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力踢擊伴隨著聲聲斥喝,被鐵索綁縛的身軀接連幾個踉蹌摔倒在地。軍士粗暴地抽去囚虜頭上的麻袋,隨即笑鬧地各自出柵,尋酒休憩。
魏森喘息著在地上掙扎,但鐵鏈縛得緊迫,直勒得肩臂疼痛、吐息困難,無法起身,臉上帶著被打傷的浮腫向四處掃視,見週遭柵欄嚴實,火盆紛立,柵外隊伍依序而行,鄰近處堆滿木料,每疊以九為數,間距一步,整齊有序,『軍營?』翻轉向另一側,見一人單臂被綁於木柵,竟是胡莫,再不遠處吳玉蘭與萬吉亦被反手縛著,靜靜斜靠在柴堆上。「怎麼?你⋯⋯你們不是逃了嗎?」
「你是真笨還是蠢啊?」胡莫腫脹著半邊臉,極為冰冷地回說:「你將火把帶走,黑夜裡我要如何駕車?」魏森聽了不禁一呆,情急之間只想到以火光誘敵,沒顧及他們行車,確實是自己思慮不全。胡莫斥責說:「吵著進古城的是你!把軍隊引來的是你!說要趕出城的也是你!這下可好,馬傷了、車壞了,人也都被捉了,這就是你撒他個巴的好主意?」魏森緊鎖著眉頭,側躺在地上無法反駁。自下得山來,極度迷惘的心,躁進、失策,一路上衝突連連,莽撞害得眾人被擒,晶核又不時地令混身痛苦不堪,這樣的存活有何意義?風吹雲擴,漸透出點點星空,一轉念,呂大川的話猶似回盪在耳,就算帶著鬼核的身軀,活著就是活著,重生的機會,不珍貴嚒?順著人聲陣陣,再看身邊木料成堆,柵外卻排列著儲油瓦罐,每五步便有士兵駐守,此地並不像一般的儲料場,反倒像是專為了困禁半死人的牢籠。眼下又該如何脫身?
『嗯?』細瞧往來軍兵身著輕甲,遠處設有望台,「這是外營。」魏森思索著,夜間主營閉鎖,由外營戒護,天亮前應還有逃脫機會,隨即問胡莫:「傷著沒有?能走嗎?」「怎走?」胡莫不耐地搖了搖被綁住的手腕,「你這蠢貨還想去哪兒?」「嘁!」魏森奮力掙扎著想坐起身子,細察周遭器物探尋可能的脫身之計,轉望見吳玉蘭,這要如何帶著個跛行的女人出營卻又是一大難處。正逢柵欄外巡防軍士經過,嘻笑打鬧,有一人好奇地趨前探看,隨之走近,當即步入柵來。
「喲!喲!喲!這個好!」軍士歪頭近前,滿臉笑意夾雜陣陣酒氣,「好啊!哈哈!這誰捉的?怎捉了個囚女來?」旁人聞聲跟著紛紛擠進柵內,個個皆是隊級服色,守柵士兵阻攔不住。「哇!美人哪!」「好!這可真好!哪兒來的?」「嗯,就是瘦了點,你還得好好養胖些,哈哈!」說著自懷中掏出一片肉乾,彎腰伸手在女子臉前晃動,「來來來!笑一個!給爺笑一個這就賜給妳!」面對眾人的訕笑,吳玉蘭仍是如石像般坐著,一雙過於平靜的眼,呆望著這並不屬於自己的世間。「去!人家看不上你!」「你給那什麼寒酸的東西,」一人說著近來,伸手便將女子拉起,「跟我來!今晚爺餵飽妳!」頓時眾人大笑連連。吳玉蘭雙手被縛在身後,拉扯間難以站立,跌摔在地。「喲喲!她是跛的?」相視一愣,隨即有人說:「那就更好辦啦!」又引得一陣哄鬧,大手探去就要將女子攔腰抱起,不想女人扭身掙脫,再次摔倒。「哈哈哈哈!你太醜怪,她也不願跟你!」「去!爺就還偏要了!」說著抓起女人環鎖的半截鏈條,邁步就將她於地面拖行。吳玉蘭頸間劇痛,呻吟哀叫了出來。
「放開她!」低沉的怒喊,打斷了眾人的興緻。
