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番震踏迴盪於窄巷頹壁之間,疾閃的身形即如奔雷般彈跳至房頂,日光下青衫乘風啪啪作響,刺落的長槍精準地破進頸間的甲隙,嘶吼狂嘯,逾一人高的衍獸墜摔至地,直將古樓撞塌了半截。葉佳翻身輕巧地隨之落下,尋去將槍拔出,迴手將襲上的小獸自口中刺穿,接著旋舞開來,圍撲而至的獸群盡被削斬於街邊。
轟然間一片猛震,一頭惡獸撞穿樓牆而來,通體渾厚,尖角利牙,形貌有如山豬巨鹿,只挾著頂上青光全力衝襲。葉佳見其甲厚,反連向後躍,腳踏至巷底死地,靜待隆隆震盪迫至面前時蹲身一翻,兇暴的衝勢便撞上長槍直透入腹,不再動彈。
拍去長衫上的塵土,葉佳俯身拾槍,卻見槍尾仍陷在樓牆裡,獸身沉重,一時竟拔不出。身後又有響動,兩獸自窗孔躍出,似若犬狼張牙舞爪飛身咬來,頓時風聲颼颼,凌空雙箭飛降下來將獸射倒。呂大川攀跳從古樓壁上滑落,回身說:「你慢了。」葉佳提勁將獸踢開,抽取長槍,反說:「不,是你慢了。」隨即再是一黑影自樓頂蓋落,嘯聲震耳,強弓高舉,弦響處一箭正中其額間晶核,碩大的形體即如流星落地,只摔得鄰近煙卷塵飛。「喂!這你總該出手吧!我箭矢可是有數的啊!」呂大川抱怨著走去獸首上拔箭,見矢鋒已折,這又耗損一支,心裡老大不快。葉佳輕撫拭著槍身,回看問:「說到慢,怎麼?他沒跟上來?」
猛的一聲碎響,沉重的濶刃大槍砍入地面,凶獸連頭帶頸斷為兩截。魏森大氣連喘,臂上青筋鼓脹,再提起槍向後旋身揮掃,直破入牆,撲來的利爪飛落牆緣,藍色血霧隨即在樓壁上揮灑出一片寫意的潑墨山水。葉佳與呂大川奔躍而來,遠遠即見街口滿是獸屍,左右遍地盡是交錯的藍黑血線,甚是駭人。
「喂!」呂大川高呼,「省點力氣!若把晶核耗盡,你想再死一次是吧?」魏森聞言,殺紅了的雙眼漸漸收斂,鬆開大槍,站直身子整理披散的頭髮。「喏!我說你怎賴著不走,在這裡亂殺一堆有何用?」「遺跡是獸的藏身地,殺不完的。」葉佳說著自地上拔取一顆頭顱拋向魏森,「穩住你的核,這種打法,還沒找到大殿你就先死了。」魏森依言調理鼻息,將獸核握於掌中試著與之共鳴,抬頭看向街道兩側的層層房影,回想那夜曾在此地與烈鬼的一戰,現今在天光中卻覺得遙遠而不真實。忽又想念起她來,如刺在心,就只是低沉地問:「還有多遠?」
葉佳不答,自提勁縱躍上了樓頂,只是對著西面眺望。如此多的獸群,看來邊界弱化的傳聞倒似有幾分真實。「喂喂!」呂大川見狀叫嚷著,「我說你不會迷路了吧?」古遺跡佔地廣濶,到處破屋殘樓、野草叢生,看起來四面八方灰綠錯亂都是一個模樣,即如一座巨大迷宮,愈是深入就愈是危險,好在天氣晴朗,否則當真分不出東南西北。「你不會就真迷路了吧?」呂大川跟躍上樓頂探看,自己本是獵戶,今次卻輕信這獨眼的領路人,大意未有沿途留下印記,悔之莫及,回頭遠望向東邊的半壁山說:「喏!這已耗去大半天了,要再找不到就該撤啦。」葉佳並不理會,魏森仰見兩人紛紛登樓,並未前行,急切再問:「找到了沒?還有多遠?」
