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日光自房頂破孔透入,宛如一道溫熱的光柱,緩緩隨著時間推移,終於逼迫得雙目微睜開來。伸出手,指縫間遮擋不住強光熱情的呼喚,眨眨眼,扭動頭頸,不由得自沉睡中悠悠轉醒。
魏森勉力坐起身子,全身酸疼不已,左右顧望,察覺身處在一個陌生的單室小屋裡,身上衣衫帶著焦痕,破損大半,胸前刀傷凝血成疤,斑斑血印還殘留在膚上。約略動了動手腳,腦內發脹,欲站起身來,每一處筯肉竟都在頑固地抵抗著。四看屋內無人,地上散落破碎雜亂的器物,漫佈著酒味,鄰近卻尋不見半滴飲水,僅有一罈氣味濃烈的醃菜,湊前略嗅了嗅,酸臭得實在難以入口。
伸手推開木門,屋外艷陽高掛,甚是溫暖,時近正午的日光照得兩眼熱辣發眩,腳下不經意踩到傾毀的石磚爐台,猛想起夜裡偷取的餅來。啊!烤餅?腹中咕嚕一響,強烈的飢餓即再次發作,便似那昨夜的爭食是屬於昨夜的事,與今晨全然無關。「唉!」一頓之後又愁一頓,這樣不時就需填飽無盡的肚囊,忽覺自己活得像頭畜生。爭鬥毀去了爐台,這若昨夜不起衝突,今晨是否反而能吃到熱騰騰的麵餅?正空想著,忽覺遠處一陣人聲與米香隨風穿越過重重的破屋頹牆,飄然透至,略為遲疑,顧望四周,忽在一處破屋牆邊看到一個孩童,猶自相望。
魏森眨了眨眼,日前多次因幻象而困惑,正猶疑著是虛是實,孩童卻轉身就走,腳步在碎礫上踩得窸窸窣窣。「等等!」急要追去,猛一使勁卻拉扯得全身刺痛,勉強跟上前,行不出數步,左右即見遍地盡是傾塌破損的房舍、大火灼燒的焦印、滿地散亂的木石,幾乎大半個村莊皆已毀去。再不多遠,土丘上一片焦油與爪痕,卻已沒有巨獸的蹤跡;這仍不禁疑惑著昨夜裡一場搏命的激鬥是夢是真?
孩童自屋影裡探出頭來,魏森隨即追去,忽聽得風聲人語,偶爾夾雜著笑鬧,當下尋著聲輕步探近,從破屋頹牆之間偷眼觀望,一眾人在天光下走動得真真切切。側目細瞧,山道旁停著三輛馬車,莫約二十餘人圍繞著一只大鍋,腰掛兵刃,便是那群昨夜裡打鬥過的賊匪,正思慮間陣陣濃烈米香嗅入鼻中,不爭氣的空腹當即無奈地發出一聲衰求似的悲鳴,魏森急忙縮身在牆後,鍋旁卻似已有人察覺,抬頭探視,即對著屋牆招了招手,微笑用手一指,身邊的少年正以單臂端著木碗就食。
魏森見狀一驚,那不是胡莫是誰?他早已被賊人所擒?若然如此躲也躲不掉,四處尋不得可用的兵器,思索了一會兒,尚不知對方用意為何,終是緩步自牆後走了出來。原本吃喝談笑的眾人們漸漸收聲止語,盡皆歪頭斜腦地注視著這昨夜能從凶獸爪牙間存活下來的異人。
「喲!來來來!吃吧吃吧!半死人沒吃飽可不行。」坐在鍋旁的男子邊說著邊自胡莫手中取回木碗,再盛上熱騰騰的炒米遞來。魏森謹慎地近前,伸手接過那熟香滿溢的碗,瞥見胡莫滿臉不悅的神色,似是已被挾持多時了。飄眼看去,對方人多,且三面圍聚,另有人守在路口,這若真要動起手來怕是難以脫身。轉又細瞧鍋旁的男子,樣貌莫約四十,體形略顯矮小,似笑非笑地以木杓在鐵鍋裡翻炒,其舉止氣度卻自有一番從容與講究,既沒有賊匪的粗壯,亦不像一般的廚匠。「喏!我名叫朗元志,你就是近來傳聞的第四鬼吧?」男子說著手中又遞出一只皮囊,臉上掛著柔和而異樣的微笑。魏森伸手接過,淡淡回說:「都什麼鬼?別把鬼怪牽扯到我身上來。」打開皮囊略聞了聞,竟是酒,其味雖淡,仍泛清香。
