何意義?』
少年默然呆立著,微偏過頭,側身回顧,不多時身後水氣隨之飄渺飛散,霧開處,無聲地緩緩走出一人,絲綢緞帶,彩衣華服,頭簪金花,耳掛珠玉,白皙的頸上沒有環鎖,纖細的腳步輕盈而穩健,亭亭靜立於水面之上,即是這虛空之中最艷麗的姿態。『啊!』魏森心頭猛地一跳,驚疑地注視著,「是妳?」淡雅的妝容,溫潤的微笑,白淨的臉上消抹去經歷囚苦的滄桑,只有恬靜與柔美,莫非這才是妳原本的樣貌?或著,這只是我對妳陌生的遙想?
『為何會見到妳?』相望的眼中閃動著疑問、驚訝與欣喜,雖有滿腔話語,卻凍結著說不出口,想起自己在遺跡中、山道上,滿手血污抱著她冰涼的屍身,困惑、悔恨、悲痛,再次陣陣鎚打著心胸。是的,在那短暫的旅程中,全天下唯有妳,願以性命救我。『妳為何救我?』悠悠回想起來,這才發覺自己幾乎未與她有過多少對話;除了刺在胸膛的一刀、除了車中對萬吉的低語、除了在湖邊棧橋上的慟泣,竟似記不起她的聲音。輕輕地一聲苦笑,天底下唯一感到虧欠、愧疚、掛念的人,並沒有過真正的深談。記不得自己的過去,卻這樣記得妳,舉目相望,『也好,也好。』
那麼,在夢境庭院裡遙見的身影,是妳嗎?就算平淡的生活,粗衣簡食,遠離亂世紛擾,也好,也好!一腳向前踏進黑色的水中,冰寒旋即襲心而來。如果死亡是永遠的孤寂,那不如妳相伴吧。第二步踏下,水深至踝,身子便即凍得發顫。這第三步,不想腳下竟猶豫了。魏森打顫喘息凝視著黑色水面,未料在死界之前自己依然會感到恐懼。早已是死過的人,為何恐懼?莫非對這荒謬透頂的人世仍還有牽掛?抬起頭,除了妳,我還有何依戀?咬緊牙再踩踏下去,近膝的烏水幾乎抽去體內所有的溫熱,寒侵入骨,半身已漸沒有知覺,「如果能再活一次,我願⋯⋯」伸出的手瞬如霜凝般僵在空中,口中祈願忽而顯得滑稽可笑。女子平淡地看著,眉宇之間竟帶著幾許悲傷。
「啊!是的,妳已讓我再活了一次⋯⋯」魏森仰望著,無法觸及的身影,無法跨越的距離,無法邁進的步伐,「是妳在阻我嗎?」刺骨的凍寒,漸在喘息中明白過來,既然身為半死人,就算妳尚在人世,也給不了妳那種祥和的生活。為什麼?為什麼自己經歷的一切全是相反的?得到,就是失去;相遇,即是離別;遺忘,才有思念;赴死,卻是重生?女子輕柔地微笑,似是溫和地等待,亦或無聲的道別。「那麼,妳呢?」魏森牙關凍得不自主地打顫,仍深深注視著,「是否已找到自己追尋的平靜?」一雙幽幽閃動的眼眸裡,泛著喜悅卻又略帶失落的神情,靜望向那烏黑的水色。魏森順著目光低頭看去,自己那朦朧修長的身影搖盪在烏黑水面上,顯得奇特而詭異,此時亦察覺靜立於水面的少年與女子,沒有影子。
啊!逝者無影。腳邊的隨影,正是自己活著的證明。活著?逝去就是虛無,只有活著的人才能追尋。寒意侵襲至心胸,呼吸變得短促,心在顫抖,萬般念頭閃過,短暫的過往一幕幕浮現,想起對家的探索、對鬼的恨意、對核的迷惘、對她的許諾。人生擺脫不了隨行的影,一如擺脫不了過往的痛,活著就有傷痛、就有陰影。那麼擁有影子的半死人,存活在生與死的界線之間,是詛咒還是恩賜?水面忽有微風吹過,身影隨波起伏,似對自己的嘲笑。伸手相觸,「你就是我⋯⋯」是了,有光就有影,那麼反過來,有影,不就有光?轉頭回望,即見身後一道微光遠遠透來,削過兩側陡峭的岩壁,形若狹道,此時方覺自己身處於極深的幽谷之中,而就在那遙遠的谷口外,天光依然明亮,一桿銀槍佇立於地,迎光映射得金輝熠熠。
