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雲動,半弦的月,在槍尖的鋒刃上映照出一抹寒霜,似幻似真。鄰坐伸掌輕輕一拍,士兵醒過神來,趕忙跟隨眾人自長草中站起,搓揉臂膀暖了暖身子,心在躍動,手在顫抖,靜待著前方的指示。
人們畏懼戰爭,但人人喜歡勝利。勝利,是一種癮。
心懷崇高的理想,遙想無上的榮光,暗夜裡的眼神猶自渲染出功成名就七彩絢爛般的渴望,再再驅使著人們甘願用自身的性命去拼搏、征伐、殺戮,以醜惡的英姿,爭奪那彷彿是世間唯一珍貴的價值。
手勢傳來,隊伍發進。號令將使殺意變得合理,勝利令人們期待狂喜,於是殘酷暴行就得以正當地擴散張揚,誓要消滅所有敵對的阻礙。腳下緊跟著部隊前行,步步踏去,不帶猶疑;整齊的步履漸輕忽了戰地的恐怖,低估了取勝的代價,忘卻了在造成無數傷痛、懊悔、苦難與悲憤之前,所有紛擾爭執糾結的初衷,原本叫做太平。腳步依序前行著、前行著,仇念與敵意漫佈滋長,以憎怒為養分、以功利為許諾,眾人齊心將一切複雜的思緒推導向極緻的簡化,讓所有不平與積怨匯流成唯一的意識,膨脹出集體冠冕堂皇而又虛假偽善的:大義。
是啊,優勝劣敗、適者得存,多麼簡單又直接的妄想,就這麼輕易地掩蓋了理性與良知。
是的,真殺光了,就都平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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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是寂靜的。
冷凜的夜,口銜布巾的軍士們依令而出,彼此緊挨著疾步穿越那半掩的月,壓低兵器,隱蔽旗號,山風遮過了鼻息,長草蓋去了足印,任由那黑鴉鴉的身影輕聲聚集,奔流直向那沉睡中的林間谷地。
戰場是細微的。
星火引燃,疾走的火炬立時將躍動熱焰井然有序地傳遞下去,矢尖紛紛揚起,成列的微光,照亮了一雙雙興奮而恐懼的眼,映射著一張張堅定而饑渴的弓。
戰場是壯麗的。
號響,開弦,三輪箭,成排的火矢上天,無數星焰在那原本平淡的雲幕描繪出一層層燦爛且優雅的弧,吟唱著破空輕語,交相紛落至營寨裡一座座仍在安穩酣眠的白色帷帳。
戰場是喧囂的。
焰矢交墜,不及著甲的士兵們尖呼叫嚷著急奔出帳外,嘶喊推擠,慌亂地尋盾取刀,驚問、咒罵、吆喝、咆哮。轟然一聲,勾索拉倒了護柵,身披紫巾的騎兵在夜色中先後地飛馳入寨,蹄聲不絕,衝突踐踏,竄流的火光使軍帳逐一引燃,大刀揮過,青綠色的軍旗應聲斷倒在血泊之中。
戰場是原始的。
紫巾軍成群結隊地自木柵破口處奔襲突入,直與營中守禦的青巾士兵衝撞推打,刀槍揮刺、盾甲交擊,嘶吼著為了各自的使命而拚鬥。筯肉鼓脹、血脈賁張,戰鎚敲碎了盔、長斧劈斷了劍,折了兵器,就用自身的拳腳相迎;一人抄起木樁,一人抓起石塊,同時向對方頭臉上砸去。
戰場是炙熱的。
猛火激煙迅速吞噬了整座大營,在精密的算計中失控地乘著夜風狂舞。刺鼻焦味掩蓋了血氣,烈焰閃耀無視於雙方拼搏,只是無情地焚毀世間萬物,熱浪吞吐,遍地延燒出一陣陣高聲激昂的呼嘯,亦延燒出一群群慘烈絕望的悲號。