「哦?」朗元志搖頭笑了笑,轉問胡莫:「怎麼?你們都沒告訴他?」魏森看胡莫陰沉著臉不語,就只聽那人續說:「是的嘛!來來來!那我說給你聽!」手中木杓在鐵鍋裡炒動得嘩嘩作響,「烈鬼柴藏這名號你總不會不知道吧?過去嘛,他曾將核紋傳承給兩名弟子,世人就稱呼為二鬼三鬼;所以啦,他如今又傳給你,你算起來就是第四個鬼!」話間又盛了一碗米分傳給旁人。魏森面對鍋中極其誘人的香氣,不再猶豫,就自己手中一碗吃將起來,隨口問:「都什麼鬼不鬼的?那兩名弟子又是誰?」
「嘖!是誰嘛不重要。要緊的是,當今世上沒人承受得了鬼的力量。」朗元志回過頭來,滿臉幸災樂禍的笑意,「後來,那兩隻鬼接連發瘋,就又都被柴藏給殺了!」說著忍不住嘻嘻笑起來,用木杓指了指,「所以嘛⋯⋯想通了沒?你就會是下一個!呵呵!被鬼救醒的人,又將會成為鬼的食物,有趣吧?」魏森看了看旁人神色,眼前這嘻皮笑臉的男子倒似不像在說笑話,一時卻聽不明白,為何那烈鬼要殺掉自己傳承的弟子?「是的嘛!你本該待在福榮山讓仙人救你,或可活久一點,倒是為何下山亂跑,還到我這兒來生事?」
魏森聽對方已知一切來由,擒著胡莫又主動獻食,摸不清用意,眼中瞥見人群身後的那孩童,心念一動,索性將身旁的賊匪推開直接在木箱坐下問:「你是何人?困著我們做什麼?」「什麼?我豈敢困著你?這不請你吃飯嚒?」朗元志邊說邊繼續翻炒,「是的嘛!我們哪,就是一群無國的兵、無主的軍,往來各地專接一些見不得光的活兒。」魏森聽了,用碗比著路旁的馬車問:「盜賣軍油?」朗元志頓時搖頭,揚眉笑說:「喲喲!這心眼可太小了。這油車不過是個尋常小差,而那些像油水一般四處流動的各種消息,才是真正的好買賣哪!」
魏森頓時明白了,「做風聲的買賣,你是個梟?」不覺眉心下沉,似乎想起了什麼。軍中向來最厭惡這類走販消息、趁火打劫之人,然而打仗時往往又不得不與這類人交相依存、互取利益。朗元志聳了聳肩撇嘴說:「嘿!這話重了,當今這世道還那來的梟啊?我們不過就求個溫飽度日。亂世嘛,國破家亡,無處可歸的軍兵不在少數,是吧?是吧?」說著瞥向身旁眾人,「嘉蘭人管我們叫殘匪,不過我想嘛⋯⋯叫殘軍總好聽些。」
魏森眼看這圍立的一群人個個身形英挺、體格結實,不同於尋常百姓,睥睨的目光中確實留有戰地歸來的傲氣,或又夾雜著幾分厭世的不滿、無奈與惆悵。想及昨夜打鬥時個個出手狠辣,不知這人群裡是否也有昔日的瑤竹同鄉?「是的嘛!聽說你也曾是從軍的吧?可惜了。這要不是個鬼,說起來我們應算是同類。」輕描淡寫的話語,有意無意地挑起心頭的刺。是了,無國無家的軍兵,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若不得安居,與匪何異?魏森反問:「你怎知道我的事?」朗元志仰頭微笑,說:「去去去!近來都什麼烈鬼闖軍營、盲仙伏凶獸,到處傳得像戲攤子似的。喏!那這不正是做買賣的好時機?你只要出得起價,我能告訴你的事著實還不少。」
「出價?」魏森確實滿肚子的疑惑,自清醒後身負晶核、思緒混亂,身處在全然未知的世道,一時之間不知從何問起,但眼下都已為了食物所窘,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交易,直言:「我出不起價。」「哈哈哈!」朗元志笑了笑,「是的嘛!做生意是雙向的。這樣吧,我問你,你這個第四鬼要去哪裡?今後有何打算?」魏森聞言一呆,自下山以來,國沒了、家沒了,敵人也沒了,滿腔愁苦無人可訴,滿腹積怨無仇可尋。昨夜裡無端地惡戰一場彷彿找回了些許過去的自己,但因此疲累負傷又有何意義?今後要去哪?又該有何打算?愈想愈是煩燥混亂。
