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裡晨霧瀰漫,眼下能見不到十步,少了飛禽走獸的聲息,極度的寂寧就只餘下各人彼此起落的步伐。泛著水汽的石階較尋常更為難行,僅管孟惠一路上細心攙扶、連聲叮囑,周繼宗仍不慎失足一滑,郭虎建壯的臂膀立即在其身後穩穩地護住。便即多年來被世間稱作仙人,此時亦不覺嘆息:「唉!這身子骨,登高還是吃力了些。」
「讓我來背您吧?」「唔,不了。還能走的,就總該多走動走動。」周繼宗略搖搖手,「既住在山裡,就不嫌山高。」郭虎微微點頭,即便是尋常生活,師尊的話亦總是令人深省。孟惠抖了抖露水沾濕的裙擺,忍不住抱怨:「反倒是那人,都已虛弱成這樣了,還跑到山崖邊逗留?」郭虎亦疑問:「此處僻靜,少有人知,他怎上來的?」孟惠說:「虧得我天天給他送藥,要再這麼任性,把他鎖在房裡算了⋯⋯」嘴裡猶自叨唸著,腳下已漸走出了密林小道,來到緩坡旁的一尊石像。
石像佈滿青苔長年佇立在山林雨露中,神使的樣貌早已被風霜吹拂得圓潤而柔和,其姿態也與別處不同,下無台座,直立於地,與人等身,兩臂微張,便似靜待著給後人一個溫暖的擁抱。孟惠走上前對著聖像恭敬行禮,誠心祈願,回過頭來,當即見白霧裡一個朦朧的身形就枯坐在闊地危崖的邊緣,將自己放逐囚禁在瀰漫的雲氣之中。「哎呀!你都沒喝啊!」看到石凳上一碗費心熬製的湯藥就這麼放到冰冷,心裡甚是不悅。又走去翻開食籃,備好的飯菜亦是分毫未動,更覺著惱,略帶怒說:「飯都不吃!怎麼養好身子?吃飽最是要緊⋯⋯」微微伸出的一隻手,柔和地按住女人出於善意的怨言。
「用身體的苦,壓抑心裡的痛,有效,卻也有害。」周繼宗緩步上前,於崖邊的石凳緩緩坐了下來,收緊衣口禦寒,對一旁草叢裡俯首倦縮的身軀勸導說:「藥能助你療養,食能幫你復原。心裡糾纏的結,總還要身強體健才能化解。」單薄的衣衫,披散的頭髮,失去魂魄的眼神對那能窺視人心的盲仙並不甚理會。郭虎走上前,將攜來的長袍輕輕披覆在其肩頭,那早已凍到發顫的身子依然沒有任何回應,呆滯遠望的雙目,看不穿重重雲霧。「唔,你總喜歡待在崖邊找尋答案,就像置身在生死之間的分野。那麼,你又在找尋什麼呢?」
『⋯⋯不知道。』
若然已知,那又何必追尋?抗拒的心念有如夜獸嗚吟,時而隱伏低沉,時而又陡然張狂,聲聲陣陣。周繼宗說:「嗯,柴藏將你喚醒,本是要對我的牽制。你無故被捲入我們之間的爭端,有怨,本是自然。但你既來求助於我,為何總又將自己封閉起來?心裡築起的防壁,不正是人們紛亂爭鬥的根源?」提及烈鬼,曠遠的眼神漸漸收回,微微地轉向仙人。若然能夠心意相通,這世間就不再會有紛爭?不願被探知的傷痛、不願被干涉的意志,不才是人們封閉疏離的本因嗎?
