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光紋浮現於週身,緩緩流動,清透、明亮,時若飄煙梟梟,時似浮雲悠悠。紋路漸漸隨身至肩,由肩至臂,再自臂至腕,沿桿疑聚至槍尖之上,遂成定型。葉佳圓睜左目不可思議地看著,忍不住轉望而問:「幻紋⋯⋯能依附在兵刃上嗎?」是什麼樣的執念,竟能以兵器凝聚核紋?
姜全亦側過頭,吃驚地回問:「不!你見過⋯⋯有人能改變核的原色嗎?」核的光色是獸與人融合的結果,不受意志所控。但想及此人是被烈鬼喚醒,後又被奪去核力,不同常理,葉佳歪頭回應說:「或許⋯⋯這才是他真正的本色。」和神使一樣金色的光紋,這是命運的巧合,還是因其個人的妄想?
「幻紋!」郭虎正隨萬吉自嶺道上駕車趕來,亦被眼前所見驚得呆立而望,石壇中躬身跪倒的人形一動不動緊握著散發金光的銀槍,難以置信,直問:「他、他⋯⋯能運使幻紋?」姜全沉眉看著,想自己追求幻紋之力耗費不止十年,眼前這人竟在短短時日之間從幼童般地無知飛躍至突破晶核的狀態,不覺心中有些妒意。「發動幻紋,代表他已馴服獸核,守住了本心。」這道半死人大多不敢碰觸、難以跨過的高牆,已然被他超越了。葉佳緩緩上前,自腰間暗袋裡取出一枚白色蠟丸來。姜全瞥見了,急呼:「喂!回命丹每人只有一顆,老師不會多給。你捨得?」
「幾十年來連你都不曾敗我,但竟會輸在他手上。」葉佳微笑回說,「我一直以為,那些追求幻紋而喪失心智的人愚不可及,他卻也辦到了。」長年將核隱藏的木雕面具下,約略透出些許欽羨。兩指一捏,蠟丸破開,露出一粒暗紅的丹藥,散發濃鬱清香,「我倒想賭看看,他還能做到什麼程度,以及這局面他如何收拾。」郭虎亦出言相阻:「喂!你別⋯⋯他可是⋯⋯第四鬼啊!」「哦?你有資格說他?」葉佳偏回過頭冷笑問,「那你這曾差點丟失心智的傢伙,過去稱號是什麼?」話語之間已然躬下身子,將藥丸按入魏森僵固的口中。
郭虎被話一激,亦是語塞。先前對那烈鬼所灌注的力量極為反感,但此時他已不再受柴藏影響,幻紋亦醒,盡露本性,又有何理由相憎?核的力量極難駕馭,自己正是為了抑止幻紋而投入仙人門下,如今眼前這人手握穩定的流光,原本憎惡的心念漸轉化為三分敬意。「喂!你既然來了,就向你借寶貝一用。」郭虎聞言一驚,吱唔地說:「不不!我來是為了運糧⋯⋯」「放屁!」葉佳續說,「拉糧車用得到戰馬?誰不知那是你心愛的珍寶?」以白馬拉車,確實過於引人矚目,郭虎無從解釋,不自主地回顧,貨車前那匹馬通體色白、體格健壯,是北方稱作飛駝的良種,甚是稀有,甚是不捨。「怎麼?我連保命丹藥都給了,你卻連一頭畜生都不肯借?」
郭虎猶豫遲疑,漸聽得嶺下呼喊之聲傳來,淒慘而悲壯,就算不懂兵事之人此時亦知:「潰散了。」駐紮在神使得勝之地的聯軍大營,就在這祭禮未開的半日內全然崩潰。再不多久,待人聲消失,世間怕只餘下獸的聲音。仙人遠在深山,此時若真的遵守師訓什麼都不做,難倒就任由災厄再臨?眼神一低,牽車的萬吉亦正盯著自己,童稚的眼裡似也無聲地在問著他那一句:『你就置身事外、毫不作為?』深嘆一口氣,回應說:「晚了。事態至此,就算他還能站得起來,一匹馬、一個人,又能怎樣?」此言一出,四雙眼同時望向那緊握銀槍泛出金紋的身形,皆是同樣的疑問。