「不遠,倒是看你還要多久。」葉佳雙手將長槍負在身後冷冷地回說:「柴藏吸收晶核就只一眨眼的事,你這樣慢吞吞的,還想趕路?」言下有理,魏森輕閉上眼,專注在晶核的感知上。呂大川舉手遮眉,仰頭看了看暖陽高懸,直說:「喂!過正午了,總還得留半日回程。再不快點,天黑會被困在這裡的。」又問葉佳:「這破爛地方到處看來都一樣,你怎認得路?你來過?」葉佳不答,獨眼看著魏森,反思這傢伙被鬼抽去核紋後,瀕死之餘是如何走出這片荒境?魏森手握獸頭只感到心煩意亂,其核卻總是與己相拒,心裡愈急便愈是憤怒,想起那日的慘敗,想起烈鬼的霸絕,想起她最後的身影,胸前青光大放,直欲將掌中晶核捏成粉碎。
「笨!」葉佳不由得冷笑了一聲。魏森抬起頭怒目相視,卻忽感樓面震動,由遠至近有如地嗚,嘩啦啦轟然巨響中挾著尖嘯,一頭足有三人高的巨獸衝破樓房而出。魏森急斜翻退避開來,左右竄跳躲過那噴散崩落的磚石,「撒你個巴子!」耳中仍聽得呂大川的叫罵:「你獵獸,獸不會獵你嗎?」是的,該罵!自己一時怒意,反又將獸給引出來了。
2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eiRxQV3KB
如此高大的巨獸,魏森猛又想起在荒村烈火中的一戰,此時手邊無火油可用,旋即對著呂大川呼喊:「牽制牠!逼進窄巷裡。」呂大川回叫:「甲厚,射不穿的!」「不是有重箭嗎?」「撒你個的!」腳下沿牆飛躍,抽箭搭弦邊抱怨著:「重箭珍貴,你他媽說得簡單!」魏森再向葉佳呼喊:「散開來,左右夾擊,你取上,我攻下!」卻見他輕步側躍,兩手將槍斜在身後,站定於街牆回說:「你惹出的事,你自己收拾。」「呿!」這傢伙明明本事甚高,卻總是遠避著不願動手,當下唯有挺大槍奔向街口,頓時巨尾橫掃而過,兩側樓房隨之崩毀下來。
魏森連連翻跳避讓,碎礫飛散如雨灑落,煙塵直逼得窒息咳嗽,忽見凶獸巨口突煙而至,急滾躲開,險些被咬去一腿,但感手裡這大槍過於沉重,靈動不足,遠只聽得:「嘿!你知道烈鬼對付這獸,只需一擊。」瞥見葉佳孤立在旁全然事不關己,那面具下似笑非笑的半張臉著實令人生厭。不過話是沒錯,若然連這獸都奈何不了,以後將如何打倒惡鬼?當即凝聚精神,晶核放光提槍刺向踏落的獸足,手裡受不住衝撞巨力,便將尾桿後踢抵至樓牆,一片鱗甲即被槍刃破飛。
「那樣沒用的!」女子提聲高叫,身形隨即沿街牆彈躍而來,手中倒持雙刀對準甲隙刺入,旋身一翻,踏著腿甲跳起,已然攀向獸背。呂大川見了大喝:「妳不在守車嗎?怎跑來了?」許潔抓著厚甲縫隙穩住身子,便似騎在一頭畜生上,大叫:「半個人影都沒有,有啥好守的?」提勁縱跳,已蹬至巨獸頸後。此獸長顎長尾,四足粗壯,但如何偏觸不到自身後頸。魏森驚望著,是了,獸形各異,弱點各不相同,如何迅速應對,其理與兵道相通,當下提槍斜出,奔到獸前作為引誘,許潔趁勢跳起,雙刀便要向著首頂晶核刺下。巨獸猛衝向魏森,卻是側過頭以長顎掃去,將其連槍帶人撞進樓牆內。呂大川見狀急於樓頂蹬出,勁透於弓,重矢瞬如流星破入。