「唉!瞧你這樣子啥都不知道,看來這買賣是要虧了。」朗元志一挑眉,忽轉向胡莫問:「那你呢?仙人差你下山不只是取藥吧?仙鬼二人交手,都曾說過些什麼?」胡莫緊皺著眉頭只是瞪著,並不言語。朗元志見狀雙手一攤,「唉!撒你個去的!」閉眼抓了抓頭,轉催促魏森:「好吧好吧!快吃吧!吃飽了少惹事。嗯⋯⋯半死人可餓不得,你偷餅,我不怪你。你傷了我的人,卻也救了我的人,恩怨兩平。」說著轉過頭收起笑臉,冷眼掃視身邊眾人,「你阻止他們沉溺在女人窩裡,這我還得謝謝你。」溫和的語聲中,旁人卻紛紛迴避那冷峻的目光。「不過你很厲害啊!擊殺那麼大一頭獸。要說這天底下敢自己跳進獸嘴裡去的沒有幾個,佩服佩服!是的嘛!確實有鬼的豪氣。」舉起酒袋,以示敬意。魏森不自覺看了看右手的火傷疤痕,臂膀似乎粗壯了些,又望向遠方,心裡尚疑惑那一場死鬥是否真曾發生過。
「哪!你不只厲害,還幸運得很!」朗元志說著自飲了一口酒,「這徹夜大火沒燒死你,犬獸沒吃掉你,居然能安睡活著到現在,了不起!了不起!」「犬獸?」「小畜牲常對虛弱的半死人下手,好在那女人沒膽量殺你⋯⋯」轉向胡莫不耐地抱怨:「喂!怎麼?你們什麼都不教就這樣放任他亂跑?」魏森猛記起夜裡受刺,伸手摸到胸前刀傷猶自發疼,鄰近處,果然於眾匪徒身後見到一名女子斜坐在地,自顧自地與身旁孩童分食一碗炒米。細看那女人面色憔悴,陳舊素服下透著瘦弱的身形,頸間竟是套著一只黑鐡環鎖,只顧低頭沉浸在木碗中的米飯,恍若世間的瑣事雜語盡皆與自己無關。
魏森凝視著女子與孩童,猛想起破損的木雕玩偶,頓時對眾人這種無紀的劣行感到憤怒,向朗元志直說:「你把女人小孩放了!」朗元志一愣,嘆氣回應:「是的嘛!我好歹是個商人吧!你既有要求,是否該先捎個什麼風聲來?」魏森說:「烈鬼引獸上山,仙人為此閉關休養,其他的你都已知道了,我沒什麼可給你的。」「去!」朗元志細盯著魏森的雙眼,又望了望胡莫那僵如石像的表情,擠出一個無奈的微笑,「唉!好吧!盲仙人的徒弟嘛我們不好得罪。」轉向魏森,「你既是第四鬼,走到哪麻煩就到哪,我也招惹不起。」說著連連揮手,當即令旁人牽來一輛馬車,朗聲說:「車,還你。糧食酒水,我送你。那女人孩子你也一併帶去,吃飽喝足了就快走吧!」如此局勢,魏森沒料到對方會爽快地答應,摸不透這人究竟有何目的,望著鐡鍋炒米,又看了看胡莫,回問:「真讓走?」
「走走走走!」朗元志站起身向旁人招手,隨眾立即給胡莫的馬匹攜來草料,「走吧走吧!烈鬼鬧事搞得附近軍防愈來愈嚴,你們半死人我求你趕緊離開。」話聲未歇,眾人依言紛紛向兩旁讓出道路。聽聞要走,鍋旁稚氣未脫的孩童爬起身來低語兩句,便以他細小的肩臂扶助那頸中帶鎖、難以步行的女子慢慢地走向馬車,魏森這才察覺女人竟是跛了一足。「不不不!」胡莫見二人欲登上車,忙連搖手說:「我我⋯⋯這不能帶著他們!」
「不帶?怎麼?留他們在這裡餵狼?」朗元志飲著酒對魏森說:「我們在此村借道,本是為了有一口好井。」當即用手指向不遠處的石堆,「你們引來巨獸,把井給毀了,害我煮粥不成只能乾炒。斷了水源,你讓這兩個以後怎麼活下去?」魏森回顧四處的空屋,疑惑著這村莊裡原就只住著兩人?朗元志取來布巾擦手,微笑說:「是的嘛!我們在刀槍下玩命的顧不上女人孩子,留著她兄弟們也就無心幹正事。你既毀了他們村子,這姑且行行好,帶回山上找仙人吧!」魏森與胡莫互望一眼,想巨獸確實是被自己引來,又看見已費力爬上車的女人與孩童,回說:「好!你即要讓她走,那把她鐵鎖給解了。」
