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紅的暮靄,漸漸褪淡出半邊暗沉的天色,雨後溼泥令木輪行進得愈發困難,魏森抱膝卷縮在顛簸的車板上,呆呆癡望著夕照餘光乏力消醉在地平線的盡頭。失去霞光的蒼穹很快被黑夜吞噬,無暇眷戀人世的嘆息,重雲深鎖,沒有星月。冰涼的四肢默默承受寒意的籠罩,枯坐中,唯有緊抓起堆聚的長草試圖保有殘存的一絲暖意。然而,人們總無力抗拒夜的到來,一如無法阻止那次日朝陽的新升。
「吁!吁!」胡莫緩緩收停了車,躍下身來,不意一腳踏進積聚的水窪裡,鞋褲滿是泥污,忍不住大罵:「撒你個巴子!」憤然在路柵上栓了馬,向前方叉道兩端望了望,天色已然陰暗得難以看清遠處,鄰近房舍空置,四下盡無人煙,唯有夜鴉悠閒地飛向天與地的交界,在風中留下聲聲奚落與嘲笑。眼前兩條道,是左是右、是南是北、是去是留,少年單臂插腰,夜色掩蓋了臉上的焦慮。「去去!讓一讓。」胡莫走回車後揮手趕開魏森,自木板下取出預藏的油布與火石,又交待說:「留在這別動,我得去尋些吃的來,嘖!還得把這身衣給烤乾了。」說著晚風拂過,濕衣黏附在身上愈發地凍寒。魏森身上痛楚已漸消退,只默默看著胡莫尋小徑而去,不禁好奇他一隻手該將如何升火?
不多時少年的身影即消失在草坡樹影裡,車裡隨即靜得出奇。少了先前不絕於耳的車輪噪雜,當下風吹樹動、鳥飛蟲鳴,自都顯得清清楚楚。獨處在這般完全的寧靜裡,孤寂便自然地向週遭蔓延,日間於鎮裡窺見的過往、身上頻發的種種異狀,都早已使得心力交疲,不願多想,伸出手按向胸前的核卻愈發地感到煩躁不安,伴隨孤寂而來的,更有空腹中傳來真真切切的饑餓,格外響亮。
魏森爬起身來,揭開篷布翻找,車中除了空罐餘香之外已無任何食物,然而飯團殘留的氣味自罐內透來,細細察看,偶尋得一顆飯粒,送至舌尖,旋即如譏諷般直讓人口中生津,更加餓得難受。眼下四處昏暗不見半點人煙,這荒郊野林之地那裡會有可吃的東西?自離山以來在胡莫照應下藥食不缺,這還是首次嘗到挨餓的滋味,沒想到半死人對食物的依賴竟是如此強烈。忽然間,但感夜風中飄盪著些許香氣,似從山丘高地而來,魏森抬頭張望,貪婪地細仔嗅了嗅,迎風探找著氣味。「嗯?麵餅?」心中大奇,胡莫剛走並不多時,這就能趕出個烤餅來?