『萬神槍?』魏森猛然想起山嶺上的高壇,寒冷的心依然跳動。想起余萬千的事蹟、想起朗元志的冷笑、想起兩軍虛假的結盟、想起各方暗地裡的盤算。天光照映下的,是開啟戰禍的鑰匙、是因為自己偏執狂妄而造成無法收拾的錯誤。思慮間,谷口外依稀有聲傳來,陣陣喧囂吶喊於兩側陡壁之間相互激盪。這聲音自然是熟悉的,來自戰場的聲響。『⋯⋯開戰了?』凝視著,站在生命的盡處回看人世,竟有著一種悠遠而超然的感覺。猶疑著,在那樣遭受眾人利用、鄙視、毒害的人世,似已沒有回去的價值,紛亂愚昧的世道中找不到生存的空間,找不到安穩的生活。是啊,「既然全天下都想除掉我,又何必留戀?」
『因為,你不再是一個人活著,而是繼承了所有人的意志。』
啊!渾厚的聲量似曾相識,是誰的話語?魏森立感頭痛欲裂,耳內嗡鳴,揪著頭髮四探顧望,側目一看,少年竟就站在自己身旁,沉靜的眼神直視過來,腦袋裡即如千萬枚細針扎入,陣陣刺疼,隨之即是凝重而嚴峻的斥喝:『自己闖的禍,自己收拾!』誰?是誰?驚回過頭,但見水上一名戰將昂然而立,身披青袍銀甲,英挺雄壯,威風凛凛,似陌生、似熟悉,「你是誰?」心頭昏花混亂,定神再看,水面上、迷霧裡,水氣開處盡是重重人影,一個個破損的戰衣、殘缺的肢體、模糊的面容、血污的青巾,無數瑤竹軍兵橫成一列,有如軍陣,而更遠之處,漸漸顯露出成片成團的黑衣紫巾,盡皆為雲璋服色。『啊!』朦朧的視線、酸楚的鼻腔、覆滅的國度、消逝的兩軍,『你們、你們⋯⋯你們⋯⋯』在那憶想不起的過往,到底背負著多少人命?想來自己一身武藝,那麼,在生前究竟傷過多少人?殺過多少人?平靜的水面上沒有回應、沒有怨恨,一大片模糊寧靜的形影之中,只感受到無聲的期盼。
是的,逝者已以,對人世莫可奈何,只有殷殷地期盼著生者,殘留著對生命的祈願。死與生的分界,便有如一面無形的鏡,無情地照映著兩邊相反的價值。水上無數幽魂放不下生前的掛念,顧望世間,總希望活著的時候能再多做點什麼,似在不捨地盯囑、勸戒、責備:『還活著,就仍有機會!』而在那光亮的谷口外,卻另有著一大群人承受苦難,為了各自的生存、大義、名聲、利益,汲汲營營不惜將他人送進死界。世道為何如此矛盾?活著的人赴死、死去的人盼活,薄霧裡眾多沒有面容的軍士,靜望向谷口喧噪的聲響。『戰爭。』魏森站在森寒的黑水裡與少年一起回頭瞪視著,為什麼?為什麼世人如此地愚昧好戰?為什麼人們急欲爭奪眼前的名利,看不見遠方更大的危難?為什麼,總有人迫不急待渴望著殺戮與葬生?當一切都覆滅了,又剩下什麼呢?無聲的疑問與少年相視對望,生前死後,我們失去了多少?還活著,又應該追尋什麼?少手緩緩地伸手遞出,手裡握持的是一柄緣口磨損的長柄木勺。「你想告訴我什麼?」魏森看著,伸手相接,指尖將觸未觸之際,忽覺眉間如遭雷擊,雙目發炫。這木勺,曾經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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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垂掛,未著甲的將軍孤坐在矮凳上伸出陶碗,向少年示意盛酒,微醉的眼裡靜觀著營內操演的士兵,及手持令旗對眾人大聲斥喝的數名軍尉。「喏!小子,你可知道,沙場回來的將士,和那群傻愣的新兵,有何不同?」