「喲!這囚仔想出頭啊?」軍士聞聲放開了女人,面對那勉強站起的身形,「怎麼?你還想跟我搶嗎?」上前舉臂就是一拳。魏森目光含怒,不閃不躲,挺胸迎頭向著對方撞去。「哇啊!」倒下的軍士摀著臉面,口鼻鮮血直流。「撒你個巴子!」旁人頓時一湧而上,拳腳即如暴雨般盡往囚徒身上蓋去。「天殺的!」軍士按住鼻頭痛得站立不穩,血於指間滴落,怒極,搶去拔取守門士兵的佩刀,左右門兵趕忙阻止,連呼:「不!不能啊!他是⋯⋯是半死人。」軍士聽了恨意更深,「撒你爺爺的!」便即轉去撈取柵外的油罐,「我燒了你!」眾人大驚,忙上前抱住急要將油罐奪下。「這不行!」「喂喂!別鬧大了!」「你放手!」各自推拉叫罵之間不意撞翻了火盆,那盛滿軍油的密封瓦罐便從各人相互爭奪的掌中滑落下來。
一隻手,輕輕巧巧地將罐身撈住,輕按在懷裡,緩緩地站直身子,身上鱗甲閃閃映射著火光。「督⋯⋯督尉!」齊呼聲中,所有喧鬧瞬時歸於平靜。軍士們急忙收起醜態,一個個挺直了腰昂立在側。帶甲的衛士放妥了瓦罐,分向兩旁讓出了道,恭迎那短髮短鬚的身影,踏著規律的步伐進得柵門來。「哦?你們很熱鬧啊!」湊近聞了聞,「喝酒了?」軍士們站立不動,亦不敢答話,營督尉續問:「怎麼?夜裡有好酒卻沒邀我,是否該罰?」眾人吞了口氣,齊聲呼:「願罰!」
「嗯!很好,那就 ⋯⋯明早都去領罰吧!」眾人答應,列隊步出。「嗯?等等!」營督尉轉看著地上,「誰傷了這民女?」語若寒霜,瞬即凍結在軍士們的臉上。口鼻仍帶著血水的軍士回過身來,顫聲說:「督尉,我沒、沒傷⋯⋯她。」「嗯,哪好。」營督尉揚眉回說:「要不是那人阻你,這侵害之罪你倒是差點坐實了。還不去道謝?」軍士不敢違悖,只好對著被縛的囚徒低頭稱謝,灰頭土臉地狼狽出柵。魏森腫脹著臉,瞇眼看著這位不怒而威的領軍之人,見其腰帶上斜插著的正是吳玉蘭原有的那柄紅漆短刀。
營督尉走至胡莫面前,睨了兩眼,「來!都解開吧!」令聲中,四名帶甲衛士當即上前,分別替各人解繩鬆索。守柵士兵忙走近去,怯怯地輕聲說:「督尉,他們是⋯⋯荒城裡捉來的⋯⋯。」「嗯!餓鬼嘛!」營督尉朗聲回說:「怕什麼?餵飽不就得了。來!」話語未完,萬吉已直盯著其後跟進的兵丁,及手裡一只覆著黑蓋,卻仍溢出香氣的黑漆木盤。
飄盪的氣味擒獲了各人的注視,護衛吩咐著左右攜來凳子,揭開木蓋,爆散的熟香立即四處侵襲所有人的心懷,眼睜睜地看著盤中那透著蒸蒸熱氣豐腴鼔脹的一整隻烤雞,在火盆映照下紅潤色澤正泛出滿溢滴落的油光。營督尉冷笑說:「吃啊!都吃吧!要吃飽啊!」魏森肩臂酸疼未消,睜著大眼,如此攝人的誘惑,為何軍營中會有這般肉食?慷慨供食又有何目的?下藥?放毒?或別有惡意?掃看四周,心念未決,一雙纖手卻迅速探上,不顧掌中泥污、不顧指尖灼熱、不顧軍人環視,撕下一截翅肉當即大口咬將下去,咀嚼、吞嚥,一行淚旋即沿著臉頰滑落,滲進唇邊的油脂,融入苦澀的甘甜。吃啊!吃吧!吃是生存的本意。萬吉隨即亦撕扯一塊胸翅咬下,不由得叫出聲來,「啊!」