周繼宗伸手自孟惠手中接過溫熱的皮囊,就口輕聞蒸煙繚繞的茶香,續說:「放心,晶核依附在你的身體,但無法奪走你的意志;我也不能。失去雙眼,我就得依賴他人的感知才能生存,有這樣的能力,並不代表我喜歡這麼做。」魏森正視著那輕閉的雙目,心裡紊亂紛雜,三分感謝仍伴隨著七分困惑,瞳中閃過一絲猶豫,耳中只聽仙人說:「助人是我的本意,你不必謝我,也無需如此防備。願跟隨我的人皆是真心敞開心房,追求一個理解互助的平靜生活,我也都善意接納。如今你的核已漸穩定,是否願留於此,毫不強求。你是誰?打算怎麼做?都取決於你。」緊閉的心扇,約略透出微光。
「嗯,以半死人來說,你算是死過兩次了。柴藏既已將他的核力收回,今後你就是以自身晶核活著。這就是你真正的樣貌,不再受鬼的影響。」熱茶入喉,通體透暖,「你原本的苦難已經化解,現在大可選擇自己的生活。她的死,成為令你自由的鑰匙。」
魏森聞言心頭一震,腦中嗡嗡尖鳴,低下頭,依稀在掌心中猶見血漬,頓時急站了起來,又感混身乏力,極度的疼痛聚在眉心,瘋也似地抱頭唸著:「不!不!我殺了她!我殺了她!是我!是我殺了她!」眼中閃動、腹內翻湧,偏頭看去,猛然驚見郭虎身後依稀有一個矮小的身影,似是萬吉正在無聲地回望。孩童眼裡遊盪著不屬於那年齡的平淡與沉靜,臉上僅留下依若像她一般的冰冷與寒霜。『對!你該恨我!』魏森豁然接受這股恨意,顫聲直呼:「我殺了她!是我殺了她!」然而那極其安靜的沉默,更勝過任何粗言暴語的責難。
「嗯⋯⋯事實上,你殺不了她。」周繼宗品著熱茶,即如在這飄逸的雲霧之間早已看透了人間各種風風雨雨,悠悠地說:「是她,不願殺你。那孩子用自己的性命,換取讓你存活的機會。」血的溫度,猛令心中一熱。「不不不不不!不是的!不是的!」周繼宗伸掌略翻,柔聲勸說:「她希望你活下去。」魏森緊揪著胸口依然止不住那無法挽回的痛楚,眼前茫然,像是見到她蒼白的身影飄然遠逝,當即奮力向崖際追去。郭虎見狀大驚,探手阻攔不及,周繼宗微伸出二指,立時令魏森止步癱軟,頹倒在崖邊。「靜!平靜下來!」指尖旋動,輕輕按落,「為了她,你更該珍惜自己。今後你不再是一個人活著,而是繼承了她的性命。」
厚實的重量壓在心頭,堅定而溫暖。這番話語似曾在何處聽過?『為何啊?妳為何要救我?』妳為什麼浪費生命去救助一個不該活著的半死人?
「嗯?嗯⋯⋯不過你似乎還誤解了一件事。」周繼宗說,「核就是半死人的本命,晶核耗盡必死無疑。即使是她的性命亦不足以救你。」魏森伏在草地上,掐入泥土內的十指,仍緩解不了心裡陣陣激湧不止的愁苦。「從未有人在這種狀態還能活下來。」閱歷無數的仙人亦不禁感嘆,攤掌續說:「能支撐著你走到這裡的,並不是她餵你的血,而是你想救她的心。」
『啊!』極度的痛楚襲入心胸,聞言腦袋嗡嗡作響,魏森猛憶起那夜裡,混身血污緊抱著冰冷的她,顫顫巍巍地一步步尋向山村的火光;急促的吐息、奔湧的汗水,難以站立的雙腿,及壓抑不住的悲慟,一如那無窮無盡的海浪波濤、不見盡頭的崇山峻嶺,腳下每一步,沉重地踏著絕望,沉痛地踏向希望。滿面的淚,流不盡失去的悲。