朗元志回過頭來,噗嗤一笑,略聳肩說:「嗯?你是不是錯認什麼了?並不是我鎖著她啊!」說著身旁數人也嘻嘻低笑起來,聲中滿是輕蔑。「她本是雲璋國的死囚,才會頸上帶鎖,後又被嘉蘭充作軍奴,逃亡者廢去一腿⋯⋯。」說著雙手一攤,誇張地示好,「所以嘛!不是我們鎖著她,反而是從軍兵手裡救了她啊!」女人在車板上自尋了一處安適,面無表情望向遠方,任由恥笑聲在耳邊迴盪。朗元志續說:「況且雲璋滅亡多年啦!開鎖的鑰匙早就不知去向,我可沒法解。」『雲璋人?』魏森聽了若有所思,胡莫強忍著不悅,這無端捲入一場事端,偏又愈牽扯愈多,只想及早遠離是非之地。朗元志伸手往其肩頭一拍,輕聲說:「去吧!從北道走。」又轉對魏森嘟噥著說:「嘖!瞧你這一身破衣,黑核就這麼外露著,不招事嚒?」左右看了看,隨手指向一人:「來!你身形差不多,把外衣讓給他!」那人雖不情願,卻也依言將外衫脫了。
朗元志又說:「你既然是個鬼嘛,很快會再惹出同類來。是的嘛⋯⋯聽說你能和阿威打個平手?」隨即向後喚道:「來!威仔,槍!」一人應聲自後走出,揚手抛出兵器。魏森披上衣衫順勢接過,見昨夜互鬥的那青年在日光下更顯英氣,對這般莫名的善意愈發感到疑惑,再問:「你為何助我?」「助你?我才不助你。」朗元志於道旁頻頻地揮手趕人,「你就是個招禍的凶煞,給你車糧衣槍,只求你趕緊離開,越遠越好!拜託了快走快走!」胡莫雙眉沉壓得如千斤般重,登車提韁早耐不住,催動馬匹沿路向著緩坡駛去。魏森翻躍上車,見車中除了女人孩子,水囊糧罐皆備,甚至比胡莫下山時還多了些,未料這殘軍還真是富足。而那買賣消息的梟商能在一眾健勇之中呼來使去,無人違逆,究竟是何來頭?未及細想,隨著車輪滾動聲聲響震,漸漸遠離了人聲屋影,待行下坡後路漸寬闊,兩旁微風青草,樹影搖曳,藍天上遊蕩著悠閒的白雲飛鳥,遠離了紛爭,不禁又尋思昨夜的巨獸是從哪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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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自小坡轉進了大道,魏森蹲在車尾見殘軍並無追擊的跡象,這才將長槍緩緩收放,不經意瞥見女子的側影,看她長髮迎風披散,凝視天光與樹林,對周遭事物惘若無聞,樸素的衣衫披蓋著極為纖瘦的身形,破舊的布巾圍在領口,遮掩不住那粗如手指的環鎖,及其於頸間多年磨難出的印痕。行駛之間一陣顛簸,女子回望過來,一雙過於深沉的眼神裡毫無神采,蒼白的臉頰上略顯露細小傷疤,下顎仍隱約帶著瘀青,精緻的五官已然被風霜蝕去本有的艷麗,卻又有一種回歸平凡的淡雅。或許在這動亂的世代裡,美貌反而成為一種負累。
魏森瞥過眼去,見那男童也正望著自己,試探地問:「嗯,你多大了?叫什麼名字?」風聲呼呼,孩童回應說:「問人之前,不該先報上自己的嚒?」魏森眨了眨眼,見其樣貌體格最多不過十歲,說話倒是老氣橫秋。「我叫魏森,駕車的是胡莫。」「嗯,我是萬吉,她叫吳玉蘭。」「哪麼,你是她的⋯⋯?」「莊主。」「莊主?」「對!那裡是俞山村萬家莊,她住在莊內。我是萬家最後一人,自然是莊主了。」