「呿!差一點!」許潔一擊撲空,翻跳落地,呂大川於奔躍中大喝:「後面!」瞬時轟然巨響獸尾破牆掃至,魏森於砂塵碎礫中奪身而出,挺大槍斜舉將其擋偏開去。許潔見他護在身前,一把推開,「要你多事!」自去拾刀再戰,未及開罵,魏森用槍桿借力搶先翻上了獸背,單臂攀著背甲爬跳。許潔本欲跟進,卻反被巨獸盯住了,無論如何竄逃那兇暴的巨口總是窮追不捨。一發冷箭射進獸的左頰,迫使其衝勢略緩,魏森當即趁著長頸停頓,飛躍進前,舉槍對準額上晶核刺去。狂獸似有察覺,嘶吼一聲舉頭上甩,巨力將魏森高抛在空中,張開長顎便要將其撕咬吞食。「笨蛋!」眼見在空中無法閃避,呂大川疾發重箭,原本靜觀不動的葉佳亦縱身而上,耳中卻猶似聽魏森在喃喃自語。
「優勢、就是劣勢。」凌空翻身,兇暴的獸首現就在眼前直撲上來,送上門的靶心,貪婪的口內更無護甲;「最弱、亦是最強!」手中倒轉槍桿高舉過肩,胸前青光大放,借下墜之勢貫勁擲出,濶刃大槍即如弩砲般投進嘴裡,『中!』槍尖穿透腦門,刺破晶核,同時箭矢、長槍、雙刀攻至,凶獸踉蹌倒下,長頸便有如巨鞭大刀將街旁樓房轟然剁為兩半。漸待響聲平息、飛塵散過,魏森的身影踩在獸口上使勁想拔出大槍。三人都靜呆望著,天底下哪有這種以命賭命的戰法?該說他機於應變?膽氣過人?好運亨通?還是真的愚不可及?亦或著,這般不要命的殺意與執念,才是比獸更可怕的兵器?
「哼!你可知道,核要完整才有價值?」葉佳見他手中槍刃已崩斷半截,挖苦地說,「像你這樣擊個粉碎,白白浪費一顆獸核,又壞去一桿好槍。」將借來的重槍損毀,魏森亦略有歉意。此番一擊得手,巨獸已不像以前可怕,心中仍沒有半分得勝的喜悅。看著那碎裂的黑色晶石,憶起那夜在福榮山村烈鬼摘下獸首是何等輕鬆自若,自己與柴藏仍有天地之別。「喏!你消耗太大,歇一歇吧。」呂大川走去伸指說:「把飯團子分他一個。」許潔搖頭回應:「沒帶。」「啊?妳守護糧車,跟過來卻沒帶糧食?」「我追來獵獸,又不是來送飯的!」呂大川乾瞪著大眼,這下子沒糧、迷路,獸殺不完,箭矢耗掉大半,唯一的外援竟也傻呼呼地空手跑來,這若再不折返當真有受困的危險。轉對葉佳說:「喂!真找不到就快些回去了吧!看這天色⋯⋯」
『天?』葉佳看著那被巨獸削去的一排樓舍,猶如在群山之中破出一道裂谷,谷口便直可瞧見遠處兩座並列的遠古樓塔,如此巧合,『莫非連老天都在幫他?』當即一語不發,沿著破屋斷牆輕躍直去。「喂!」呂大川呼喊著跟上,許潔回望魏森問:「你沒受傷吧?能走嗎?」「能!」心中煩燥難耐,腳下提勁便向二人追去。葉佳奔跳上一幢矮房屋頂,看向路口處併立的高樓說:「唔,這裡便是了。」呂大川隨後跟至,見兩座樓塔聳立,左右相對,密密麻麻的窗孔數去,高逾十層,雖外壁殘破,經歷數百年風霜依然昂立不倒,這氣勢絲毫不下於瑤竹王城。魏森與許潔跟來,亦是微微驚嘆眼前如此異景,直問:「就在這裡?」「不。」葉佳以手指向雙塔之下相連的一片矮樓說:「是那裡。」「你確定?」「當然!」身形飛出,三人當即追隨而去。
雖說是矮樓,亦高有四層,外牆已然傾毀得厲害,中央塌陷、柱石堆壘,遍地碎塊難以立足,放眼連扇門都找不到。葉佳獨自漫步在四處探看,呂大川仍感疑惑,仰見日漸向西,又前去警告魏森說:「喂喂!這鬼地方荒廢不知幾百年,那樓若真坍下來,當心誰也走不了。」魏森只是盯著葉佳,搖手不應,心知這般深入遺跡之中,水囊將盡,著實有些危險,但如今何其辛苦才得以探尋至此,斷了槍、損了箭,更不能空手而回。呂大川看那牆面裂痕如網,一角上還留有巨大的爪印,不願再跟進危樓裡,自說著:「喏!那你們慢慢找吧,我去高處守著。」提勁跳躍,即退向對街去了。許潔把玩著雙刀,此時無獸可戰,左右無聊,跟過來問:「嘿!探了半天,你們到底在找什麼啊?」