餅香乘著夜風飄散,陣陣逼誘得人無法安坐,此時夜幕罩頂,空等不見人來,幾番猶疑後餓得難受,魏森終究起身下車,試著尋味而去。小徑旁,柵欄外,樹叢後錯落殘破的房舍於土丘長草間描繪出層層疊疊的暗影,似是一處早被戰火洗刼過的荒村。無月的暗夜,探索在濕滑的坡道上,麵餅熟香的氣味即如繩索般牽引著步伐,道旁是成片空置的屋舍,與前方懾人的餅香形成一種怪異的對比。當下不禁思索著,若非戰禍,此處是否本該會是一座平靜祥和的村莊?如今除了自己雙腳踩踏,寂靜得無絲毫雞犬之聲,蹣跚前行,猶似半在夢中,恍恍惚惚就只是本能地追尋著食物而去。
逐步登上土丘後樹影間微光漸露,再行幾步,遠見坡下有一處屋角正透出閃動的星火,在黑暗裡散發著極其強烈的引誘。火光意謂著溫暖、食物與居所,微風中除了麵餅激香外似還融入了些許椒味,當即勾攝得人魂魄不定。魏森向著光亮處搖搖晃晃地探去,饑餓蓋去了所有念想,給予人前進的唯一動力。腳步加快,走下石階,而漸當那熱餅噴發的氣味近得幾可吞食,屋牆忽然傳來一聲女子的哀叫,隨著便是鄰近一陣嘻鬧的哄笑聲。魏森猛被響動警醒,急縮身在牆邊,各種念頭閃過,凝聽聲中似有數人,心裡隨之大疑:『不是胡莫?』
然而轉頭這一回望,展現在眼前的,正是一張垂掛在屋緣木欄熱氣蒸騰的烤餅,黃褐麵皮在火光搖曳下透發出有如生命躍動般的紅潤。緊盯著,腹中喧濤便佔據了心裡唯一的念頭。此時隨著人語笑鬧,屋牆後一雙手又伸了出來,自長桿摘下兩張剛烤好的餅皮掛在欄桿上煙氣繚繞,熟香四溢。魏森仰頭凝視著,額上冒汗,口舌垂涎,彷如那虛度的人生中從未有過如此明確的目標,近在咫尺,伸手可及。為什麼?為何會如此地餓、如此地饞、如此地磨人?思索著,這已然什麼都不剩的人生,一張餅,何需糾結?
啊!灼熱傳上指尖,蒸煙撲面,頓時咬將下去,酥脆的餅皮、飽滿的麵心,膨脹在嘴內真真切切的滿足,宛若眾仙入凡從那豐厚的白雲蹦躍出來歡慶地歌舞,痛快地將響奏的聲樂狠狠吞嚥下去。連吃數口,仍不解餓,魏森探手便又再取下兩張餅來如孩童尋獲珍寶似的緊緊兜在懷裡,感受這份暗夜寒風中僅有的溫暖。
半醉的一雙眼,忽而自欄桿上疑惑地探了出來,難以至信地搜尋著夜裡無端消失的餅皮,不久即轉見到邊牆外蹲有一人,短暫的驚愕瞬即激化為兇悍的怒喝:「撒你個巴子!」男子當即擱下火鉗醬碗,翻躍過木欄,舉腳順勢踢將下去,直將那縮踞在牆角的偷兒狠狠踹進泥水灘中,大聲怒罵著:「雜你個的!哪裡來的小賊?」魏森忍著肩上疼痛,慌忙自泥水撈出兩張餅來急迫地咬食,趕著全吞進肚袋裡。「喂喂!快來啊!這有個偷食的!」隨著呼喊聲屋後接連又轉出兩個人來。男子怒極,上前兇暴地將賊人連頭帶臉直踏進泥灘裡,吼叫著:「撒你爺爺的!敢偷餅?我教你吃!吃呀!」魏森口鼻裡盡是泥污,無法吐息,四肢頻頻拍打掙扎,形如豬狗。隨後聞訊趕來的人們見狀紛紛笑出聲來,樂得呼喊:「哈哈哈!好!踩呀!用力踩!」
「喏喏喏!這被偷的可是你的份啊!」一人揮舞著手指說,「我的餅還該得給我。」「去你個巴子!那都是幫你烤的!」男子邊說邊抓著那賊人的頭髮提將起來,一腳踢至三人跟前,怒說:「下一份是我的,你的餅向他要去!」旁人一陣大笑,當即揮拳朝著賊人的腦袋打落,再踢給下一人。魏森連挨了數次拳腳,抱著頭左躲右閃,強忍著不讓食物嘔出,卻像遊戲似地被眾人圍起來輪番踢踹,歡笑聲中一腳正中眉額,當即癱倒在地上,只感天旋地轉,污泥水自臉面流下,口鼻嗆得咳嗽,連血一併咳了出來。疼痛,是食物的代價,耳中漸聽不見聲,昏花糢糊的眼中依稀又似見到那縮身在街角、手持木勺的瘦小少年,正睁睁地望著自己這可笑的處境。是啊!窘迫如此,不可笑嗎?