「哭吧!」周繼宗輕聲安慰說,「心會痛,意味著你還像個人,若是全然心死,就真是個鬼了。」無聲的悔念自鼻尖浸流至地,於土中扎根。孟惠走近前來,輕輕遞出藥碗勸說:「你啊!珍惜她的心意,把藥喝了,照顧好自己。」『心意?』魏森支撐起身子,依言顫抖著自女子手中接下湯碗,大口飲盡那冰冷濃烈的思念愁苦。「你既已死了兩次,也就重生了兩次。」苦藥流動,洗滌著所有的傷與罪,漸包覆滲透那千瘡百孔的心。「把握此生,珍惜現在,好好活著。」山風驟起,颼颼直吹得各人衣髮凌亂。多出來的性命,牽牽掛掛,如袍飄展,沉重,卻又溫柔。「活下去,這才是她想交付給你的本意。」不多時,雲開霧散,頂上溫熱的日光灑落,眼前頓時一片清透,崖下梯田遍佈,山林青翠,樹影蔭蔭,蜿蜒的溪澗,錯落的房舍,農民正在田間插秧,舒展身子迎向那春風的清爽。「臨崖觀遠,總有著平地所見不到的視野。」話中有話,喻意深遠。靜望那天與地的分界,風聲掩去了仙人的話語,水映天色,褐土綠秧,層層疊疊的田野,如此單純、如此樸實,生活似本應如此。莫非有些景緻,非要人死過兩次才能看清?輕輕地放下藥碗,及空碗中殘留的種種悠悠念念。朝陽普照大地,似約是她的顧盼,在肩背上輕撫著一絲柔和的溫暖。認真回想起來,竟是記不太得她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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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邊市集的偏道上堆放著即將裝運的物料,楊越正逐項比對手中的帳冊,遠看女子在車邊木箱上枯坐,忍不住勤說:「你啊!是真不應該帶著她的。你是半死人,給不了她平凡的生活。」魏森把運藥的麻袋推入車中,知其好意,輕嘆回說:「你不懂。像我們這種人,不論走到哪裡,或許能暫居一陣子,卻永遠不會被人們接納。」楊越聞言,伸手緩緩揭下臉上的黑皮面罩,露出兩頰火傷所留的疤痕,從小瓷瓶內吸取些許藥粉,強忍著藥性回應說:「哼哼!像我們這種人,怎會不懂?」魏森見他帶傷如此,亦有所思,半死人大多伴著死時的殘缺,轉又看向他身後正在整理行囊的隨眾,感慨說:「你們啊!至少有本領、有夥伴、有目標、有方向。但我們這樣,解不開的困鎖,光想要能得一日溫飽、不遭嫌棄,就很不容易了。」
「那就加入我們!」楊越再次試著提出邀請,「你體格甚好,又具戰力。況且,你不也要對抗柴藏嗎?」聽見鬼的名字,手中不覺一緊。想起殘軍的話語,想起王城的追擊,想起大營的慘敗,想起這幾日來與任何一人都比拼不過,魏森約略苦笑說:「跟著你們,她怎麼辦?況且,我如今的本事還遠比不上費空,對吧?」回望向她與萬吉纖瘦的身影,「就算我時日不多,若還能幫上她一把,也算是有點作為了。」不應被喚醒的生命,扶持著難以生存的人們。「嗯?你原本求戰心切,怎又忽然膩進了溫柔鄉裡?」楊越近前拍肩就耳,細聲相勸:「喂!半死人沒有男女之別,你又是第四鬼。她所追求的平靜,你給不了。陷進去了,只會給彼此帶來痛苦。」魏森略點點頭,又搖搖頭,思索著在湖畔對她的許諾,將裝藥的麻袋一舉扛至肩頭,微笑說:「既然答應了就該替她辦到。若言而無信,那麼半死人就算活得再久、本事再強,跟那個橫行的惡鬼又有什麼區別?」
與鬼有別?這話出自四鬼的口中竟顯得份外刺耳,楊越不由得挑起眉毛,眼前這個異類竟是身負鬼核卻唯一不貪戀柴藏力量的人。是其當真無知,還是本性如此?「好吧!但要知道,你身上的核,柴藏遲早會來找你。」伸手順勢將麻袋堆進車裡,「我們向東同路,正好與你們一起過山。」魏森於一旁點頭稱謝,仍問:「你為何幫我?」「我才不幫你!」楊越手中搖著賬冊說,「我們防備著柴藏,眼前就不想再多惹上一隻鬼而已。」魏森聞言笑了笑,對核的擔憂也又深了一層,漸沉眉問:「是否不久以後,我也會變得像鬼一樣?」楊越翻動冊頁,字裡行間詳載著裝運的數量,滿是算計,「核能依附你的身體,但奪不走你的心智。柴藏是柴藏,你是你。」