魏森不語,仰望這似塔非塔、似城非城的遠古殘樓猶自出神,尋思間卻發覺葉佳縮身一晃不見了人影。「嗯?」邁步急追上去細看,堆疊的牆石間有著一處裂口,約略能容一人通過,當即大呼:「喂!這⋯⋯能過去嗎?」孔隙中並無回應。魏森猶豫了一會兒,見洞極狹窄,唯有捨下沉重的大槍,又轉問:「妳來嗎?」許潔見那窄洞裡黑乎乎的,略為遲疑,搖頭回問:「你不怕是陷阱嚒?」「陷阱?」魏森微笑說:「你們本領一個個都在我之上,若真想害我,何必這麼費事?」伸腳緩緩踩進洞中,並無踏足之處,再略探深些,幾經挪身,腰間一滑,身子便墜了下去。
2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DFUYlrNZp
砂煙蔽目、礫石滾滾,腳下嘩啦啦碎響不絕,聲聲遠盪而去,又聲聲鳴震回來。魏森沿著陡坡滑落下沉,好不容易止住了身子,掌肘間暗暗生疼,直嗆得口鼻內連番咳嗽。靜待得塵灰飛散、回音退淡,雙目漸漸適應,定神瞧去,濛濛昏暗的空間裡隱約浮現出兩側成列高聳的石柱,雄偉而壯闊。走近上前,柱面飾以雕花,高逾數人,仰觀上方是灰斑穹頂,午後日照自缺損的破口處灑落,形成一道道薄紗似的光簾,細微塵粒浮游其中,即猶如自天界飄降的絮語呢喃,輕柔而虛幻,又像是迴盪在這悠久空曠裡吟詠百年的祈願與祝禱,一聲驚嘆,在廳內泛起陣陣回響。如此一座大殿,為何會深藏在遠古的遺跡之中?
「這裡就是了。」葉佳說著,漫步向著廳內走去。魏森隨即跟進上前,腳步沙沙有聲,便察覺遍地積塵如雪,時間的重量已然將一切的過往覆蓋。光照所及,石柱表面雖多有殘破,仍可見到各處雕飾層層疊疊,細緻精巧,就算吉安王城中也未得如此。再左右細看,灰牆的斑駁中紋飾生動,形色各異,牆面上竟是四幅巨大的壁繪。只聽葉佳輕聲續說:「百年前,余萬千曾在這遺跡裡受困三日,於是帶領族人堅守此地,祈舞祭天。最後以火禦獸,升煙終於引來外援,此事被後人傳為神蹟。」魏森聞言細瞧著彩繪壁畫,認出其中一處所繪便是在鏡心湖畔的那座石台。台上一人對著群眾高舉長槍,外圍人群依略呈現出各族不同的姿態,似歡呼,似爭執,簡單的三種色彩,卻生動地展現出一片厚重的故事,正符合先前在湖邊所見的聖像。
魏森急切地轉頭回看,另一側牆上繪著的則是被層層凶獸圍住的兩座塔樓,樓下眾人縮聚在一處,中間一人拄槍屈膝,對著火盆向天祈願,圖內所描述的便應是曾在此地的事蹟。僅管部分壁面早已剝落,但那外圍凶獸與受困人群強烈的數量差異,依然簡單而鮮明地傳達出駭人的恐懼與壓迫、絕望與紗小,正對應著葉佳訴說的故事。
再向前行去數步,壁上描繪出一人背部帶有金黃色的羽翼,揚槍策馬正衝向一大片張牙舞爪的群獸,神使的姿態已漸清晰起來。金羽隨著光影變幻,甚是顯眼,神使身後跟隨的是形形色色的手持兵器的部眾,向前進擊將獸群一切為二,便似余萬千正要將那密密麻麻的異獸們衝至潰散,開闢新的道路。傳說中的重大戰役,莫約就應是這般景象。