「怎回事?都吵什麼哪?」再一人聞聲走至,自顧嚼著手中麵餅。「撒他個的!來了個小賊,把屁頭兒的晚餐給偷了,哈哈!」來人亦笑說:「你們傻啊!少了食物還費力氣打人?」說著抄起牆邊的大刀揚手抛去,「就砍了吧!」一人接過刀比劃著說:「來來來,這就剁隻耳朵給你當晚飯!」又引得旁人一陣狂笑。歡鬧中,挾雜著幾分怒意,當即起刀劈落,寒刃迎合著嘻笑嘲謔臨空而降,劃破夜風,順勢斬斷了世間所有的聲響。
映射的火光在刀面閃過,略一眨眼,街角不見了少年的身影,空留深邃無盡的黑暗,及那淡紫色的一抹微光。細小光紋流動著,似燭焰搖曳、若絮語呢喃,成為這片寂靜虛空中唯一的景象。魏森呆呆看著,當所有的一切都已失去,那殘留僅存美麗而微小的光茫就將是自己的全部,伸出手,輕輕碰觸,光紋便順著指尖流入,絹絹細流忽幻化為陣陣浪濤將胸前晶核完全包覆。星火於幽冥虛空中引燃,迅速膨脹,即如海潮般澎湃灌入心臟,熱力隨血液奔流,急湧進四肢冰冷的筯骨,雙臂撐起,旋身自泥水中翻躍而立,錯手一個咬勢、纏絞,劃開腳步,那凌厲劈落的刀柄已然收握在雙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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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鬧之聲瞬時如寒霜般凍結,眾目驚望,如此瞬變,當下連魏森自己亦不清楚此刀是如何奪得。刀身的沉重自臂膀傳來,胸腔裡似鼓聲擂動,一股異樣的感覺湧上心頭,凝視著握刀的手;為什麼,想不起自己的過往,竟似仍記得刀的重量?周遭各人眼見這般反應與架勢,長刀佇地,腿分虛實,低垂的長髮滿是泥濘,平凡無奇的布衫裡透出異樣的微光,一人揚聲喝罵:「撒你嘖的!他是個軍兵!」
「不!」另一人猛然拾起屋旁兵器紛紛向左右擲出,「他是半死人!」各人迅速接過刀槍圍聚了上來,「別留手,殺!」四人頓時進前,刀砍槍刺,誓要一擊而斃。
當兇狠的殺意迎面,世上應有的規範與界線隨即失去了它原本的約束。『很好!』莫名的興奮衝開雙瞳,利刃迫身為壓抑的慾望送上了十足充分的理由,體內奔流再無顧忌地狂然催動著每一處肌肉,舉刀迎架、拍刃、迴腰,進步橫掃,刀鋒便在夜風中破出一條鮮明的熱意。『啊!』圓睜的眼凝視著點點紛飛的艷紅,為什麼,這感覺,如此熟悉?『我⋯⋯是誰?』核在發熱,泛出紫光,有如聲樂奏響,隨著心的躍動,迎接圍攻而至的殺伐。『我們、該如何、活下去?』
血本是鹹的,但流經冰冷的刀鋒,便增添了幾分甜味。回過身連番挑、伏、削、格、劈、斬,長刀在週身旋掃一圈將四方攻勢悉數擋下。魏森探步斜出,背依屋牆,急偏過頭,突襲的長槍便在牆上連連刺出兩道深痕。又為什麼,面對那逼面殺來的兵刃,手不抖、心不懼,反而體內熱氣流轉,吐息加促,混身筯骨都在舒張?前兩人攻勢略收,後兩人隨即衝上,雙槍同時襲至,魏森翻刀架了開去,守住三擊,但感手中這刀使不順暢,鋒刃又至,瞬時探左臂纏住來槍,右手提刀飛擲,舉步踏下,推拉之間回舞一個鋒花,長槍當即在握。『好!』右臂揚,左臂抑,收腰拉起一記伏槍勢,蹦步連刺逼開了眾人。看著手中長槍,光滑的木桿,微顫的柔韌,溫潤的感覺遊走在掌間,瞥見當胸再來的攻勢遂盪起槍尖回擊,霜打殘葉、迎雪紛飛,收發之間便又是一人負傷。