戰場是殘酷的。
軍備不整的士兵們瘋也似地向西柵潰逃,冒烟突火之間自相推擠踩踏,呼嚷著爭奪那火巷中狹小卑微的出處,灼熱刺鼻,吐息困難,卻無人能在遍地的痛吼哀鳴中整理出一絲秩序。而隱伏在西柵外的,仍是一大片黑衣紫巾期盼貪婪的眼、久候著銀燦燦鋒利嗜血的刀。
戰場是英勇的。
青色旗幟在烈焰中飄展開來,半身赤裸的將領站在帳前奮力呼嚎,試圖以一個人的聲量對抗著整個無序的瘋狂。或有士兵奔來,讓號令傳散開去,殺伐震天的光影中漸漸集結出一支微小的隊伍。飛矢射中領軍者無甲的身軀,血中倒落的旗幟隨即被另一人探手接起,昂然挺立,高舉在煙火之間持續揮舞。
戰場是激烈的。
屹立的青旗終於在焰光中舞動成了號召,主營大帳旁集結起守護方陣,長槍依附著大盾組成防壁,後方弓手齊聲將馳近者頻頻射退。忽爾盾陣分張、大弩擊發,直將圍近的敵軍連穿而過,震驚的黑衣士兵急向左右退避散開,紛紛抓著同伴破損的屍身退行。
戰場是瞬變的。
陣式開處,躍出大盾的青旗軍忽而發起猛攻,兩兩成雙地向前衝進,圍攻的紫巾兵依然一波波地湧至,守護著將軍的親衛們展現過人的英勇,硬是在劣勢中殺出一道血線;衝上的、倒下的,雙方屍體堆積成半月般的牆,嚴嚴守護著中軍大帳前最為緊要的一人。
戰場是模糊的。
群聚的軍士向著主營大帳奔襲,堅守的護衛們力戰至無路可退的柵旁,無數的士兵死去,又有無數的增援趕來,青衣與紫巾雙方皆為了一個人的性命而拼搏,一人的死生將要決定所有犧牲的價值,決定由何方寫下這場勝利的真諦。咬牙浴血,奮戰著、困戰著,英勇炙熱的喧囂、激烈瞬變的兇殘,直至那濃煙遮蔽星月,直至那火海赤浪濤天。
無數消逝的性命,往往只是追求偉大勝利中的輕微代價。而在這原始、殘暴、壯麗且模糊的戰場上,通常只餘下兩種人得以生存:受天思眷顧極其幸運的一群,以及那勇猛堅毅擁有凶獸目光的一類。刀鋒斬過、長槍透入,伴隨著聲聲撕裂般的號叫,最後的青衣將士雙目含恨,終於倒了下來。血污濺起,没於泥地。
四名紫巾軍兵大口喘氣,共同瞪視著眼前這頑強的敵人,在那扭曲而猙獰的面容上,混雜著憤怒、悔痛、不甘、恐懼與衰求,力竭顫抖,深邃的瞳裡留戀著世間最後一幕,終回歸至失去靈魂的虛無。頓時寂靜下來的戰場,恍若隔世,除了烈焰偶爾爆散的碎響,唯有四人猶自沉重的鼻息。
火光照映著彼此的臉龐,汗水溼透紫黑的衣甲,灼熱空氣中除了殺戮的焦腥味沒有絲毫得勝的喜悅,身邊那層層交疊的屍堆、淌流匯聚的血水,早已分辨不出敵我。目光遊移,然而,即身為軍士,便不容懷疑大義的價值。「都殺光了,走吧!火勢大了。」邊說著,咬牙按壓著溢血的傷口,四人疲憊地各自拖曳著兵器,只欲尋路去與大隊會合。
臨走時,一人忍不住回望腳邊已然嚥氣的同袍,蹲下身來輕輕為他閤上雙眼,祝禱的細語無聲地越過那遍地紫青交錯的亡魂,慘烈的戰場上,究竟是誰彰顯了誰的榮光?伴隨著火光映射,猶疑的軍士忽爾將心思停留在遠處一道不經意交會的視線上,竟是一雙仍有生命的眼睛。「喂!喂!」急回過頭,但見另三人去得遠了,並無答應。軍士漸站直了身子凝神張望,不見剛才異樣,遲疑了一會兒,提起長槍,轉而步向那本已殺得毫無生息的戰地。