用手指向胸膛回說,「是人是鬼,不在於核,還在於你的本心。」「本心嗎?」魏森仰望天際尋思著,默問向那虛無心境裡唯一發出光亮的黑核,你與我,誰是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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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心之所向,意之所往。天道運行、日出月落,並不會為因你而改變。是好是壞,皆存乎一心。」周繼宗在崖邊柔聲勸說,「如果心懷舊怨,每一天醒來都是苦難;但若心存感激,那麼你現在的每一次鼻息,都是神蹟。」細語將心緒從遠方拉回,轉視那天地一線,臨崖而立,清新的風、青翠的田,半死人,在這不屬於自己的陌生世道上。「是的,放下自我,就能看見世界。你願接納它,便總能找到自身的平靜。」
『接納?』憶起她落水的一幕,祥和的景緻忽反而催生了一股怒意。「這世道可曾接納過我跟她?」無法實現的承諾刻印在心頭,所有的問題、所有的困苦、所有在生死之間的糾纏,終又浮現出那昏暗夕照下黑鴉鴉的壯碩身形。被鬼奪走了一切,何來平靜的生活?風起,髮衫飄展,青色的微光浮現,灼熱感隨血液延燒全身,仇恨一如火遇燃油瞬時爆烈得熾焰衝天。是的,或許唯有恨,能止痛。「既然本心如此,」想及楊越的邀約,凝視大地的眉宇之間憤憤地回應說:「好!」
放棄平靜、擁抱仇怨,其心念全然偏離了自己勸戒的本意,周繼宗眉心隨之一緊,立時翻掌微按說:「靜下來!憤怒蒙蔽了你的心智,仇恨只會引來更多仇恨。你的核仍在初醒,別又再陷進失序的痛苦。」青光於胸間放亮,肉身的疼痛逼出滿額大汗,雙拳的指尖掐入掌心,魏森並無意收止怒氣的激漲,竟是在與仙人的抑制相抗。孟惠有所察覺,急叫:「別!你身子受不住的!」郭虎隨之大步上前相阻,不想那強烈的凶念並無收止,核上青光更盛,探手反將郭虎的左腕抓住。仙人伸開五指,欲將那張狂的力量緩緩收握下來,魏森卻是腳步橫開,咬牙低吼,反而要將壓抑的晶核全部展放。
郭虎亦怒,無人可在仙人之前如此放肆,結實的雙臂上前便擒,魏森亦伸臂抗拒,彼此對視,腳下發力陷進草泥之中。恨!洪濤般的恨意注進四肢百骸,挾著藥性貪婪地任由獸核修補著這衰弱的身軀,急切地探尋著能與鬼抗衡的力量;若真要變成鬼才能打倒鬼,又有何不可?縱使身強如虎,在那鬼一般的雙瞳中竟看見連獸都不懼的殺意。「你!」郭虎胸臂筯肉暴張,全力按下,魏森眉間一緊,撤手卸力,進步反折,擒扣住對方右腕,扭打之間二人距崖邊只餘兩步。
感知其心性變得如此頑烈,周繼宗深嘆一口氣,自覺天意弄人,兩度從死亡邊緣救回,性格卻是反反覆覆一次比一次棘手,被柴藏收回核紋後不但未見衰弱,反而更像一隻凶獸。想及先前多次出現過核內互斥,莫非那原有的晶核本身就是一頭難以駕馭的怪物?左手捏起兌訣,低沉地問:「你們兩個相鬥,又是在爭什麼呢?」郭虎聞言一醒,掙脫退後,魏森亦隨之收手,猶自喘息著。兩個仇視柴藏的人,彼此應沒有互鬥的理由。
「罷了!心裡的傷,總還需要時間療養。你若能修習定性,抑制晶核,漸漸淡化⋯⋯」「抑制?」魏森聞言猛睜大眼,想起昔日於仙人回憶中見到那山風狂襲的夜晚,「你能壓制烈鬼,對吧?」猛上前一步跪倒懇求說:「教我!」提高聲量急切地請求:「教我!怎樣能對付柴藏!」周繼宗搖搖頭,緩緩回說:「好不容易存活下來,別再與他糾葛。你可知挑戰過柴藏的人,至今有幾人存活?」對鬼的恨意如此強烈,當真是前世結下的孽緣?