魏森也已忍不住餓,伸手將肉分拆一塊遞予胡莫,自嘗一口,脆嫩鮮甜的滋味頓時噴散衝擊在喉舌之間,像是此生未曾嚐過如此豐美的境界,『蜜?』只有貴族才用得上蜜,這怎會出現在偏軍外營?世間能有食如此,與先前為了爭餅惡鬥簡直如天地之別。火盆照耀下,淚水似乎比油脂更為透亮,看她止不住的暗泣滑過削瘦的兩頰,忽爾明白,今怕也是她初次品嘗到這原不屬於人間的美味。無數苦難的日子化作點點碎珠崩落,混著肉汁滴在鐵鎖上,為那經年的沉重略添了些許溫潤。萬吉嘴裡叼著細骨,再去盤中撕取,吳玉蘭見了亦分出一隻手來抓奪,唯恐那短暫的美好就此消逝。魏森正啃食著手中的腿肉,咬去一口,便將餘下的讓給吳玉蘭。女人拭了雙頰,毫不避讓地爭搶在手裡,泛紅的眼裡閃過一絲不再平靜的波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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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莫舔著手指上的蜜汁,問向督尉:「這雞並不尋常吧,為何讓給我們?」營督尉冷笑兩聲,回應說:「哼哼!別問我,你該問他!」話聲中有一人正走進柵門,藍色滾銀邊的披肩下透出長衫玉飾,卷髮濃鬚,柔和的雙目伴著歲月的尾紋,緩慢的步伐穩健地踏出那宮廷獨有的儀態,對著胡莫微微點頭,上前自說著:「嗯,我是嘉蘭國隨軍監察使,名叫劉逸修,最近⋯⋯」語間忽見女人急在盤中取食時跌坐在地,便上前攙扶,取下自己的披肩覆蓋在女子身上,巧妙地遮住她頸上的環鎖。「最近營中戒備較嚴,捉拿疑犯粗暴了些,失禮了。」魏森見了,試探地問:「那可是官織吧?披在囚人身上,合適嗎?」劉逸修不顧身上白衫,直接盤坐在地上,搖手微笑說:「我也算不上什麼官,不過在王都內當個宮廷記史,得罪了人,貶到軍中任職罷了。」2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F1XekflC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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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森嚼著肉,瞥見四名帶甲衛士守在柵口處替營督尉取凳安坐,柵外哨塔上布置弓手,不遠處有盾甲之聲,層層防護,想來眼前這位外貌隨和、自稱監察使的人,應也是個貴族,在軍中不會只是個卑官,便直說:「你們要捉的是我,放他們走吧。」劉逸修聽了約略一頓,微笑說:「哦!你就是那個第四鬼吧?據說醒後失憶,其實你什麼也不知道。」即轉問胡莫:「倒是仙人曾與烈鬼交手,因此須得問問,他是否知道些什麼?」再被問及此事,胡莫只顧著吃,手臂被縛多時仍感酸痛,自沒有好臉色。
劉逸修歪頭思索著,輕搓著指尖喃喃地說:「嗯,我本是個記史的政務,整理歷年的文卷要事,從高台分裂一直寫到近來的北方戰役,遇到該問的總得找機會問個明白,對吧?」說著便問向胡莫:「嗯!你說烈鬼怎會找上仙人去?他二人多年不相住來,怪吧?雙方各有從人弟子,以鬼的本領又何必親去?那他是去挑事?還是求援?嗯,不對,莫非⋯⋯他本就是受了仙人指引?也說不通啊⋯⋯奇怪?」胡莫瞪視不語,只又聽他續說:「唔,不盡然,要這樣怎可能從西方起事?那麼,就是盲仙早在三年前⋯⋯嘛⋯⋯嗯呀?這也不太對啊?」魏森漸聽得懵了,這番只顧著自言自語叨叨不絕的審訊,當真少見。