放眼順著帶血的槍尖望去,身邊又再圍聚起了十多人,一個個身無軍甲,各持兵器,夜裡瞧不清相貌,不知匪眾還有多少。魏森背倚著牆面以守勢與眾人對峙,調理氣息,卻漸感體內熱力如火,四肢筯骨腫脹酸痛,便似身子的異狀又將復發,『不!不能倒!』緊握著槍桿,另一手按向胸前的核,『現在不能倒!』旁人見其疲態趁虛攻進,斜槍架開,快刀接連在牆上砍出數道口子。
「我撒你個去的!」屋內忽暴出一聲粗獷的叫罵,「吵什麼啊?老子這沒完呢!」接著便是摔杯擲碗及女子的驚叫聲隔牆透來。魏森聽聞屋內聲響,頓感一陣刺痛扎入腦門,似是那殘破房頂、碎裂桌椅、焦灼樑柱等種種景象如滔滔潮水衝破了脆弱的堤岸,沖激得顱內嗡嗡作響。退一步,後有屋牆,前是眾敵,恍若那諾大的死字再次浮現在壁面上,兇惡賭咒著聲聲不絕於耳。急促的喘息、酸痛的筯骨,有如萬千蚊蟻般啃蝕著五臟六腑,灼熱感直燒得眼內泛紅,眉間沉聚著一股怒意,恨!橫槍擊出,將疾砍而來的大刀直打飛出五六步遠。軍,總有軍紀,但眼前這一個個聚集的匪類,佔領我瑤竹村舍、侵害百姓民女,盡是醜惡的存在。咬緊牙強忍著體內異狀,站直身,挺起槍,莫名的憤怒在四肢鼓脹。
「去!都退開!我來吧!」圍眾喝叫聲中一人自暗處走了出來,身著布衫,樣貌平凡,手裡持著亦是一桿長槍。左右提醒說:「當心點,那是半死人!」青年扭頭鬆了鬆膀子,拍拍負傷的人回說:「放心!該死的,總是得死的。」上前提步一震,右臂揚,左手抑,橫身同樣是一記伏槍勢。魏森雙目圓睜,見此人體格身形、步伐架勢皆不尋常,『軍人?』既同為兵將,那麼生死勝負即將無任何怨尤。青年微笑踏步便是連四下疾刺,雙槍擊打之聲連響,魏森穩穩將四擊悉數擋下,但覺猛烈的勁道令全身骨骼都感到衝擊,劇烈的頭痛忽使得眼前發昏,目光幻炫,急側身驚險避過一刺,卻被倒旋而至的槍桿打中側頸,一股灼熱感湧至喉間,哇地一聲嘔了出來,圍觀的眾人皆是得意大笑。
魏森揉了揉眼,疼痛略減,敵刃又已近身,提喝聲中舉槍揮掃,卻舞了個空,被對方旋擊挑中右腿,跌摔在地。青年得手後也不追擊,只是在一片叫好聲中張臂迎向眾人的高呼:「李威!李威!李威!」魏森爬起身,頭顱裡陣陣發脹得難受,只覺得體內骨節裡的疼痛要遠大於對方的擊打,胸前晶核散發微光,隨著心跳溢出炙熱。伸手按去,炙熱逐漸變成了溫暖,痛楚微褪,『嗯?』挨了一記,血脈反而順暢了,全身的筋肉都在顫動。
青年上步再戰,槍尖對準頭頸要害便是一擊,魏森迴身掃落,跨步趨前,猛一陣挑刺將對方逼退開去,雙方打成了均勢。青年拍桿抖槍、崩進連攻,魏森側身守禦,激鬥間轉瞬將連番六擊悉數擋住,『可以!』精神大振,再搶進揚臂襲去,雙槍鋒刃交錯進退接連十八記擊打得乒乓震響星火紛飛,周遭各人全看得呆了。兩人互刺一擊,各自避讓一步,青年退身按槍調理鼻息,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原本虛弱骯髒、其貌不揚的半死人竟然是愈戰愈勇、愈鬥愈壯,且呼吸不亂,反能佔上風?