「但你知道!你什麼都知道,對吧?」魏森瞪著能透視人心的仙人,急問:「你們本都是神使的徒弟,他怎會變得如此蠻橫?他到底想幹什麼?已是天下最強的他還想要什麼?」提及此事,郭虎孟惠不自覺地相望一眼,又不約而同地看向師尊。
憶及那隱藏在黑皮面罩後的雙眼,是如此地深邃、堅定、沉著。擁有最強的力量,其眉宇間卻少了幾分兇暴,多了一絲惆悵。『你究竟是誰?』那般神情就像是猛獸緊盯著獵物,不躁進、不妄動,勢在必得。魏森閉上眼,總覺得在那雙眼神的背後應有著更深的東西,「他本事極強,但不張狂。相反的,非常穩健。」尋思那風中昂立黑衣赤巾的形貌,扭頭自言自語地說,「他每一動都留有後手,且每一次皆備有退路。」想起鬼刀狂劍的強悍,想起他中毒後依然能從容不迫、全勝而退,在其背後隱約有著層層縝密的布局。『軍策?』沒錯,用兵的思維,進退皆預留後路,早已算進每一步的應對。眉心一沉,既然鏡心湖的半死人各自聚眾,同理,烈鬼亦不是孤身一人,身後必多有能者相助。『那麼,你們到底想要什麼?』想起自己被喚醒的那夜,起身踱步,「四處襲擊,多次攻入軍營,那就是他想要的東西還未得手。」忽止步提聲問:「那晚,他究竟在探找什麼東西?」
孟惠猶豫了半晌,憐憫其悲苦,輕聲說出:「並不是什麼東西。他在找的,是一個人。」魏森追問:「人?什麼人?」郭虎斜眼偷瞧,見師尊並未阻攔,只聽孟惠續說:「一個能跨越邊界的人。」「邊界?」孟惠話正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側過眼靜望著仙人授意。沉默中,唯有山風呼響。
「嗯,這世道,並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仙人略為沉吟,終抬起頭說,「你眼前所見,天底下平靜祥和的人世,正是因為有著烈鬼的守護。」
「什麼?守護?」魏森含怒吃驚地回問,「你說鬼在守護?」仙人搖手打斷,續說:「百多年前神使擊退獸群,但無法盡除,於是運用核的力量在烏山設下一道無形的疆界,這才使得世人免於獸的侵擾。然而,後世足以維繫這股力量的,只有當時核力最強的弟子⋯⋯」
「柴藏?」
「是。」周繼宗點點頭,「世人雖給他鬼的稱號,但至今他都是神使邊界的守護者。」魏森激動喝問:「守護者?他是守護者?那他又為何到處獵殺、危害造亂?」仙人微伸二指輕輕一收,壓制那復燃的怒火,說:「柴藏的核已與邊界同化,所以他不能久離烏山。守護世界的代價,就是終生都困守在荒山裡。」魏森睜大雙眼,頻頻左右思量。郭虎接口說:「為了維持邊界,柴藏背負著兩種核紋,尋常飲食難以支撐那樣的消耗⋯⋯」「所以他會獵殺同類、奪取晶核?」魏森想起他自掌中吸取核力,迅捷精準,熟練得當真有如吃飯喝水。
「晶核能讓半死人壽命較長,但人心終究會承受不住。將近百年的守護,柴藏身心都已愈來愈衰弱。」周繼宗說著,亦不覺感到嘆息,「他所追求的其實和你一樣⋯⋯想要擺脫核的困鎖。」
魏森驚望著仙人,漸漸明白過來。想到自己內核失控的痛苦,想到對食物高度的依存,想到無數次對核的無奈與恐懼。是了,只要是半死人就依然受到核的限制,最強之鬼,便有著更深的需求。所以呢?由鬼所守護的邊界,卻又為了要打破邊界而殺人,這是什麼道理?