「你捉著我倒底想做什麼?」莫胡反問。劉逸修聽了從幽思中一醒,連連搖手,「啊不不,我不捉你。該捉拿的是烈鬼的人手,他們捉錯了人。對對!是了。」說著眼珠子轉了轉,盯著胡莫問:「烈鬼多次侵擾我嘉蘭軍營,你說他有何用意?」自己想了想,搓指又問:「七年前他襲擊吉安,引來雲璋攻城,盲仙當時應也知情。那麼他這次再找上仙人,又是為什麼呢?」
「你說⋯⋯什麼?」魏森忽然額間冒汗,回問:「七年前?你說七年前?吉安城?」
「嗯?哦!對的,據說那鬼在吉安城裡引發大亂。原本從不涉世事的柴藏頭一次破壞城鎮⋯⋯咦?對吧?嗯,應是第一次沒錯。」魏森忽探手抓著劉逸修顫聲問:「你說,是烈鬼攻入了瑤竹王城?」「嗯?嗯,是的,主堡毀去大半邊,除了他還有誰?然後是雲璋入侵,佔據瑤竹⋯⋯」魏森大聲喝問:「為什麼?」四名衛士聞聲立時刷刷地拔刀出鞘,卻見劉逸修神情一呆,向旁人搖手認真地思考著,反問:「為什麼?對呀!為什麼?他以獸核為食,沒理由跑到北方來,又為何要針對瑤竹?這就是我想不通的一事了⋯⋯。」再問胡莫:「那麼今次的事情,仙人說過什麼没有?」
「撒你個的!叨唸半天連個屁也沒問出來。」端坐在柵門旁的營督尉再耐不住,站起身朗聲喝問:「那惡鬼柴藏有何目的?現在何處?」魏森轉望向督尉,自己心中也是同樣的疑問。細碎的憶想一閃而過,莫非七年前戰亂的一切都因鬼而起?自己的死亡是否與這惡鬼有關?越想思緒愈亂,卻見那督尉緩步走來,怒目低沉地說:「那鬼已襲擊了兩座大營!你們這些文職的卻一點頭緒也查不出來。再這樣下去,」轉看胡莫,「盲仙人努力維繫的平穩,怕也是不長久了!」
魏森忽想起仙人的記憶,回說:「那鬼在尋找一樣東西!」胡莫眉心一緊,急瞪視著魏森,卻見他對著營督尉續說:「連番受襲,代表那東西還在軍中某處,而那鬼尚未得手。即然如此,不論你們是否藏在這座營裡,烈鬼遲早會來!」營督尉盯著魏森不發一語,魏森卻沉靜地說:「你們應該知道他在找的是什麼。」督尉進前一步,問:「你擁有柴藏的核,知不知道他在哪裡?」魏森搖搖頭說:「問題不是他在哪裡、何時會來;而是他若真來了,你們是否能擋得住?」營督尉微微一笑,「我北衛營五萬將士,連一隻獸都不敢近,任憑他一人如何強悍⋯⋯」話聲未盡,遠處卻傳來連番號響,打斷了狂言豪語。
衛士近得前來湊耳請示:「督尉,西面有警!」營督尉直視著魏森,不想這傳聞中的災星當真如此靈驗?或著本是同謀?略一遲疑,旋即快步出柵,急令左右近衛護送監察使退去,頓時之間人呼馬馳,一群人即如流水般退走,喧喧嚷嚷,瞬時又轉為平靜。魏森一呆,猛想起那柄漆刀未及討回來,卻已再度被軍兵鎖在圍柵中。萬吉撿拾起劉逸修留下的水囊,與吳玉蘭各飲了一口,魏森看他半張稚臉仍殘留著油潤,這年歲的孩子著實不該待在軍營裡。「不會被你說中了吧?」萬吉疑問,「鬼來了?」魏森接下水囊,飲過回說:「不盡然,軍中示警,或許是北方⋯⋯」話未斷,忽感胸前細微震盪,緩緩發熱,渾身血脈流轉,鼓動焦躁,轉與胡莫相視互望。沒錯,這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壓迫感,正隨著胸前晶核隱隱散出微光,比在仙人的記憶中還要沉重。『是他!』胡莫亦強嚥了一口唾沬,「糟了!真是他!」。