魏森只感全身筯骨像是被拆散再重新接合似的,有如大病初癒,氣力漸生,無一處不舒暢痛快,滑動槍桿,手感正佳,久未嚐到的得勝感壓抑不住地掛在嘴角上。勝利是一種癮,腦中的錯亂為此平靜,心裡的悲痛因而褪淡,雙臂收張之間似無意在槍桿上找到了一點殘留的自我。『好!』右手起,左手落,斜步拉開伏槍勢,「再來!」青年亦不示弱,旋舞一個槍花,提氣再戰。兩槍正欲交鋒,忽聽得身後群眾呼喊:「喂!別打了威仔!你讓開!」人聲中夾著弦響,魏森警覺地側身蹲避,啪啪兩支箭瞬時飛擊在屋牆上。「半死人何必糾纏?上弦!射倒他!」
二輪箭未開,屋裡卻是一名男子氣急敗壞地衝將出來,混身酒味滿口粗罵:「你奶奶的鬧什麼啊?射誰呀你這⋯⋯」魏森正欲搶進屋內於門口撞個正著,當下橫槍擒住,兩人一時拉扯不定,進出不得,魏森旋即用槍刃制住此人喉頸,推在身前充作遮箭盾牌。人群裡一聲號令:「圍!別讓他進屋!」火炬發散開來,提弓分箭,一隊向左、一隊向右,嚴整有序。魏森擒著一人,眼裡掃視著這群沒有旗號衣甲,但武藝戰技皆是一流的賊匪,究竟是何來歷?眾人又牽來馬車,各自分配兵器、架設強弩、引火搬油,全然是惡鬥前的準備。酒氣衝天的醉漢臂膀被扭得發疼,試圖從利刃壓迫的喉嚨裡擠出聲音:「別!你別殺我!」側頭想避開那頸前的槍尖,一手連連揮舞著阻止眾人,但聽著兩側皆已張弓搭箭,局勢僵持不下。
強弓難敵,魏森再以腳跟沿著門邊探步試圖退進屋內,忽爾心頭一顫,一種莫名不安的感覺遍至全身,那崁於胸膛的晶石正透出細微的震盪,如鐘似鈴,隨風傳將開去,瞬時宛若沒有詞彙的對談、沒有音律的吟唱。槍尖略有遲疑,醉漢反手一肘擊中腦門,隨即掙脫,魏森只被打得頭昏眼花,站立不定側身跪倒,五六支箭瞬時射在門牆上。『怎⋯⋯怎回事?』低頭見衣襟內的紫色光紋若隱若現,輕柔地閃動,而遠處的呼應,卻是極其地激烈而張狂。
一陣刺耳的尖嘯拔地而起,石飛木散,震動延著地面轟然近來,鋪天蓋地的殺意即將世間生物如木石般釘在地上,人人尋聲靜望著夜空,原本好鬥的眼中轉透出了驚恐。這股嘯聲魏森依稀認得,似曾在仙人的回憶裡聽過。「撤!撤呀!快走!」群聚的人們呼喊奔散開來,四處揀拾食物器械奪路而走。魏森見圍眾瘋也似地急散退去,連馬車都顧不及,正疑愣著,便聽得凌空一聲巨響壓下,黑影掃經之處房舍土牆瞬成碎片,磚石瓦片激飛,呼救衰號之聲與血染之一片。
『獸!』迎面的風壓、顫抖的晶核,遠比幻境中真實,魏森瞠目看著,「衍獸!」
火炬掉落在破裂的油罐堆裡,轉眼將整輛貨車引燃,馬兒受驚狂奔而去,便一路拖引得遍地油火。紅光照映中,逾兩人高的惡獸正於房頂蔑視眾生,隨即踏磚破牆而來。「救人!帶他走!」青年召喚旁人協力救助被飛瓦擊傷的同伴,指引呼叫:「快走!都跟上!」自己卻橫槍阻擋在巨獸之前,無懼瞪視著頂上泛出青光的龐然大物。魏森看向那先前與自己相鬥的年輕身影,臨危鎮靜、指揮若定,這若要在軍陣之中會是少有的將才,不覺有些感嘆。此時胸前的晶核紫光大盛,似是在與那獸首青光相互呼應,而身後門縫裡亦傳來女子極度驚懼的尖叫,這才猛想起來屋裡尚有人在。