轉看至最後一幅,壁面已近半破損,但見神使高立於城上,舉槍展臂迎向圍附的群眾,似是意指人們重回大地、建立王國之事。圖裡各族人湧至城邊中手舞足蹈,當真有著君臨天下、普世歡慶之感。細看此圖與第一處的意境相似,卻又與另兩處全然相反;再遠觀左右兩側,分別是兩圖對人、兩圖對獸,相互呼應,繪製此圖的工匠似乎頗有巧思。世間皆流傳神使引領各族擊退群獸才有了今日的世界,若如此處壁畫上所繪,究竟是後世過於誇大,還是余萬千當真這般英雄一世?為什麼在遠古遺跡之中會有這座宏偉廳殿?又是什麼人在這古廳之中費心繪製這些巨畫?「這些事⋯⋯都是真的?」
「哼哼!這你也信?」葉佳說著徑自向前走去,對壁畫全然不感興趣,「那都是嘉蘭人繪的。神使死後,嘉蘭國刻意在此地紀念事蹟,才給起了個祈神殿的名號。」魏森疑問:「什麼?你說,這些圖上所繪的故事⋯⋯是假的?」「真真假假,就全看你信是不信。」葉佳說,「嘉蘭與瑤竹,本都是余萬千建立的國度,各自吹捧神使,無非是為了藉此名號彰顯國威,相互爭利而已。」魏森聞言側目,只覺得葉佳這人平時寡言,真要說起話來卻又像周繼宗那般文文酸酸的,總似帶著幾分書卷裡的霉味。「這麼說,你不信神使的故事?」「哼哼!我相信余萬千的偉業,能在絕境中領導眾人開創新局,這裡就是他封神的開始。」葉佳冷笑說著,以手指向廳末的一處石座,「但,我不輕信後世的謠傳。」
魏森順著其指引望去,大廳盡處,一座平台高有三階,當中一根銀灰色長桿便直豎於灰白石座之中,看似神聖崇高,卻也又平凡無奇,寧靜地佇立在光與影的分界。「咦?」魏森睜著大眼,隨即快步向石台走去,心裡悸動,愈近反而愈覺得疑惑,直至面前,見此物莫約與人等高,直立著更像是一根被削半的旗桿,而非長槍。葉佳緩緩走來輕笑一聲,說:「怎麼,和你想的不一樣吧?」魏森掩不住眼中失望,回問:「你又在玩什麼花樣?」心中謹慎,探出去的手瞬時又縮了回來。
「沒什麼花樣。你要找尋神使的名槍,這便是了。」葉佳說著便將自己的槍拋給魏森,伸手就將長桿自石座上拔了出來,細煙於光幕中飄淡,左手輕握,沿桿滑過,積聚數十年的塵灰隨之碎散而落。魏森退避開來直想咳嗽,瞥去忽見到桿上露出銀裡透白的色澤,在光柱照耀之下顯得溫潤而柔和,心中熱血鼓湧,問:「這是⋯⋯?」
「地伏棍。」葉佳横舉桿身看著,宛若舊友相逢,不經意地舞起一個棍花,將塵煙吹散開去。魏森愈發好奇,這又急著伸手要取,待葉佳遞來時在掌中接握,大吃一驚,此棍甚輕,比葉佳那桿長槍竟要輕上許多。「這?」舉手之間,但感棍身微盪,頗具韌性,非鐵非木,卻又似木似鐵,說不出的奇特。掌面輕撫,棍桿平順卻不滑手,兩端皆附有雕飾,就光亮處細察,頂端一截金漆皆已年久斑落,透出木紋,與銀白棍身顯得極不協調。「地伏棍?」這名號似曾聽過,抬頭看向壁畫,忽爾想起湖邊棧橋上藥聖潘月奇的話語。
「萬神槍本就由三大族合力打造,分由三個部件組成:天樞、地伏、人定。」葉佳說著向魏森招了招手,將棍取回,揮舉起來對著石座用力一敲,頂端朽損的木雕立時碎裂。「啊!」魏森驚呼,只見葉佳猶自慢慢地拆去碎木,又側頭向著魏森腰間使了個眼色。『是了!』此時會過意,忙解下腰掛皮囊摸取出人定錐來。