妖女已失、邊界已開、大營已破、聯軍已敗,這亂局,還能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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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逃的人們瘋也似地拋盔棄甲,推擠拉扯、自相踐踏,舉刀的軍尉竭力地呼喊著,號令卻早已被週遭的聲量掩蓋,身邊士兵無助驚恐的眼中,獸影掠過,熱血飛濺,斷臂隨之飛旋而墜。軍尉左右救顧不得,只能奮力舞刀將獸群逼開,勉強攀爬上一旁的鼓塔。放眼望去,失序的營兵有如洪流般不住地退散,前軍衝擊後軍,相互推擠截堵。群獸破柵侵入,如狼似虎、如猿似熊,尖牙利爪肆意在人群中摧枯拉朽,而那原野上無以數計的青光黑影仍如海潮巨浪般湧灌而至,這要如何能守得住?不想半日前大宴飽食,竟將是此生的最後一餐,低頭看去,遍地盡是兇暴的獸形,一名老兵緊緊地抱著塔柱,眉間英氣已蕩然無存,僅餘下驚慌與恐懼喃喃祈語,依若在顫聲地問:「你⋯⋯你信神嗎?」『我信!』軍尉抬起頭向上天乞求,「若還能有救,我什麼都信!」絕望低語掩没在遍地喧囂之中,獸的嘶吼、人的悲號,聲聲懇求與祈願,誠摯地、激烈地,一遍又一遍。天!你可曾聽見?
天意難測。本是因妖女而起的紛爭,最終卻敗亡在人們自相的算計與衝突;人的貪婪與凶殘更甚於獸,這樣,又有何資格向天祈福、向神求憐?在這死與生的界線之前,一切都將變得沒有意義,就只能眼見天道沉默,眼見萬獸侵食,眼見生命的卑微,眼見人世的覆滅。而我們,又還能做些什麼?緊抱著木柱,緊抱著悔悟,顫抖地仰望,天光之下,似若見山嶺煙塵,風起處,一枚金色的流星,竟是直沿著山陵急落,驟降至世間。
急雨般紛落的鐵蹄縱馳而下,踏躍奔騰在陡坡山岩,自車轅解脫後的戰馬無懼山高,興奮地向著平原衝刺,奔馳著、奔馳著,一人、一騎,捲塵中提槍直殺入營柵外的層層獸群,金光所及頓時殼甲飛散,於地面拖曳出一道藍黑色的血線。奔馳著、奔馳著,迎風的髮,飄逸的巾,連聲向著柵內高呼:「列陣!守住陣線!不能退!」雄厚的聲量挾勁對著營內提氣大喝,「列陣!列陣!列陣!」蹄震踏出堅毅,手中揚起執念,槍尖帶著狂傲平削過柵中一雙雙猶疑的眼,「守住!站起來!列陣!」金光懾人,號召穿透層層藩籬,士兵交相驚望著,是誰?是誰?當前三人高的凶獸正衝破營門,巨足踏下,碎木橫飛,嘶吼咆哮,但見白馬銀甲的身形頻頻閃動在柵欄間隙,斗然縱躍而起,旋身斬過,金色幻紋凌空繪出一道優美月弧,沉重的獸首隨之墜落下來,轟然震響砸出遍地激盪,飛煙噴散,藍色血雨旋即迎風灑落,飛降在一張張無言的面容、一把把散落的刀盾。
退縮的心脈為之再次躍動,癱軟的身子漸漸引頸站直,潰敗的兵眾們目中含淚、背脊發顫,靜看那策馬奔馳的神的意志,胸間驟熱,然後,齊聲爆出振奮如雷的吶喊。
呼喊著,呼喊著,在這絕境之中呼喚著天縱神將。鼓塔上的軍尉渾身寒毛直豎,激動地顫抖,『余萬千?』閃動的瞳裡凝視著這生平未見的神蹟,「天!感謝天!」抓起木棒奮力地擂動戰鼓,敲擊著、敲擊著,直敲得膽氣劇升,直敲得散兵回頭,聲聲遠佈,漸至第二座鼓塔響應,退去的人們隨鼓集聚,棄捨的兵刃重新拾起,敲擊著、敲擊著,人與人相互扶持,不分嘉蘭與高台,遙指金光,紛紛對群獸力戰反抗。傾倒的旗幟再次豎立,緊隨著陣勢後的兩面旗、三面旗、四面旗,迎風引領著兵眾歸整,各塔傳續隆隆鼓震,敲擊出刀盾槍斧、敲擊出齊聲號令、敲擊出旗海飄揚、敲擊出萬眾一心。