巨尾揮掃而過,走避不及的人們瞬即被蠻力捲起,重摔在地。「散開!散開!別聚在一起!」青年高叫著,急令眾人各自向屋影巷道裡逃竄,身後僅餘下三人仍在援助傷者。魏森眼見凶獸靠近屋來,地面震動得連槍桿都在發顫,不及細想,挺槍奔去向獸足擊刺,卻反被強大的震力彈了回來踉蹌滾落在地。惡獸再進一步,魏森爬起身守護在屋前,提槍看準獸足的甲殼間隙全力刺進,槍尖應聲而斷,掌中發疼,自身亦險些被獸尾掃中。「接著!」青年自貨車上抽取一槍抛出,魏森棄了斷桿接過,手中一沉,「嘉蘭大槍?」「使得動嗎?」李威上前,提氣按了一個平槍。「刺不進,得用削的。」魏森振臂開腰,亦是平槍架勢,「甲厚,弱點在頭。」李威轉看地上重傷的同伴,鬆了鬆肩頸說:「分誘、取獸首,散!」「散!」魏森呼應奔出,橫旋一擊掃切,雙槍交錯成剪勢同時向獸足削去,啪的一聲似有所傷,果然引得巨獸張口來咬。
魏森剛站穩身子,青光已近在眼前,急翻躍避開,以槍斜拄在地,回叫:「上!」李威旋即踏上槍桿借力躍起,手中利刃對準青光劈落,不想扭動的獸頭忽撞擊過來,悶哼一聲翻墜而下,疼痛中已折了右腕。魏森隨後衝躍上前暴喝一聲:「中!」大槍透入獸頸,自身仍被那樹幹似的長爪掃到,眼前發黑,墜摔至地。強忍著陣陣暈眩,試圖掙扎爬起,胸腹痛得難以直身,回看李威,亦是半蹲半立垂著一臂,僅能以左手持槍。
凶獸頸中插著一支鐵槍卻絲毫不減威勢,火光中更顯狂惡,撞穿房屋,踏平土牆,但凡所過之處盡成殘磚碎瓦。李威單臂對著獸足猛削一記,大槍即被震開,右腕疼得厲害。魏森起身竄走,四下裡尋覓兵器,回見巨獸就只是對著自己追來,所經之處木石亂砸甚是駭人,急從窗孔躍進一屋,利爪揮過,整片房頂盡被掀去,魏森忙抱頭再自牆石縫中鑽出,奔向一車,見拉車的馬兒早已不在,探手摸索著車架找尋兵刃,車內卻只有密封的瓦罐。獸尾凌空砸下,塵煙碎礫噴散開來,響聲處貨車便已毀去半邊。
狼狽翻滾之際,魏森忽覺掌上濕膩滑潤,殘有凝脂,散發著熟悉的氣味。湊近嗅了嗅,「軍油?」急生一念,瞬即抱起一只油罐,撕去蠟紙只向火炬搶去。惡獸追襲在後狂嘯震耳,疾奔中就火引燃了,將瓦罐迴身擲出,烈焰立時炸散開一片火瀑。巨獸胸腹上附著熊熊烈火,稍受緩擾,依然激烈地衝撞撲抓,仍具毀天滅地之勢。
李威連數次刺擊皆透不過獸甲,回見此狀,當下依樣尋取一只火油罐,伺機向長尾投去。火焰雖損傷了獸皮外甲,反令其更加兇暴異常,魏森唯有在偏地殘破與火勢之間奔逃,撕下外衣包覆左臂的灼傷,胸間紫光卻總是如釣餌般吸引著巨獸愈發狂燥。『核?』魏森想起自己身上的晶石,再望向獸首上的青光,若然獸以獵核為目標,那麼逃避無益,不擊退這獸災難不會完結。心思一轉,即再衝向一輛貨車,抄起了油罐火炬轉往土丘高地爬去。此時村莊內已大半是火,惡獸竟仍是踏焰而過,李威漸漸力竭,大口喘息著,見鐵槍火油皆奈牠莫何,熱浪逼人不宜久留,所幸夥伴都已撤走,那半死人引來的獸,就只能由他自己收拾吧。