少年接過碗,對那般酒後的自言自語已然習以為常,卻不經意瞥見將軍露出少見的憂容,仍自悠悠說著:「我們這些見過死界的,雖帶著傷痛,卻依然得繼續前進。」利落的短髮,濃密的短鬚,斑白的兩鬢,魏森靜看著那滄桑卻又沉著的眉宇,及他所顧望的軍陣。是的,少年不懂,但,『我懂!』魏森咬牙忍住鼻酸,是傷痛與悔悟造就了堅毅與決心,從戰場歸來的軍兵們,每一口飯、每一杯酒、每一次日出日落,都是生存的恩惠,都是從他人傳承下來無比的珍貴與美好。果敢從容的眼神裡,只有目標,沒有遲疑,更惜生,卻也更不畏死;這是那些白白淨淨的新進兵丁們所不具備、不理解的。
「戰場這麼可怕,為什麼還總要打仗?」少年將滿腹的疑問隨酒盛在碗裡。將軍接過酒碗,眺望著天邊晚霞,喃喃自語地回應:「因為⋯⋯那些好戰的人,總是比我們更愚蠢,卻更勤奮。」魏森顧望著手持木勺的少年,及身旁魁偉的將領,眼中閃爍。沒錯,戰事之後又將有更多軍士步入死地。水面上無數亡靈對世間殷殷期盼的不是爭勝、不是復仇、不是奪利,而是太平。將軍苦笑,飲酒說:「好戰的人們早就忘了,軍兵的天職,本是為了守護太平。」谷口外的殺伐之聲遠而不絕,愚不可及,又想起那朗元志那虛假的笑臉,心頭漸有怒意,世間總有這樣人物在暗處搧風點火、鼓動仇恨。為什麼世上由得奸人橫行、戰禍不停?瑤竹雲璋的滅亡,是否也早在這種人的算計之中?自己對那些陰謀詭詐、操弄人心之術一概不懂,只懂戰事,然而經歷過戰場的半死人,卻要比那些梟商軍眾更渴求祥和安寧。回過身,靜靜掃視那無數軍士的身影及女子淡雅的面容,『你們是對的。』
「我們,」魏森對少年說,「總該比好戰的笨蛋更勤奮些。」回想起曾經的承諾、取槍的初衷,望向將軍那堅定卻憂愁的神情。活下來就是一種責任,現在,不能死。『等我!』抽離黑水的腳步,踩進深陷的濕泥,邁向遠處的銀槍金光。「戰事因我而起,」寂靜的泥岸,自語都如雷聲震響,「平息戰事,才得安寧!」冰冷的濕泥裡,每一步都深深陷下,但只要步步前行,終究能踏上堅實的土地。已經什麼都沒有的人,每一步都是進展、每一步都極其珍貴。
腳踏實土,泥水滴落,舉目延著緩坡而去,虛弱的步伐、沉重的期盼,伴隨聲聲吐息,孤獨地在昏暗中一步步走向那光亮喧囂的戰場。為何天光竟變得如此遙遠?但感腳下斑斑泥印殘留,默默前行,走過那綿雨的市鎮、走過那深夜的荒村、走過那湖心的棧橋、走過那空寂的古城、走過那絕境的山道、走過那莊嚴的聖殿、走過那通天的高塔、走過那聯軍的營門。當往日的糾結不再重要,幽暗深谷步步篩去了世間名聲、功利、悲苦、憂愁,最終只餘下一個人、一道光、一條命、一分希望。僅管被世人唾棄、僅管被烈鬼附身、僅管被梟商利用、僅管被兩軍仇恨,「我不是余萬千,」路遙、光遠,但每步踏去,終究會留下一個紮實的足跡。「而我,亦不是柴藏。」不被理解的心,化作汗珠灑落在沙土上,愈近天光,影子愈長,微風吹來的,是山嶺間的氣味。
谷口外的戰地之聲漸漸清晰了起來,殺伐呼喊,風中帶血的味道令身上感到燥熱得厲害,原本凍得發顫的身子現卻已走得血脈激動、混身大汗。勉強再行得數步,腹中愈有如沸騰的鍋窯,疼痛難忍,『怎麼了?』體內的異狀忽而發作得厲害,雙足酸軟乏力,頭暈目炫竟令腳下支持不住,踉蹡跪倒,五內隨之劇烈翻滾,喉頭上湧,嘔出一大灘紫黑色的血水來,膻臭不已。『毒?』愈是行近谷口,反而毒發愈劇,為何?半死人不是毒不死的嚒?困惑時,但覺四肢彷彿有千百隻蟲蟻咬蝕,刺痛而僵,強忍著胃中灼燒,試圖繼續前行,抬頭探望,眼前竟是一枚黑色的晶石浮於空中,在這半明半暗的幽谷裡微微透出青色的光紋。