葉佳將尖錐接握在手,扭轉柄尾,卸除銅製帽蓋,再將其與棍端接合旋動,清脆的響聲穿透大廳,手中所持便似一根長矛。「哪!」輕呼之間魏森應聲抓取,三刃尖錐的重量頓時下沉,「破甲槍?」在掌中掂了掂,但感錐頭太重,反而不如長棍順手。這樣的兵刃雖外形精美、構造巧妙,有利於刺穿獸甲,卻難以靈動,比起傳說中的神兵利器仍相去太遠。在手裡輕旋了一圈,不想竟脫手飛了出去,哐啷啷摔在地上,餘音回盪在整座大廳。葉佳冷笑:「你想要的神槍,並不好使,對吧?」魏森尷尬地走去拾回,正疑惑時,驚見葉佳無聲地提槍削來,當即橫桿抵擋,但錐頭沉重略偏了少許,再是一槍刺到,迴桿相擊,仍慢了些,冷刃直停在眉心,疑問:「這⋯⋯真是余萬千用過的那桿槍?」
「嗯。」葉佳只是平淡地回應著,「三部件已得其二,要組成神槍,你還缺最後一樣。」魏森呆呆看著,自思過去曾多次爭奪人定錐,如今已得槍形在手,又總感到說不出的怪異。人定錐是在嘉蘭大營主帳裡尋得,經潘月奇親自交付,不應有假;而此長棍深藏在遺跡之中,又過於奇特。若這真是神使聖器,為何藥聖師徒二人均不在意?再度疑問說:「這桿槍,是真的嗎?」葉佳冷冷一笑:「哼哼!你千辛萬苦尋來,現在才懷疑真假?」魏森盯著那面具外的半張臉,方才見他取棍拭灰,此物確實沉寂在此多年,又問:「那你怎知此棍是真的?」葉佳略聳肩,回說:「因為,就是我把它放回這裡的。」「啊?」魏森聽了更加困惑,此人嗜槍成痴,言下之意這棍他早已取過?若曾得手,又為何放回在此極險之地?「這麼說你早已拿到了?那它怎⋯⋯怎還會在這裡?」
「它本來就在這裡。」葉佳說著仰望頂上天光,似在回想久遠之事,「大戰結束後,神使將萬神槍分別授予三大國,把兵器轉化為安定民心的聖器。但沒想到嘉蘭國不久就發生內亂,對半死人轉為敵視,為了平息紛爭,就改將地伏棍安置在這被視為奇蹟誕生的地方。美其名是紀念神使,實際上嘛⋯⋯哼哼。」魏森聽了不自覺遠望向那最後一處壁畫,人們好不容易從萬獸之中贏回大地,沒多久卻又再掀起新的爭鬥,畫作裡宏大的意境,想不到如此短暫、如此諷刺。
「當然啦!不出幾年,此棍就被盜了。」「啊?從這裡?」就連如此險惡之地,也阻不了盜匪的野心。「哼!是的。天底下的瘋子遠不止你一個。」葉佳續說,「被盜之後,畢竟有損國威,嘉蘭王便仿造了一棍,特意用軍隊大張其鼓再放入此殿,宣稱已將聖器取回。」說起往事,話語中頗有不屑之色。魏森愈聽愈奇,急追問:「所以,這是假的?」葉佳回頭一笑,說:「對!當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它是假的,就再也沒人會盜了。」魏森掌心冒汗,這若是假,一切便毫無意義。只聽葉佳又說:「後來,我無意之間追尋到真正的地伏棍,就又將它放回此處,反將換下的假物販售出去。」說著,半張面具之後透出罕見而真摯的笑意,「所以啦!世人求真皆是假,世人知假反為真。哼哼!此物當真不負神棍之名!」
魏森呆呆看著,這人口中對神使毫無敬意,但若非珍惜聖器,又何必要費盡周折,讓此棍能安放在殿內永世沉眠?內亂、盜匪、假物,又深深感嘆余萬千救世的理念就這麼荒誕地被世人遺忘在遠古遺跡裡。回望向這座光影分割的廳殿,轉念又想,不也正因為世人遺忘,它才得以在這裡寧靜地長存下來?「那麼,你信嗎?」「什麼?」魏森望向葉佳,只聽他再問:「你相信那流傳下來的神蹟嗎?」