魏森飛躍翻回馬上,舉槍持續高呼:「列陣!守住陣線!列陣!」,轉頭看時,身後已有四騎出營相隨,一路沿著圍柵疾馳,齊聲傳令呼喊:「列陣!列陣!」軍士們應聲而起,拼力向前,爭相觀望那舞動金槍的神將。「列陣!盾前刀後,拉開陣式!」魏森奔至營柵盡處,回馬再馳,但凡槍刃所指,呼喝聲隨即如浪傳開,再奔向營門時一隊騎兵冒出隨行,集結將近二十餘騎,便如一把匕首刺進獸群衝殺。營柵內暫得喘息整備,即轉調後軍為前軍,覆甲攜盾、搬油運箭,漸將群獸逼退出去。魏森奔馳至柵緣再次折回,見營外第一盾列、第二盾列略已成形,陣開處,策馬隨行而出的已近有四十多騎,個個斧劈槍刺,協力殺出,盾陣順著藍色血線緩緩展開,金槍引領著騎兵奔襲衝突,為陣列的推進開路。待馳至第三次折返時,魏森但感馬力漸疲,揚臂收勢,令隨騎聚至一處略作休整,其中一人將手中獸頭抛了過來,說:「吃了吧!半死人不可無食。」魏森隨手接下,定睛一看,那人身著輕甲、無巾無盔,卻是在萬家莊曾相鬥不下的青年李威。『殘軍?』自己雖曾被施毒,但這眼前這人依略仍留有軍人的傲氣,與梟商不似一類,想殘軍之中能人不少,此時需集聚的兵力亦是愈多愈好,掌中即握持晶核,金紋旋動,漸漸吸納犬獸的核心。
「這樣是守不住的。」一名短鬚軍尉趨馬上前說:「營內死傷大半,後援最快也得等到明日。」另一人亦接口:「單憑我們,怕是守不到入夜。」言下是要利用陣式,先讓營內撤走。魏森輕拍安撫馬匹,遠眺平原,回說:「不!我們不能守,得攻!」所有人聞言一驚,都呆望著神將,同樣疑問:「攻?兵力不夠,怎攻?」李威上前直言:「那些不是敵兵,是獸。殺不完,也不會退,你要攻去哪?」
「烏山!」魏森以槍直指平原盡頭的山影說:「萬獸若在平原流竄,二十年也除不完。我們得一口氣攻到山下,讓援軍接續設立防線,將獸截堵在邊界。」李威說:「平原上無險可守,若一舉攻不過去,會被圍的。」魏森點點頭,回應說:「你說過,那些不是敵兵,是獸。畜生們沒有陣法、沒有策略、沒有恩怨,也沒有道義。」再轉對眾騎說:「但我們不同。在此大營後還有無數的村鎮、市集、老人、婦女、孩童。我們若退了,他們怎麼辦?」眾人隨之沉眉,吐息互望。
李威提議說:「若要搶攻,就還得加上高台的軍力。」魏森聞言,點頭說:「好!那就去找高台。」一名軍尉搖手回應:「我們才將大營內的高台軍壓制,此時再去求助,怕是自討苦吃。」魏森以槍指向西面高地,對眾人揚聲說:「營裡只是誘餌,高台主軍已佔據險要,正待從西面破營。」嘉蘭眾騎本不知有伏,半驚半疑,此時高台若真來側襲,全軍將滅。魏森續說:「但反過來,若能讓高台參戰,合擊獸群,攻向烏山就有指望!」語畢不待回應,策馬即向西奔去。眾人靜望著神將的背影,兩國相互死鬥多年,此時僅以四十騎去找上高台大軍,怕不先被對方給殲了?猶疑間,李威當先趨馬而出,自領六人跟去。「撒你個巴子!」