在死亡覆蓋的屍堆裡,一丁點兒靈性的微光都將顯得刺眼而透亮。軍士漸拉開架勢,放鬆的筋肉再度緊繃,用槍尖緩緩探索著前行,熱氣蒸得汗水如雨,每一步踏下去都是泥血足印。而這一步,不意卻陷得極深。
「啊啊啊!」暴叫聲中,一人影自群屍間躍起來揮舞擊打,軍士急忙揚槍抵禦在泥地裡退避得踉踉蹌蹌,略定神,反見對方並不追擊,只聽得連番大叫著:「別過來!你別過來!」稚嫩的聲音令軍士猛然清醒,眼前竟是個無甲的少年,手中一把木鍋勺毫無章法地忙揮亂打。軍士喘息兩口,挺身上前,以槍架開,提腳輕易地將對方踢出三步之遠。
少年倒地後滿面脹紅,痛得喊不出聲,只抱著肚子打滾,渾身印滿了逝去者的血泥。掙扎著,探手從身旁胡亂拾起一把大刀,勉力站起,四肢不自主抖動得連刀尖都在發顫。軍士看著眼前這意外殘存的敵人,體形纖瘦,稚氣未脫,似僅是個升火打食的雜役,手裡握持的戰刀都顯得過於沉重巨大,本不該屬於這腥烈的戰場,略加猶豫,深嘆一口長氣,「你走吧。」殺乏了的軍士緩緩立起長槍,到手的勝利,對一個孩子或許沒有殺絕的必要,頓時飢渴疲累一併湧了上來,唯盼著能早些歸隊領功。不想這略一移步,那少年亦跟著橫移一步。少年沒有逃跑,手中的刀也未曾放下。
「咦?」軍士回過身來,少年又驚恐地側退了去,豆大的汗珠延著鼻尖滴落,眼神中透著與其身形極不相稱的堅毅。軍士略加思索,向少年身後探望,「你在守護著什麼?」心中起疑,槍尖頓時垂下,直向那少年逼近。「你走!走呀!別過來!別過來!」少年揮刀護在胸前,卻只是退後。軍士橫槍將大刀打落,一腳踢倒,以槍尖在隣近的屍堆中尋刺。少年大吼大叫慌亂地抱著頭躲避長槍,情急中直抓得地上一把泥水向對方擲去,正中軍士臉面。「撒你個巴子!」咒罵聲中,少年忙亂地握住槍桿,卻被反手一拳擊飛出去。
憤怒的軍士殺意大起,連滾帶爬的少年直撞上隣近的軍帳,半燃的帳幕傾塌,「哇啊!」衰叫隨著火星飛濺。軍士邁步以槍桿挑開一切阻擾,鋒利的尖刃便要送向那弱小滾動的身軀。少年無任何器物可以抵禦,唯有拉起腳邊帳幕遮攔。不意這一拉扯竟把軍士仰摔在地,少年驚恐地躍上急撲,抓住帳角的繩索便要去纏對方頭頸。軍士摸不到槍,探臂將他拉倒,雙手怒不可抑地死掐向喉頭使力,兩目泛紅,只欲將那顆細嫩的頭顱給摘落下來。忽而右臂一痛,但感利刃迎面,翻身滾開。
少年連踢帶滾爬起身來,視線模糊,右頰浮腫,張口垂著唾沬乾咳不止,手裡一把不知從何處屍身拔出的短刀顫動著護在面前。軍士右臂負傷,又失了兵器,臉旁火勢熱氣逼人,伴著陣陣刺鼻焦煙,吃驚地凝視著眼前這毫無勝算、神情堅定,卻又打死不退的少年;四目相交,為何?這原不屬於戰地的年紀,為何那眼裡微弱的勇氣竟漸大過於小小身軀藏不住的恐懼?為何如此纖瘦的靈魂卻能散發出如頑石般的堅強?遲疑之間,那寂靜得只剩風聲火聲喘息聲的遠處,傳來連連細微卻又清楚的鑼響,噹噹噹、噹噹噹。算了,到手的功績何必與一個必敗的孩子糾纏?飽足的狐,無需再糾結那拼死的兔,精疲力竭的軍士遲疑了一會兒,暗罵吐了一口唾沫,抹了抹嘴,碎步離開了這濃煙烈火的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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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鬆手棄了刀急促吐息著,哇地一聲嘔吐出來,勉強地搖搖晃晃、跌跌撞撞,直尋回那積如小丘般的屍山。