「不!你想錯了,柴藏的本意並不願傷人。」周繼宗略搖手,勸解說:「若他真有殺意,這世間早已不是如今的樣貌。」言似有理,若這鬼有心滅世,怕不早已得手。「對!他不害人。他只殺害半死人!」魏森略帶怒意說:「不管你半死人如何辛苦、如何生存,烈鬼他想去哪就去哪、想殺誰就殺誰,無人能擋,對吧?」周繼宗聞之微一沉眉,魏森續說:「我失控時人人都想殺我;那當鬼失控時,放眼這世上沒人阻得了他,對吧?」郭虎不自覺望向師尊,這話本是不錯。「柴藏獵取晶核,敗給他的,就是被他獵食的對象。那除了這座山、那片湖,半死人要嘛逃、要嘛躲、要嘛聽命於他,對吧?」孟惠大眼圓睜,想此話亦是不假。「怎麼,這世間是否太平、半死人能否活著,」魏森遙指山下,大聲喝問:「全天下就憑他一人一念?」郭虎與柴藏本有舊怨,聽了亦不免隱隱感到激憤。
「守護者?半死人永不被世間接納,就是因為柴藏!毀城、滅國、破軍營、獵晶核,牽連極廣。說鬼不害人,卻又有多少人因此受害?」周繼宗眉心緊鎖,未曾有人敢在其面前如此直言。「那鬼不達目的不會停手。難道真要等到他開放邊界,世人才會感到害怕?」郭虎與孟惠互望,眼前這個涉世未深、不識時務的初生之犢,竟直接道破了各人在師尊面前想都不敢想的心聲。周繼宗眉間一鬆,放開手中輕捏的指訣。
「柴藏在找的人,能讓他脫離邊界?」魏森直盯著仙人,再問:「那麼以後邊界會變成怎樣?」天光漸亮,影愈清晰。「不再受限的鬼,又會做出什麼事來?」重重疑問,周繼宗亦漸感到非比尋常,只淡然說:「烈鬼他不至那麼瘋狂。」魏森指著自己胸前晶核怒喝:「他已經夠狂了!你們知不知道那晚在軍營裡死傷有多少人?」一句責難,眾人忽爾無言以對。先前將藏匿地點告知烈鬼的,正是盲仙。
「將我喚醒那晚,他為何一個人前來?」魏森思索著回問仙人:「你說過,你能感應心思,但無法得知心中不存在的念頭。對吧?」郭虎與孟惠聞言一愣。「鬼也有徒眾啊!」魏森又問:「如果真正謀事的另有其人,只要柴藏自己不知,那晚便能將你也瞞住,對吧?」仙人聞言略遍過頭,細想之下,各盡人皆無語。郭虎額上冒汗,更不曾想過向來盡知人心的師尊亦會有被蒙蔽的時候。「以他霸道的力量,和背後縝密的謀劃,你們還相信他是這世間的守護者?」確實,若然這般強絕之人愈來愈偏執,真讓他解開唯一的枷鎖,天下又將變成何樣?周繼宗說:「百年來的恩恩怨怨,你並不明白。神使最初設下邊界時⋯⋯」
「那就讓我明白!」魏森急插嘴說,「你能讓我感知到你的記憶,對吧?」周繼宗不覺一驚,自收徒以來還是首次有人主動提出這般要求。略一猶豫,轉念又想,若能讓其見識過往,知曉原由,或許能淡化那股恨意與猜疑,也總好過一知半解的狂言狂語。在知與不知之間,究竟何者更為危險?「唔,愈是深遠的記憶,愈不容易。你⋯⋯」「讓我知道所有的事!」堅定的決心,不言而喻。
「唉!」周繼宗深吐一口氣,「早先你溜下山去,我一直未有教你什麼。」話聲間,緩緩走向神使的雕像,懷念地探手觸碰,「半死人的生存遠比你想的複雜。你可知為何人們將余萬千視為神,卻將柴藏稱作鬼?為何同為神使所創建的國度,幾十年來卻爭戰不休?又為何世人紀念神使,卻將半死人視為妖邪,四處趕殺?」種種疑問,即如層層山峰,迭宕在雲霧裡影影綽綽。「這一切也與你出身的瑤竹有關。你想探知過往,實情卻多半會令你更加痛苦。你⋯⋯可有勇氣接受?」魏森走至仙人身旁,望向石像,天光照頂,沒有遲疑。