短鬚軍尉略一咬牙,此時若不隨行,還有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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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森單騎先行,揚著煙塵一路馳上土坡,遙見高台軍早已佈好陣勢,不設柵、不扎營、不豎旗,本就以伏軍之姿待機發進,勢在必得。此時大軍遠見有數騎奔來,弓兵便聽令上箭,魏森橫槍高舉過頭,金色流光英氣迫人,徑自奔到陣前,毫無退意。軍陣中當先一人約略揚手,示意左右收箭,這神將畢竟是祭典上由高台王親授的封號,此時萬神槍泛著金光幻紋而來,總不能不顧王的臉面。魏森馳至陣前收停,揚槍立於馬上,提勁號令說:「邊界已開,群獸竄流侵害,現依兩國聯軍盟約,高台軍隨我出戰!」
「戰你個屁!」軍中一名女將於馬背上朗聲回說,「祭天大禮未行,哪來聯軍之盟?」魏森橫槍於胸前,遙指回應說:「促成聯軍是高台王的原令,如今嘉蘭軍奮戰向前,高台怎能袖手旁觀?」此時殘軍與嘉蘭眾騎隨後奔至,高台陣前立時跺足齊喝,張弓開弦。另一將立馬出陣,森冷地說:「王亦命我們在此備戰,慎防嘉蘭背裡偷襲。」又一將指著來人大喝說:「撒你奶奶的!祭典未開,嘉蘭就先擒我軍士,這樣也算結盟?」嘉蘭一騎聞言,舉刀亦罵:「撒你個巴子!伏在營中,與你們裡應外合,當我們瞧不出來?」「好你個的!先動手還如此囂張,當我大軍是擺著看的?」此話一出,高台軍陣又是齊喝一聲,滿是怒意殺氣。魏森眼見雙方愈罵愈僵,不時便欲開鬥,若非萬神槍的威懾此刻已要廝殺。
「雷峻!王在塔上的授令,你我親耳所聞!」指名道姓,此話一出,立時將眾人的目光轉向陣內。「如今戰事在前,高台軍威正盛,卻要退縮,這不合王意吧?」雷峻本不發話,此時亦被激得火起,伸指怒斥:「去!你對王的承諾,是要讓高台在東屏山設營。如今嘉蘭先棄毀盟約、擒拿我軍,你他媽的還有臉來替嘉蘭說話?」論軍功,四將之中雷峻排行第三;當日魏森闖塔時另三將被騷亂引開,只有守塔的雷峻知道原委,致使各人對這一夕之間封號高於自己的神將十分敵視,雷峻亦為此心有疙瘩。「我不幫嘉蘭,我是來幫你!」魏森以槍回指朗聲說,「你們集軍在此,不就是為了趁機攻佔嘉蘭?但眼下嘉蘭的對手已不再是高台!而是鬼、是獸!你們還在這裡等個屁?」雷峻大怒,卻無言可答。是的,群獸奔襲本不在算計之中,邊界既被打開,此時軍兵亦都有退守王城之心,只是變化太快,不得王令而已。
「嘉蘭軍正在堅守,此戰若要是敗了,大營被毀,萬獸過山,你搶佔嶺地又有何用?」魏森槍指山下,續說:「但若然此戰勝了,嘉蘭集結援軍攻過平原,據守邊界,高台就將成為一座孤城,撒他媽的以後還有你大軍立足之地?」宏亮的語聲傳至軍中,一片靜默。魏森高舉萬神槍向眾軍續說:「當前嘉蘭士氣正昂,趁聯軍盟約仍在,隨我助陣,一同攻取千善原,讓高台軍揚威於天地,使嘉蘭今後只會求和,不敢求戰!」女將聽了不禁秀眉一揚,這話裡既是威嚇、又是吹捧、亦是相激,三言兩語就讓原本心生退意的軍勢萌起了戰意,自己掌中都為之發熱。「兵道講的是見機而為、順勢而動,」魏森又轉對著雷峻斥喝,「現在大勢已成,高台卻不敢動,坐失良機,你以後何以為將?」語罷,便即掉轉馬頭,領著隨騎揚長而去。