圍柵外騷動愈來愈大,隨著呼喊聲此起彼落,鄰近哨兵都被喚去協助,人群盡往西面匯集,不多時又是數輛馬車成列地向東馳來,漸在營門旁圍聚了一圈。魏森走近柵欄旁看車上多是草料,「撤糧?」只見柵外火光陣陣人聲噪雜,『調動偏營,這亂像⋯⋯』又在柵格上略爬高些,「嗯!看來主營受襲了。」「這麼快?」胡莫不自主發了一身寒顫。萬吉在一旁探問:「鬼來了,那我們怎麼辦?」「走呀!快離開這裡!」胡莫鐵青著臉說,「你能感覺到他,他就能察覺得到你!」魏森向柵門摸索,橫栓被鎖得嚴實,再仰視高柵,自碎唸著:「這要是呂大川,或許還能翻出去。」眼下四處尋不見能破柵之物,萬吉指著欄外的油罐問:「要不把柵門燒了?」胡莫回罵:「笨蛋!那會燒死我們的。」左右犯愁,忽瞥見不遠處有一名士兵低伏著繞過軍車,快步欺近前來,伸手就去打開柵鎖。各人一愣,細看此人身形略小,軍服顯得過於寬鬆,臉上塗繪著鬼形,髮絲被軍帽壓得貼在額前,竟是許潔。「咦?」「妳這喬裝也太粗略了吧?」「鑰匙哪來的?」
「鎖門的鑰匙,自然在守門的身上。」許潔拉開柵門,指引四人溜出去尋暗處躲藏。胡莫攙扶著吳玉蘭跛行,當下撞見車旁一人走來探察,魏森急趨上前翻臂絞住頸脈,士兵未及抽刀,拍打掙扎滿臉脹紅,不久軟倒下來。「放心,死不了。」許潔即對哨塔上搖搖手,示意收弓。魏森眼見躍將下來的人影,報以感謝的微笑,上前問:「你們,不是不涉外事嗎?」呂大川將箭收回後囊,對胡莫說:「仙人之徒若在這裡出了事,我們也說不過去。」揮手示意,「喏!奪輛車,過了護角就是野地,北面有溪。」「等等。」魏森伸手拉住,「出營必定被追!」四面察看,轉對著胡莫說:「糧車另有重兵守護,這外圍的都是雜物草料,戒備較輕。你們先躲進去,趁亂隨大隊混出營外。」胡莫瞪視著草料堆問:「躲進⋯⋯這車?」魏森轉對許潔遙指向東南說:「待動亂擴大,車隊會撤到外防據點,妳再尋人少荒僻處接應他們。」呂大川問:「若車隊不撤呢?」魏森指著圍柵旁的油罐堆:「放火,逼他們徹。」許潔見他正拾起地上士兵的長槍,好奇問:「那你要去哪?」
『去哪?』攻滅故國的仇、禍害世間的鬼,魏森按著胸口晶核猶豫著,指尖觸及先前被刺的傷疤。「你說那鬼能察覺到我,不是嗎?」沉眉回說:「我混進營中,你們就有機會走脫。」許潔說:「你瘋啦?那可是萬人大營⋯⋯」魏森聳聳肩,報以微笑:「對我這種人,兵營就像家啊!」呂大川明白那種急欲探尋自我的迷惘,伸手拍拍許潔不再阻攔,「你若真要入營,我可幫不了你。」魏森點頭,彎腰取下士兵的外衣,交待胡莫:「脫身後,趕緊去替仙人取藥。」轉又與吳玉蘭對望,女子的目光卻避了開,瞧見不遠有一隊兵丁走過,輕呼:「都躲好!別站著!」,當下不顧胡莫的碎罵提槍竄出,沿著營道徑向柵內人聲噪雜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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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營裡,自有一股特殊的異味;在動亂時闖進這酒汗混雜的氣味裡,怎想都不是好主意。但胸膛間與鬼的共鳴陣陣,所有疑惑的源頭近在眼前,怎能錯失?偏營部隊早已調動,兵眾隨著尉官吼叫聲傳遞物資,人人倉促而行,混入其中並不大引起注目。魏森提著槍,將麻袋扛在肩頭半遮著臉隨小隊疾走,一路見營區裡帳幕嚴整,分柵有序,各處藍底銀邊的旗幟迎風浪舞,嘉蘭軍威確實不負虛名。