魏森大口喘息著奔上土坡,尖牙利爪在身後窮追不捨,這一夜激鬥下來,現只迫得渾身筯肉發疼,爬坡極為吃力,每一步都像在強行拉開身上的骨隙,但又感氣血澎湃地在五內流轉,胸腔脹得幾欲炸裂開來。頸後暴戾的勁風依然緊逼不捨,嘴裡唯有喘息叨唸著:「撤你個的!優勢、就是、劣勢!」愈是執著的敵人,其動向就愈能預測。巨獸挾著烈焰追來,兇惡撲襲向那山石上已無路可去卻依然昂立的身影。「最弱、亦是、最強!」魏森深吸一口氣,引燃油布,腳踏大石,全力飛躍向那吞噬而來的巨嘴;火光照亮了人與獸彼此注滿殺意的眼,兩顆相互吸引的核,交相衝撞。
火器對上利牙,油罐頓時在口內轟然炸開,爆燃的烈焰自內而外吞噬了整個獸首。凶獸急劇地扭動,齒喉之間正是毫無甲殼防護之處,嘶吼、翻滾,奈何不了自內灼燒著晶核的高熱。魏森於衝擊後翻摔在地,滾爬著急要撲滅衣上殘火,身旁尖銳的嘯叫響徹夜空,眼花耳鳴,雙手抱頭躲避獸足連番的重踏,伴隨著地面陣陣強烈震撼,那突如其來、摧毀大半村莊的凶獸,在瘋狂地刨抓了大片土丘後,終於轟響一聲倒下,餘留下遍地激旋而起的殘焰飛煙。
魏森掙扎地緩緩爬起身來,口鼻溢血,大喘不止,烈火、濃煙、夜空,這樣的場景似曾見過?待四下漸回復平靜,疲備與傷痛頓時全湧了出來,全身有如撕裂般難受,臉上黏糊糊的不知是汗是油,但覺腹中饑渴,周遭已然不見任何人影。雖成功擊倒了巨獸,但這般惡戰有何意義?顫巍巍拖著腳步走著,眼看著先前那打鬥時的屋舍竟還完好,方想起那美味的餅來,『啊!對了,餅!』一切本是因爭食而起,不知能否再覓得殘剩的食物?
路面盡是破磚裂瓦,村舍大多都已毀於獸的肆虐,殘火照映中,孤立殘存的一座屋子便顯得十分獨特。啊!自己為何在守護這間陌生的小屋?心裡在期望什麼?無奈愈走愈感暈眩,耳中嗡嗡作響,體內由筯到肉甚至每一處毛髮都在刺痛,視線泛紅,微一個踉蹌,一大攤鼻血灑落在地上,手腳劇抖,此刻竟已連站立都感到困難。『怎麼了?』魏森勉強扶牆而行,虛弱得好似先前的種種英勇拼鬥皆不曾發生過,若非身邊煙火不散,尚覺一切仍在夢境。伸手碰觸到牆面,忽又想起那被焚毀大半的軍宅,斜過眼,焰光在牆上拉出了自己滑稽可笑的身影,扭曲著、閃動著、困惑著,更覺得這一場打鬥當真莫名可笑。『為了餅,值得嗎?』再走了幾步,轉念又想,『不值嗎?』
頂著混身冷汗走近屋門,看到那差點射死自己的箭矢及附近殘留的刀痕槍印,緊按著胸前晶核,烈火焚燒的氣味早已蓋去餅香,只見斷裂的柵欄、傾倒的爐台,遍地碎石殘木略帶血漬,那裡還會有可食之物?爭食的後果,是得是失?當下口乾舌燥,無食,水也好。搖搖晃晃地推開屋門試圖尋覓飲水,眼前陣陣昏眩得難以視物,不意前腳才踏入幽暗的屋內,忽猛聽得一聲尖叫,利刃隨即扎胸而入。尚未覺得痛楚,乏力的身軀卻再支持不住,癱倒在地。
火光猶自窗隙透來,矇矓目光中約略見到一個纖細的身影,低垂的長髮、黑沈的鐵環,抖動的雙手,緊握著鋒利的短刀。『誰?』下手遲疑、刃鋒乏力,驚恐而嬌弱的人啊,『妳⋯⋯為何殺我?』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p8XFhUu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