「喲!就這麼走了?」一名將領手捻長鬚,撇嘴說:「嗯⋯⋯好一個目中無人底氣十足的激將法,這傢伙,著實有點帶兵的樣子。」另一將亦歪過頭,酸辣地問:「喂!怎看?這都激到你頭上來了,你何以為將啊?」雷峻直氣得漲紅著臉,心知王令未到,這三人想戰,就只等著讓自己冒險發難而已。「撒你個巴子!」早先烈鬼攻軍營、奪妖女時,高台王只顧嚴守,坐看嘉蘭受襲,各將原就略感不妥,此時手裡掂量掂量沉重的大斧,偏那該死的神將言之有理,眼前局勢有利、戰陣已備、軍心可用,今若是留守不動,怕是以後再沒有高台軍的面子。「去你巴個的!跟嘉蘭打了數十年,」雷峻咧牙反問三將:「怎麼?獵獸,還會輸給他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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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將策馬下坡,直奔向原野,李威從一側追趕上來,並肩問:「如何?高台發兵嗎?」魏森聞聲未答,戰事就仍在眼前持續,此番若是激眾將不動,手中握持的萬神槍就將失去它的意義。『神啊!』心裡暗暗祝禱,念想起各處的神使聖像,『余萬千!』這裡曾是你的戰場,若你的意志仍留在這世上,『幫我!』風聲呼呼,吹動著遙遠回憶裡那舞動的神槍、救世的心願,『幫幫我!』呼響著、呼響著,大風忽起,直捎來山丘頂上的一聲長號。回頭望去,坡道上,黑鴉鴉怒淘般的戰意隨之傾滯,成片的金邊紅旗在風中猶似火光烈焰閃動,高台騎兵隆隆奔騰傳震整個山坡,聲勢若雷、迅馳如電,順地勢匯集成一把尖刀長劍,緊跟隨著萬神槍的金光。魏森閉目向天,輕嘆感念,『謝謝!』將萬神槍尖高舉向前,引領軍勢直衝向嘉蘭營柵銀邊藍旗的盾陣之前。揚起的戰斧漫著蒸騰殺氣,雷峻隨之暴喝:「高台軍,接戰!」眾人呼吼,騎兵長陣奔殺直入,堵在盾列前的獸群被衝擊得四散亂竄,嘉蘭軍兵見了無不振奮呼喝,乘勢推進,刀砍劍刺,跟隨號令齊聲踩踏著獸甲血印步步向前。
騎兵開道,陣勢已成,三列平展開來,卻見兩頭高大巨獸輕易地衝破陣形,刀劍奈之莫何,魏森遂轉向雷峻等四將呼喊:「大傢伙交給我!雙龍迴絞、分進、五百步!」雷峻輕哼一聲,亦明其意,向後發令:「雙龍!我領陣!分!」後方呼應:「分!」另一將見雷峻先搶了陣頭,粗罵幾句,自率本軍跟隨神將去戰巨獸,立時左右兩道長陣奔出,將原野上的獸群衝散成了三團;衍獸雖個個兇殘,撲躍撕咬之間卻沒有定向、不相協作,在兩側陣列的衝勢下頓時散亂無序,自相推撞。數十年的相爭,早已令高台、嘉蘭兩軍極為熟悉彼此戰陣,如今互助,即有若知音共奏,奔殺遙令之間竟相合得天衣無縫。只見金光削去巨獸一足,槍盾隨即合聚起來掩護陣勢缺口,騎兵回馳、刀斧齊落,跛行吼嘯的孤獸旋即被四面圍剿,幻紋斬過,長陣再開,東西兩側盾列推進,號響處,成排的飛矢過雲,箭雨驟降,被困的獸群隨之倒成一片。
勝利,是一種癮,直教人願以性命相搏。
呼喝聲中,兩列騎兵長陣分馳至外圍,各自掉頭奔回,即似若兩條遊龍競逐。被箭勢逼散的獸群漸又由雙龍趕作一處,聚而無序,胡亂撕咬。齒牙撲擊之間一騎被獸咬中連人帶馬翻倒在地,魏森見了轉對後方急呼:「救不了,別停!」只是領著眾騎衝刺奔馳,直趕向雙方陣列匯聚相合,熱血充斥在眼中,與馳近的雷峻遙相對望,各自會意,皆向身後大喝:「右側,合陣,殺!」,眾皆呼應:「殺!」手揚起、刃伏處,交錯而過的槍劍斧刀挾著衝勢將陷於兩陣間的眾獸合困圍絞,陣列收聚,吼聲相嗚,數百兵刃雙向劈削之下登時獸血四濺、碎甲紛飛,伴隨著連連嘯叫飛墜的晶核猶帶青光,滾落在蹄踏卷散的塵煙。