軍士們甚少私語,紀律仍在,但各路柵口已無人盤查。待過得邊門、護渠、棘欄,漸行近主營時,叫嚷聲也就愈來愈響。隊伍將物料堆置在一處校場,各人放下器物後去向營記造冊、補取軍械,魏森只擠向人多忙亂處尋隙脫身,忽聽得遠處高呼大叫,中營火起,兵眾趕去撲救。『很好!』愈亂就愈不易被察覺,腳下快步輕繞至隱蔽暗處,蹲低身子細察各處動靜,前方已幾可聽見喊殺叫嚷,但見人群一隊又一隊的前去,傷兵卻是一波又一波地退了出來。再探行不遠,周遭竟是十帳九空,兩側營柵破損,旗傾木斷,火盆翻覆,四處更是血印斑斑。
順著血跡向前,地上橫七豎八的軍士大多已沒了氣息,皆是刀劍所傷。一抬頭,見左右哨塔空置,箭矢散落,而在那大道盡處、車柵相圍、旗幟林立、屍堆最多的地方,便應是守護最為嚴實的中軍大帳。『主軍⋯⋯已破?』忽爾一絲刺痛扎在眉間,此番情景似曾見過?心神難定,低身隱伏著,輕步上前閃入柵門,大帳內外寂靜,舉目皆無活人,而遠處卻是火光明晃、喊殺震天,些許是主將被擒,全軍在力戰營救。魏森躬身緩步,見地上士兵全是嘉蘭服色,而帳簾處一人仰天而亡,腰帶斜插著醒目的紅漆短刀,細看樣貌,正是先前在囚柵中伴隨監察使的遍營督尉。「唉!」不久前還彼此相談,轉瞬已死,而吳玉蘭的漆刀就在眼前,當真是命運弄人。取刀在手,見刀鞘上紅漆襯著雪白飾紋,為何她會隨身攜著如此珍貴的刀具?思索著,再看那帶血半開的帳幕隨風飄動,燭光之下大帳裡各種文書布卷散落一地,亂得厲害。
魏森謹慎地尋至帳內,這遍地文卷本應是軍中密件,極為要緊,敵人即不奪取,守軍也未及收拾,實在是罕見怪象。自己識字不多,卷冊裡瞧不出什麼名堂,正要離去,忽瞧見地上一人懷抱著木匣斜倒在卷堆旁,左手緊握著雕紋劍套,輕甲藍巾,服色似是名尉官,應也是護主力戰而亡。盡忠職守,值得尊敬,魏森低身替他閤上雙眼,看那懷裡的雕花木匣甚為細緻,不像尋常之物,好奇將其打開,心頭不由得急劇跳動,『啊!』腦中頓感一陣轟嗚,一只三刃尖錐即自匣內滾落出來。
『這⋯⋯?』沉重的思緒衝擊著頭內陣陣劇痛,此物似曾相識,卻又莫名地陌生。『這個⋯⋯這個是?』風吹、火閃,帳簾外,約略似又見到手持木杓的少年在暗處怔怔回望,究竟何意,硬是想不起來。恍惚中,少年漸伸手指向夜空,頓時,紫色的光紋在晶核中興奮閃動,無聲而強烈的鳴震衝激,如犬狂吠、以狼號嘯。沒錯!這感覺無比真實。魏森心緒不寧,兩臂暴出青筯,核內發出陣陣灼熱,額上卻冷汗直冒,當即將尖錐與漆刀繫於腰間,提槍出帳。行不出數步,眼見大道上赴援的部隊成列奔走,重甲大盾碰撞得響聲隆隆,格柵外人聲嘶吼、令旗揮舞、戰鼓擂動,火炬照映如晝,整座大營都已甦醒,而戰陣也就近在百步。
魏森繞開成群的甲兵,趁亂無人細辨,在周遭喊殺聲中直探上一座空哨塔,攀躍探看,遠眺西柵外火光聚合、四面圍陣,圈外有三隊仍在集結,而那層層圍聚的戰圈在陣中快速變動,幾個人影游移在重兵厚甲之間,竟如刀劃豆腐、狼驅羊群,忽東忽南,轉瞬又改向北面攻去。魏森瞪大雙眼,如此強盛的軍勢下如何能在大營裡說進就進、說出就出?這烈鬼究竟有多大本領?心脈如戰鼓奔躍,呼吸若方陣張弛,手中長槍即如臨戰般溫熱。遙想著七年前吉安王城受襲,是否就如此時的景象?驚疑之際,西南、東南兩面同時喊聲驟起,兵眾聚合,列陣佈防,『戰事不只一處?』魏森此時方才醒悟開來,『究竟⋯⋯有多少隻鬼?』觀望間,忽爾臂上寒毛直豎、背脊發涼,紫色的光紋透出衣衫,一個輕微的腳步聲引發耳中低鳴,心頭難以自主的怯動彷彿在地穴山谷中聲聲迴響。隨之轉看,左側相對的哨塔上、火光間,孤影昂立,皮罩覆面,黑衣赤巾迎風擺盪,傲視從容地回望過來,四目交會,相距不過二十餘步。那身形、那神情,遠較夢境中真切。