『核?』魏森奮力地爬起身,蹣跚向著光紋走去,沒幾步又再次跪倒,體內各處筯骨有如被荊棘纏絞,每個舉動都痛得汗如雨下。掙扎而起,短短距離竟是無比艱難。只見晶石微光燦燦,就在眼前,伸出抖動的手指上前輕觸,忽見其青光大放,奪目刺眼,轟然巨響在谷間直震得耳內發疼,飛沙如霧激散開來,勉強撐起身子,在眼前昂立的即是一頭逾兩人高的黑影,利齒尖爪,額綻青紋,細長的刺尾擺盪,巨大身軀幾乎遮蔽了谷口的明亮。魏森驚懼地急在地上摸索,附近無木無石,沒有任何可護身之物,筯肉更似融蝕一般全無氣力,週身刺痛得口中溢血、涕沫橫流,站不能站,退不能退,漸連呼吸都極困難。
黑影中,長頸緩緩垂下帶角的獸首,泛著青光流紋瞪視過來,魏森側眼相望,見其額上雙角有一根斷去半截,與半死人一樣帶著傷損與殘缺。「你⋯⋯」一股熟悉的共感,想起過往無數次見到那懸浮於虛空的晶石,漸明白過來,這獸,便是依附在自己身上的核。「這⋯⋯這就是你原本的模樣?」巨獸沒有回應,齒內的低吟連地面都隨之共震。
「你不怕毒⋯⋯對吧?」動彈不得的身子,在痛楚中努力吸進每一口氣息,對著巨獸直言:「那麼⋯⋯將你的力量,借給我⋯⋯」凶獸靜立著無動於衷,不知是否能懂人語,長尾緩緩搖甩,青光獸首高傲地揚起,提舉一足,隨即踩下,利爪登時穿背透腹直刺入地。
魏森大驚,劇痛中嘶吼叫嚷,這核不是與自己共生的嚒?『為何?』身子被重踏之下只感全身骨骼將碎,急呼:「不!你⋯⋯不能殺我!」巨獸足下略鬆,歪頭湊近過來,似若玩弄戲耍。魏森雙目泛紅,齒間溢著黑血,抽搐吃力地說:「你⋯⋯不能⋯⋯殺我!把你⋯⋯的力量,借⋯⋯」語未畢,巨力踩落,紫黑色的血霧自口鼻噴出,半身已無知覺。自知臟器受損,遠望向谷口金光,吼聲中仍不甘地衰求著:「你要 ⋯⋯這身軀,我給你!⋯⋯但,我不能⋯⋯」凶獸不會放過到手的獵物,巨口噴張,灼熱的氣息隨即迎頭蓋下,渾身如焚,淒厲的嘶喊在谷間聲聲不絕,滿心疑問,為何?為何?為什麼連依附在身上的核都背棄了自己?恐懼與苦痛下意識近乎昏厥,『這不是真的!這⋯⋯不會是真的⋯⋯』若如此,什麼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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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瘋成那樣,是真的嗎?」遠見解開布帶換藥的費空,手裡提起的麻袋不自覺停頓下來,轉對著車旁問:「那麼,他為什麼會變成那樣子?」。楊越正在清點糧罐,被疑問打斷便數岔了,斜望一眼回說:「嗯,真的。他身上舊傷難癒,長年痛苦漸使得心智不穩。那藥布是為了助他安定下來。」魏森輕撫著胸前晶核,想及自己多次失控,即問:「這麼說,我也可能會像他那樣?」楊越側目回說:「不盡然。你是受鬼的力量所迫,而他卻是在苦痛之中喪失了自我。」說著用手指向魏森的胸膛,「晶核依附你的身體,但奪不走你的意志。」魏森聽得不明不白,回問:「什麼意思?」楊越漸放下手中賬簿,續說:「核能影響你的肉身,但無法佔據你的本心。但若是你自己放棄了意志,讓核控制你,就將變成徒有人形的獸。」魏森看著費空那混身傷痕,感嘆說:「看來,半死人活著也很艱難啊!」