三人高的凶獸疾躍衝來,兇暴的爪牙連鄰近的獸群都為之退避,魏森見了策馬高叫:「右開翼,散!」後方接應:「散!」隨即對身側的李威大呼:「交給我!打圍!」李威點頭應了,提槍發訊:「雙翼、合圍!」引領眾騎起陣。雷峻另與一將催馬奔出,亦去鬥獸,眼見萬神金槍起落,揮擊過來的巨爪即斷去半截,飛墜至獸群裡砸得血花噴濺。雷峻一斧砍中後足,崩去其外甲,卻見凶獸巨尾旋掃,只被幻紋金光吸引而去。又一人縱馬飛身而出,順著獸尾攀躍直上,臉繪鬼形,手持雙刀,沿背翻跳至獸頸,縱躍起來就刺向額間的晶核。魏森提韁策馬正要再攻,抬頭卻見巨獸斜步迴旋,狂甩將她斜抛飛在空中,急催馳來救。雷峻掄斧再向前足揮砍,令獸頹然一頓,掃向許潔的利爪瞬時偏了。魏森驅前將她接住,見她無傷,便欲回馬再戰,此時一個青影掠下,長槍直接貫透額頂,巨獸為之撲倒下來,將地面刨出一座小丘。
葉佳輕輕巧巧翻身落地,腳踏獸首,順手以槍尖挑出晶核,拋向魏森,嘲諷地說:「別抱了,幻紋耗力甚大,你歇著點吧!」許潔一擊刺獸不倒,反而損傷刀刃,心裡正是不悅,當即掙脫臂膀跳下馬來,手指著大罵:「撒你個巴的!不早出手,卻到最後來揀人便宜!」葉佳反說:「去!本以為妳能擊中,誰知這般丟臉。」許潔一怔,怒喝:「你說誰丟臉!」雷峻馬到,亦對喝:「撒你個的!要不是老子出手及時,有你倆爭功的份?」正吵鬧間,又一波獸群襲至近處,另一將領軍聚回,揚槍呼叫:「合陣!」眾騎呼應:「合陣!合陣!」魏森順勢看去,仰見數道黑煙紛紛高越空中,掠過眾人逐一落將下來,火油罐炸散得陣陣爆響轟轟烈烈,瞬時將衝近的獸群盡陷於一片熾焰之中。
眾騎漸漸聚合,人馬猶自在火牆光耀之間喘息,魏森一面吸納獸核,詢問身邊說:「折了多少?」女將已右臂負傷,正按著傷口止血,掃視眾人點數,回說:「近有一百吧。」雷峻亦顧望,見高台四將中已然少了一人,餘下的三百騎中亦多有傷損,雖大勝了一場,盾陣橫列亦在持續推進,但若這樣繼續衝馳,下一波恐將戰損過半。一名軍尉從旁說:「將軍,先退吧!回軍休整,等嘉蘭穩住陣腳再戰。」魏森卻回應說:「不能退!原野上無處守禦,只能一舉突破。」女將勸說:「人有鬥志,但馬兒也得休息。先退回陣後,合作一處,似機再動。」眼下仗著火勢正旺,尚得暫歇,但衍獸源源不絕,不知仍有多少,雷峻上前對著魏森搖頭說:「騎兵之道,馬匹更重要啊!若馬力疲乏,會被困死的!」魏森自然明白此理,眼望著火光遠處,眾軍人馬需要休整,獸卻不用,這若不能一鼓作氣,再想度過平原,只會愈來愈慢、愈來愈險。
「這樣是殺不完的。」葉佳接口說,「任你兵馬陣法再厲害,對上無止盡的獸,也只是平白耗損而已。」許潔輕哼一聲,自言自語地說:「這要全都是半死人,或還可衝上一衝。」『半死人?』魏森向她瞥了一眼,是了,這本是半死人引起的災難,一切都與晶核有關。「邊界!」魏森說,「這若是封不住,那我們就得奪下來。」「奪下來?」雷峻反問:「怎奪?」李威聞言略想了想,忽以槍遙指南方接口說:「烏山,天境崖!」「嗯?烏山?」李威向眾人續說:「那裡是柴藏的居所。他奪取妖女,就是運去烏山。」殘軍與梟商本為一氣,消息應是不假。雷峻卻搖頭回應:「烏山腳下富寧鎮,雖以鎮為名,卻是個城塞,以我們四百⋯⋯不,三百人去攻,不可能討得了好,更別提山頂上還有個烈鬼柴藏!」提及這個名字,各人頓時一片沉默。防堵群獸是一回事,據守平原是一回事,但要從烈鬼手中奪取邊界,卻是萬不可能的事情。