「那好吧。」周繼宗眉心一沉,雙手伸出四指,輕觸於魏森兩頰與前額。孟惠見狀,急著呼喊:「師尊!當心身子呀!」「唔,放心。妳倒是替他再備一份藥。」『備藥?』仙人回應說:「嗯,數十年的心念,你未必承受得了。」話聲中,一股意念當即輕柔地流向晶核,「靜下心來,放空思緒,跟隨我的引導。」魏森閉上雙目,試圖沉靜,心裡卻都是鬼與她的形形貌貌,和無聲的陣陣輕語,忽感四指輕推,將所有幻影紛紛驅離,漸漸地一切淡去,只留下一片空寂的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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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無之中,漸有光。
細微的光,虛空中即顯得特別明亮。青色紋路微微閃動,有序而祥和,不禁就向著柔光近去。這是自己的核紋,還是仙人的意識?指尖輕觸,瞬時被巨力拉進閃動的漩渦之中,無數幻化殘影就在身邊疾速飛逝,撕裂拉扯,如奔流般直將人吞噬至無底的深淵。魏森驚駭地伸手亂抓,急欲尋求任何受力之處,卻全然身不由己。『這、這是⋯⋯?』不多時,眼前似能跟上零星破碎的片段,逐漸明白過來,『不!這、這是⋯⋯眾人的心念?』長年來需透過旁人而生存的盲仙,如何不在這洪濤般的意識中迷失?「放鬆,任由思緒流動。」語聲如日高懸,是了,無論濤浪激盪,旭日永在空中。「心之所向,意之所往。」依言,順著指引尋去,於是那層層疊疊紛紛擾擾朦朦朧朧模模糊糊的幻化光景,漸漸聚合成一座石造的堡壘與牆垣。
『嗯?』魏森疑惑著,慢慢看清,眼前,人們一個個粗衣草鞋,成群地以扁擔搬石運土,用繩索立版築牆,『這是何處?』人影飄閃,若虛若實,腳下隨階登上石牆,四處探看,天光下全然不見鬼的踪跡。『這裡是?』立於牆頭,望見人們聚集至廣場的布棚下休憩,飲水分食,暫避午時的烈日。魏森睜大雙眼,廣場旁立著一個未完成的雕像,『吉安城!』心中一懍,『為何會見到此處?』正驚疑間,牆頭忽響起警號,眾人們匆忙丟下手邊器物,個個瘋也似地向城牆奔跑。
轉頭看去,牆外,臨溪的平原上遠遠展開一大片黑影,漸擴至三面而來。『敵兵攻城?』人群登至牆頭,打開木櫃分發兵器,魏森卻見這滿牆身未及甲的人們,手中握持的盡是竹竿、木棍、長矛、獵弓、農叉、柴刀、斧頭、木窗板。『怎回事?』然而人們眼中沒有恐懼,反而帶著異樣的期盼與興奮。順著眾人目光望去,平原上漸漸近來的不是軍隊,而是獸,無以計數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衍獸,聚若潮水奔流、勢如湧浪淘天,盡要吞食大地。『這是⋯⋯柴藏的記憶?』只見身邊眾人將手中兵器合握,高舉向天行了一個祭禮,『這真的發生過?』疑惑間,身邊閃過一人,手持長槍奔跳向牆身,身形隨即高躍而起,周身浮現出光紋,空中幻化成一對金色的羽翼。
『神使!』魏森驚望,『余⋯⋯萬千?』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hS2IfaTx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