知道敵人退去後,疲軟的雙腿再也壓抑不住驚懼,顫抖得難以自制。待細看左右再無人跡,這才伸臂奮力推開傾倒的木柵,拉去交錯的肢體,掀起染血的軍旗,口裡壓低聲音連連輕喊著:「將軍!將軍!你聽!敵軍退了!敵軍退了!」半倚於屍堆中的一人聞聲漸睜開眼,微點點頭,一張嘴,血沬延著鬚邊垂流。「啊!你的傷⋯⋯」少年小心翼翼地移開將軍的手,但見腹間有如狹谷般的裂口仍泊泊地冒出溫熱紅泉。「我我⋯⋯我去找藥!」將軍手心一握,拉住發顫而慌張的少年,蒼白的臉微搖了搖頭,大營覆滅,竟還存留一個稚嫩的生命,何其珍貴。
少年順著將軍的眼神轉看向身旁,為守護一人而死去的眾軍,以及為了要殺掉一人而戰歿的敵兵,交相堆疊成一座座紫青錯落的墳塚,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將軍反凝視著少年的臉龐,不覺輕嘆:「好⋯⋯年輕啊!守到最後的,竟是個孩子⋯⋯」少年以袖拭淚,卻反將血印抹在了臉上。將軍細聲問:「還有活的嗎?」少年抬起頭,黑煙裡,火光下,遍地散亂無數的臉孔,識得的,不識得的,山風烈火之外,整片營寨已是赤烈噴天、夜色通紅,那裡還有人在?
「沒了!全、全沒了!」少年哭了,哭這戰場的殘酷,哭這夜風的悲涼。將軍手上略緊,柔聲說:「你不還活著嗎?」少年聞言為之一愣,兩眼呆呆望著。
「活著⋯⋯就是一種勝利。」將軍口裡仍溢出血,「我死後,你就是全軍⋯⋯最後一人。」抖動的手,欲自腰帶上解下一個布包,五指卻已不聽使喚。少年趨上前將結頭鬆開,包覆的錦布裡便即滾落出一只沉重的三刃尖錐來,慌忙探手接住。
「這是,主軍令符。」少年聽了,將錐握持在雙手中看著將軍,想這沉甸甸的兵符原只會出現在頒布將令的軍議大帳。「走!活下去。」將軍以無力的掌輕輕按在錐上,「今後⋯⋯你將不再是一人活著,而是⋯⋯繼承我全軍的意志。」少年雙手捧著尖錐,淚水汪汪,掌中彷彿傳來數倍的重量。
「別哭。活著帶回去,告訴王⋯⋯這裡發生的事。」說著,伸指自身邊護衛的屍身拉下一條尉官的青色領巾,輕按在少年肩上,問:「你⋯⋯叫什麼名字?」語聲只餘下遊絲般的氣息。
少年揮袖抹去涕淚,將青巾披在頸上,手裡緊握著受託付的軍令,濃煙迸發星焰,炙烈閃耀的火光下,稚嫩的臉龐漸刻劃出鮮明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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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森。」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ipqESDL1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