「我去!」魏森堅定地說,「分兵,你們退回助嘉蘭攻過原野,設法將獸堵截在烏山下,待兩國的援軍到來,建寨立防,用火阻絕巨獸。另留二十人,不⋯⋯十五人吧,助我潛進富寧鎮,設法登上烏山頂。」雷峻問:「十五人?哼!挑戰柴藏嘛你有夠勇!但想只帶十五人突破原野,直攻上山?」李威也明白,少了大隊長陣,這一趟多半是有去無回。「就算你進得了鎮,山裡全是鬼的部眾,你對付得了?」疑問躊躇間,一人忽說:「或許,不用去富寧鎮。」眾人回望,只見騎兵中一人手持長斧,以披巾遮蔽頭臉面容,但這般的體形聲量,不是郭虎是誰?雷峻猛然嗤笑說:「好哇!原來鬼虎也在這裡!你不就能帶我們上山?」
「那鎮子幾十年從未被攻陷過,你們進不去的。」郭虎揭下披巾,續說:「烏山東北角另有一處暗道,據說可直上天境崖。」「據說?你沒去過?」雷峻疑問,「你不也曾是鬼的隨眾嗎?」魏森聞言一驚,郭虎仇視柴藏,未料還有這般淵源。「不!那暗道隱密,極少有人知道⋯⋯」葉佳明白郭虎不願提及過往,遂接口說:「他已是盲仙的弟子,你連仙人面子都不顧?」雷峻一怔,眼下著實不宜同時得罪仙聖兩方,只有忍話不語。魏森惦量局勢,若改從東面奔襲烏山、利用暗道,確實較為可行,便對郭虎說:「好!你帶我去。」又轉交待眾人:「你們與嘉蘭合陣,攻過平原。若我們敗了,必要時真得打下富寧鎮,也要把獸群堵上。」葉佳疑問:「就算上得了烏山,你如何奪取邊界?」
「柴藏的核就是邊界。」魏森望向眾人說,「奪下柴藏的核,就像他奪走我的一樣。只要我們其中有一個半死人活著,封閉邊界就還有希望。」郭虎聞聲直言:「但是,從沒有人勝過柴藏!」「我知道。」魏森回應說,「百年來唯有余萬千勝他。」手中長槍泛起金色光紋,橫現在各人眼前,「世上若有兵器能對付烈鬼,那麼就是此槍!」是的,眾目相望,神槍幻紋再現於世間,如此奇事,哪怕能有一分令柴藏忌憚,便也能多出一分勝算。李威在一旁挑眉靜望,想世間膽敢挑戰柴藏者沒有幾人,如今事態急迫,亦唯有此人武斷果決、堅定不疑。
許潔朗聲說:「好啊,我去!」一句呼應,只引得眾目連連相望。眼下別無良策,就連一個被族人放逐的女子亦敢應聲前往,反倒顯得眾人怯懦了。互探的眼神裡彼此思量著,在這相互算計的世道,各有立場與過往,現今卻漸有了共同一致的目標。勝與不勝,尚未可知,但去與不去,卻在此時。死生一線的決擇,無比糾結。李威指尖輕舉,忽應聲說:「我去!」
「撒你個巴子的!」無主的殘軍,竟搶了正規軍的風采,雷峻眼看向高台二將,不是半死人的雜兵小將都在自告奮勇,這領軍者的臉面以後還能往哪擱?「哼!那麼,我也去啊!」「去!」「去!」「我也去!」十五個響應,在煙與火的天地之間,彼此相視點頭。
魏森真摯地向眾人抱起了軍禮。掌中的萬神金槍,無比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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