『柴藏!』
寒意透脊,四肢僵直,渾身毛孔都在發顫。此人如何能忽遠忽近,在萬軍之中直取主帳,又三處侵攻致使全營混亂?而這以單足站立在塔緣,被喻為世間最強的鬼,竟是氣定神閒在高處靜看著戰事發展。『沒錯!是你!』收腿,凝腰,掌心出汗,血脈噴張,魏森凝視著對方,既懂兵道,『你也曾是軍將!』回想他能一擊取下獸首、單掌擊飛郭虎,不知其巨力強至若何,國仇家恨齊聚集在眉梢,一時拿不定該如何應戰。
「我來。」風聲裡忽有一人從側方殺至,魏森忙舉槍抵禦,連中四擊,星火飛濺,頓時自塔邊跌了出去,探手急攀不住,狼狽地滾墜在地上。約略爬起身子,即見又是近身攻來,橫過槍桿,眼前白衣雙劍飛旋削砍,錯身而出,迅捷得連樣貌都未看清。急探其去向,忽覺手中槍桿留下一道極深的缺口 ,不由得大驚,嘉蘭的鐵桿大槍竟被砍缺?火光中見缺只一處,莫非方才連擊全都攻在同一點上?頓時殺意再來,回身一槍刺空,翻旋的身形迅即又是雙劍劈落,四擊之後再是四擊,長槍應聲斷為兩截。魏森急退,驚怒交加卻毫無還手餘地,瞥見對方短髮白衫,手裡兩把劍映射火光,轉瞬閃在眼前,手中急將兩截斷槍交錯擋下三擊,白影掠過,腹間已透進一劍。「中!」
魏森吃痛以半截槍桿在周身亂舞,強按著傷口立時跪倒在地,熱血自指間泊泊流出,直痛得大氣急喘,忙取下領巾包覆,仍止不住血,四面探望,白衣人一劍得手後即不知去向,彷彿知此擊必亡,無需多留,哨塔上的黑衣人影也已不在。「嗚啊啊啊!」痛楚中怒恨自己的挫敗,但劍勢快極一時竟想不通自己是如何敗的。傷重透體,自料今次怕是走不脫了,仰望夜空,自己是否又將如帳前的軍眾,成為屍堆的一員?不,身陷在受襲的營中,距主帳如此之近,怕是這一切動亂的惡名又將要落在自己頭上了。盲目地自信,落得一敗塗地的下場,那用劍的白衣人是誰?鬼的同伴?喘息著、喘息著,留戀每一次的吞吐,愈瀕近死亡,愈是對己感到悔恨。而不遠處的戰場上,喧囂仍在、陣列仍在,不在乎一人的生死。
吐息之間,只見一人影自哨塔頂端借力躍出,輕輕巧巧地落在身旁,火光中一身青衣飄動,散亂的捲髮下卻是一片木雕面具蓋去了右半張臉,甚是怪異。此人彎腰查看,見那胸前衣襟間的紫色微光仍若隱若現,仰頭對著塔上呼說:「沒錯!是他!第四鬼!」隨即應聲又躍降一人,右臂以布帶包覆著垂掛在胸前,「喲!這傷得不輕啊!」好奇問:「他怎會在這裡?」「不知道。不過,看來他們不是一路人⋯⋯」魏森不知來者何意,掙扎著想握取腰間漆刀,眼前卻是愈發矇矓。
「那這,怎辦?」青衣人雙手緩將身後的長槍舞了個圈,猶疑轉問:「這多出來的一隻鬼嘛⋯⋯ 你說該救,還是該殺?」2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WSutqhX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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