「真正艱難的是以自身的意志好好活著,別成了無心的獸。」楊越說著拉下布巾,露出面上火傷,取瓷瓶吸了些許粉末,強忍著藥性發作。「人生中,有些傷痛,好不了。你就只能帶著它、接納它,作為存活下來的驕傲。」魏森反思著,將麻袋在車中堆置妥當,相比這群劣存者們,自己的處境猶似要好過一些。「愈是強悍的生命,承受的苦難也就愈多。」楊越續說,「晶核雖能讓你體格強健,但半死人最先承受不住的,會是心。」『心?』依言看去,費空正將藥布包覆至頸,那平日兇暴張狂的眼神裡,此時也只是痴痴透著疲憊與無奈。
「守住!」輕喝聲中,後背重重撞至石柱,只震得胸內發疼,額間冒汗。許潔喝問:「怎麼?舞槍時你打得風生水起,叫你練勁連三掌都接不住?」陪練大半日,對這駑鈍的對手已漸感不耐,「聚而不發,用在一瞬!你連崖都敢跳了,對掌卻總守不住?」魏森被她斥責得狼狽,昨日縱跳總還能夠拿捏得準,但這般拼勁對掌講究時機運力皆得合宜,甚是困難。「你想得太多,反應太慢!」許潔無奈地嘆氣,「怎麼?軍伍出身,臨陣交戰時由得你慢慢想嗎?」魏森被她訓得有些著惱,沉眉回說:「妳錯了,真要打仗就不這麼接了。」「哦?好呀!我看你怎接?」語未盡,掌已出,魏森翻腕將她手背按下,二指停在秀目眉心之間。「槍術?」許潔亦惱,雙掌挾風帶勁同時擊出,魏森右臂架開,提肘翻臂將她兩腕擒住,進步內按,使勁推撞在柱上,再偏半步便能將她逼出石陣外,直言:「攻敵無備,避強擊弱,這才是打仗。」
許潔雙腕被制,背抵巨石,不耐的怒意反而消了。自風語坡初見以來,這是第二次被他反擒;眼前這人雖不擅用核,卻總能在險中求勝,固執的眉宇間似帶有著一種愈敗愈是強悍的韌性。這番心思技巧呂大川沒有、卓有道沒有,楊越費空那幫人更不會有。「難怪你學不會!」石柱冰涼透心,話裡便有些酸溜溜的,「總想著投機取巧、避強攻弱,所以不曾真正面對自己的弱處。」歪過頭問:「如果對手是烈鬼柴藏,你避得開、抓得住嗎?」魏森聞言一驚,放開了她手。「你戰技雖好,這種心思反而讓你不懂用核,因你對核的失控仍會感到恐懼。」魏森吸了一口氣,轉望丘外山景,並不否認。許潔理了理衣衫,「核就是獸!你心裡的恐懼,牠是嗅得到的。」伸手在其胸前一指,「別忘了,核寄生在你身上,你才是晶核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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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力地睜開雙眼,為何?為何想起這些?昏暗中,緊盯著谷口的亮光,耳內尖嗚漸漸消退,遠處是戰事的呼喊,身邊徘徊著凶獸的低吟,胸膛貼在地面傳來自己心脈的躍動,噗通、噗通、噗通。身被重壓,劇毒侵蝕,泛血的眼望向那光芒中的槍,喧囂仍在持續,人的醜惡與獸的兇殘,這般亂世,如何收拾?毒腥味泛在口裡,每一次呼吸都如利刃削刺,掙扎的手在沙地上刨出一道道絕望的印記,十指深陷,握不住流逝的時光。