「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手中的神槍,實實在在,但要追尋真假,自己也著實分辨不出來。葉佳負手在身後,顧盼左右壁畫,自顧自地說:「哼!人們紀念神使事蹟,皆是為了私利,他的意念卻沒有傳承下來。分拆至三國的萬神槍早已失去它原本的用意,你執意要尋此槍,那麼,它究竟是兵器、禮器、聖器,或就只是件早被遺忘的無用古物,就全憑你的信念了。」『無用古物?』魏森站在石座前,橫槍在手,細看著,思索著,若這真是神使之槍,若這真握在余萬千的手上,它會如何?他會如何?「你早知道我過去嗜賭、喜好收集名槍,那都是卓有道告訴你的吧?」葉佳續問,「你刻意對我設局,想找神槍,自己卻對此槍一無所知,那你究竟有何用意?」
2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SiqYsPHp2
「兵器。」魏森旋槍一圈,漸漸適應上手,對著葉佳說:「就算天下人都遺忘了神使,但有一個人依然對他無比崇敬。」葉佳聽了,好奇疑問:「誰?」
「柴藏。」迎向光,手中的槍愈看愈感獨特,「烈鬼手裡能運使的幻紋,無堅不摧。若要說天底下真有什麼兵刃能對抗烈鬼,那麼應該就只有這槍了。」魏森沉眉說,「他也曾是軍人。這把槍若真的傳承自余萬千手裡,烈鬼便不敢損傷他老師的兵器。」面具側望過來,天真的想法,賭上的,卻是鬼對神的信念?是啊,也就唯有從軍的,對於所屬旗幟下的意志總有著難以違抗的執著。「費盡心思取槍要對抗烈鬼,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銀灰色的槍桿在光紗下微微一閃。「不知道。」魏森說,「但,總好過什麼都不做!」話中有話,七分悔恨,另帶著三分譏諷。
葉佳默默凝視,數十個年頭來,世間但凡追尋此槍的人總為私利、總為權力。昔日裡一張張貪婪的嘴臉,從沒有過這般的眼神、沒有過這樣的理由。這樣的人若真的執槍在手,又將會幹出什麼事來?「你為什麼對柴藏如此執著?」魏森聞言,反問:「哪你又為什麼對柴藏毫不在意?」沉靜的廳裡,明暗差異愈是鮮明,所見塵絮就愈是繁多。「你的壽命幾乎和他一樣長久,但你在湖邊只顧個人安身。這數十年,那烈鬼已殺了多少半死人?」孤獨的眼,凝視無語。「接下來,又將會死多少人?」
「惹上柴藏,就是死。你有這決心,我也不阻你。」魏森握緊神槍,篤定地回應說:「好。」望向余萬千曾經祈神的廳殿,再問:「那麼,你所說的最後一個部件在哪裡?」
「哼哼!好大的野心,但它就偏在一個你探取不到的地方。」葉佳轉身步下台階,冷淡地續說:「賭局的承諾我已遵守了,不過,下次我不會幫你,非要去,就得靠你自己。」「告訴我地點。」
「最接近天的國度。」青衣飄然邁步走下石階,僅留餘音殘響:「高台王城。」
ns 15.158.61.2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