『最後一人?』魏森忽想起了什麼,好奇地問:「你⋯⋯是瑤竹人?那村莊裡就你們兩人?」萬吉冷眼回說:「不然呢?你還有見到其他人嗎?」魏森為之一頓,童稚的話語似在暗罵那群賊匪不是人,車聲轔轔,搖晃震動,一時陷入沉默。此處本是瑤竹地界,然而近來所見的村鎮鄉道之間盡是殘破敗象,全無榮景,魏森喃喃細問:「那⋯⋯你們今後有何打算?」「你召來凶獸,毀我莊園,還問我怎麼打算?」此番責難有理,魏森相望語塞,萬吉卻偏過頭去,輕聲續說:「只要有吃有住,去哪裡倒是沒所謂。既然是最後一人,以後不論我在哪,都可以是萬家莊了。」孩童樂天的想法,亦自有一番道理。
魏森微點點頭,淡淡地應了一聲。是的,失去一切的人生,光是三餐溫飽、一覺安穩,就幾乎已是奢求,對於今後的日子,自己其實與這孩子同樣迷惘。看了看負傷的手臂已不覺疼痛,兩肩的筯肉也較為結實,除了極度的疲累與酸脹感,這身子倒是比昨日更健壯了些,這一夜之間究竟怎麼回事?各種困惑隨輪聲咔啦啦地在腦中反覆激盪著,坡道將思緒愈帶愈遠,樹梢發著青翠的新芽,鳥兒自枝頭飛越,平靜,便是此間最舒適的時刻。
再行不多時,猛然一聲震響,馬鳴嘶嘶,突如其來的衝擊令三人於車內倒作一堆。魏森剛穩住身子,女人已拔出利刃護在胸前,便是一把附著紅漆的短刀。「別!放心!我不碰妳!」魏森分張雙手緩緩地挪開身子,見這短刀刃口閃亮,鞘柄皆為紅漆,飾有鳶尾花紋,不像是囚女應有之物。凝視女子那雙極度冷漠的眸子,雙瞳裡平靜得有如一片死水,風雨吹不起波瀾,耳中聽得車旁卻是胡莫連聲地怒罵。
「什麼事?」魏森翻躍下車來,見一輪卡在岩縫裡陷得厲害,胡莫安撫著馬匹試圖前行,車身卻如生了根似的。「拉不動,得用推的。」說著便四望尋找能填入岩縫之物,胡莫獨自忿忿地走去車尾以單臂推車,「別急!我來吧。」魏森上前協助,不想卻被一掌推開,「去!不用你幫。」胡莫漲紅著臉使盡全身力氣,滿腔怒意,愚鈍的車輪卡在頑石裡依然故我。「沒用的,得先讓輪底有個⋯⋯」胡莫忽在車板一拍大罵說:「撒你個巴子!要不是你我不會困在這裡!」魏森微驚,沒來由討得一頓火氣,悻悻然自去找木尋石。「教你的事你都不聽!讓你等著,你偏到處闖禍!」胡莫積聚一肚子怒怨便如江河崩堤,「他們說的對你就是個災星!這才兩天!兩天就能惹出這麼多事!你求我下山時承諾過什麼來?你以為自己在做什麼?你現在就是個半死人這裡早已不是你過去的世道!」魏森承受著責難,無可辯解,低頭揀石填入岩隙,沉眉回問:「為什麼⋯⋯他們說,我也是個鬼?」
「半死人要大量食物餵養晶核,因此世人叫我們餓鬼。愈強的核就需要愈多糧食,所以那柴藏被稱作烈鬼!」胡莫直氣得來回跺步,「你的核是被柴藏喚醒的,當世最強的鬼!懂了嗎?你愈運用它就愈會失控,懂嗎?你知不知道郭虎為何憎恨你?」魏森沉吟著,思索回說:「以前不也⋯⋯說有二鬼三鬼⋯⋯」「去!那兩隻瘋鬼殺掉了數百人!柴藏只好收拾他們!」胡莫手指著山丘咆哮道:「你以為那村莊為什麼是空的?」魏森猛然吃了一驚,睜大眼回望向山道,良久無語。這麼說早先使那莊園荒寂的並不是戰火或賊匪,而是半死人?「那是⋯⋯被鬼⋯⋯?」失控的核,是否將與昨夜的狂獸並無分別?胡莫冷笑:「哼!可怕的不是烈鬼來殺你,而是你自己會變成下一個惡鬼!」