時光?心脈尚在躍動,戰事仍在持續,巨大的獸毫無退意,似乎意在等待,等待人的虛弱、等待心的棄守、等待核的自由。時間緩緩流動,無盡持續的苦痛終會將人心逼向臣服。「殺了我⋯⋯」漸漸承受不住的意志,不禁輕聲地衰求著,「殺了我⋯⋯」然而頑強的晶核如獸低吟,嘲諷著人世蹉跎。時光不停、痛楚不減、戰事不止,但是,仍然活著。『不⋯⋯』又將昏去的朦朧中,似有一股被遺忘了的思緒;泛紅的眼向前望去,幽谷中一端是明亮的天光,一端是深暗的死水,受困在紛亂的人世與森寒的空寂之間,這裡是⋯⋯『生與死的交界?』魏森看著自己帶血的手。生命,就是活著的時刻。心脈躍動,噗通、噗通。是了,半死人是夾在生與死之間的人。睜大雙眼,沉重的低鳴自耳中襲來,週遭漸至一片無聲,除了心跳。貼地的胸膛裡噗通、噗通,聲聲記述著生命的一切。雙目閃動,頻頻思索,似乎想起了什麼。
『活著,就是一種勝利。』迎風的旗幟,在濃煙烈火之中依然飄揚,悠悠念念,隨光影流動,生命的紋路,本即是心的念想。『核,就是你現在的生命。』雲霧散去,漸露出谷間田野。『晶核依附著你的身體,但奪不走你的意志。』水波粼粼,反映出山色天光。『優勢即是劣勢,最弱亦是最強。』水珠閃動,滴落在沉重的尖錐。『是人是鬼,不在於核,在於你的本心。』『本心?』
『站起來!』
『過去的影子,就用現在的本事打倒。』
『你,才是核的主人。』
心脈驚動,魏森漸明白過來,『原來如此!』深吸一口氣,勁透雙臂,咬牙全力地撐著自己的身體,巨大的獸爪旋即重壓而下,熱血遍地,渾身在劇痛中不自主地抖動。「你能⋯⋯令我痛苦,但你⋯⋯不會殺我。」齒間打顫,眼中發紅,鼓脹的臂膀再次發力,仰望上方的青光,「你⋯⋯不能殺我!」凶獸低下頭來,口裡發出刺耳的尖嘯,熾熱的吐息灼燒著半身。衰號過後,魏森再次抬起頭來,以殘破的身軀直視著凶獸的眼睛,「你殺不了我!」因為,「你就是我!」探出的一手猛然掐住獸的頸子,五指收緊,巨獸旋即瘋狂地吼叫扭動,力震於地,竟無法掙脫那細小的臂膀。
「你擺脫不掉我,一如我擺脫不了你!」嘯聲震透谷間,魏森依然猙獰地與那青光邪眼對視,面對那駭人的利牙,回罵:「撒你個的!你比我強,但,我能殺你!」站直身子,僅管半身已不成人型,僅管傷口淌流熱血,腳下邁開步伐,竟是向著谷底黑暗的水域走去。巨獸頓時驚恐地尖叫頻以蠻力相抗,尖尾掃盪震響,利爪在岩壁上留下無數印痕,堅毅的肩臂依然拖曳著獸頸前行,任得你如何兇暴,依附的核,違抗不了心的意志。
「畜生!」奮進的一步,踏入鬆軟的沙土。「你不懂世道的險惡,我懂!」一步,踏上堅實的厚石。「你不懂過往的悔恨,我懂!」一步,踏過殘破的腐木。「你不懂身不由己的苦,我懂!」一步,踏向陰暗的土坡。「你不懂浪費一生的痛,我懂!」一步,踏進冰冷的濕泥。「你不懂失去一切的悲,我懂!」再一步,直踏至那森寒的黑水,吼叫著:「你不懂存活下來的代價,我懂!」面對水面上所有逝去的魂,原本兇騰的巨獸亦沉靜了,怯懦地微微低鳴。
拖著破損疲憊的身子,嘔血喘息,望向眾人的期盼,女人含淚的微笑裡似帶著哀傷、帶著憐惜、帶著理解、帶著祈願。『我懂。』在死界之前,世間只有一種生物,如此瘋狂。「你怕死,但你不懂死亡的價值。我懂!」魏森向水中再進一步,冰寒即透至雙臂,凍結的意志,積聚的恨意,將獸首直拉向漆黑的水面,咆哮威嚇:「現在!把你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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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