「不不不!你也是半死人。」魏森疑惑著,「郭虎是、仙人也是。可你們⋯⋯」胡莫怒目咬牙切齒指著魏森罵:「師尊修行超過四十年!四十年!你這剛睡醒的笨蛋!無知又蠢!竟會蠢到連獸都給引來!」魏森惱羞成怒,亦回罵道:「撒你個的!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我沒有去招惹惡獸⋯⋯」「笨!共鳴是雙向的!」胡莫用手指著魏森胸前大罵說,「核與核會相互察覺,哦!你就像在衍獸身邊大呼小叫等不及讓自己被吃掉!」魏森亦怒問:「你以為我喜歡這樣?我、我⋯⋯怎樣才不去招惹牠?」「學呀!學!你這頭豬⋯⋯撒你個的!幫你時哭鬧不休,昨天還像個發癲的傻子,撒你個巴子說沒人教你?」胡莫氣憤地又一掌拍向車板,「你根本就不該下山!你真想變成鬼徒?成為一個失心瘋的禍害?」
一句重話,令爆發的心緒漸漸淡卻了下來。魏森回望向車中被滅村的兩人,自甦醒以來身上這晶核便引起各種異狀,疼痛、暈眩、失憶,卻又似使得身體益發強健起來,混亂的心緒不減反增。是否在那虛空中的微光終將演變成無法控制的劫火、難以阻擋的洪濤?那麼自己莫名地死後復生不就全然只是一場極其惡劣的玩笑?只見女人與孩子並不理會兩人的爭吵,似若身處全然不同的國度。魏森問:「你是說,我會變成瘋獸?」。
「哼哼!獸不會瘋,牠們只是依著本能獵食。」胡莫冷笑,「但你會!核失控後的痛苦,任何人都會瘋的。」風入山林,呼呼作響,群鳥自樹梢高飛,魏森遙望著坡道遠方,心裡陣陣發寒。胡莫發完一頓火氣自走去牽馬,喝說:「你給我上車去別再下來!以後讓師尊收拾你!」「喂!等等!」魏森伸手阻攔,胡莫卻不甚理會,嘴裡仍叨唸著:「雜你個的給我安份點⋯⋯」魏森側過頭,微感胸前震盪,這感覺似與昨夜相同,急探望向山道盡處,眼前天光大好,晴空淡雲,兩側坡勢平緩,只有高樹密林,卻依稀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鳥!」魏森看向孩子自言自語,「鳥聲停了!」立即翻躍上車唰地一聲抽取長槍在手,對胡莫急叫:「小心!樹上!」胡莫怒意未消,未加理會,仍自催動著馬兒拉車。
林間陣陣搖動,聲響隨風急切近來,一個人影便即自樹梢飛身而出,勢如流星飛矢,侵攻意味十足,只見來人半身頭臉皆以布帶包覆,露出一雙鋒利的雙眼,魏森立時挺槍迎空刺去,槍尖刺進眉心,忽然眼前一空,仍是碧藍的晴空萬里。『咦?』驚疑未定,聲響卻轉自身後透來。『見鬼!』魏森急收槍迴身,頸後已被擒住,碰的一聲連頭帶臉給壓制在車板上。孩童驚叫、女人拔刀,來者並不理會,只探手摘向魏森胸前的晶核。胡莫自車板抽出暗藏的柴刀揮去,反被輕易地一腳踢開,魏森乘勢以肘回擊,掙扎扭打,車中儲糧瓦罐被踢得粉碎。勢急,忙亂裡奪下女子的漆刀反刺進那人腦袋裡,仍又是揮空,再次被重掌按壓在車板上,心中怒極,但感混身發熱,肌肉漸漸鼓脹。『半死人!』不想同類相鬥,竟比獸更為棘手。
凌空有聲,那人忽而鬆手翻跳,啪啪啪連三支飛矢釘入車板,直没至羽。魏森驚望那穿木如紙的箭勢就在臉旁,強忍疼痛翻起身來,持刀護在女人孩子身前。萬吉緊抓著吳玉蘭在車角縮作一堆,眼前又是一黑影自樹上掠過,三連箭再次將那布帶蒙身的男子逼開。「怎回事?」既然混戰中各有目標,那麼同敵之人便是友,魏森拾起長槍,將漆刀還給吳玉蘭說:「別怕,他不傷妳。」當即躍下車配合箭勢搶去,不想這才邁進一步,人影忽在身側,近得幾乎能感覺到其鼻息。魏森急迴槍後削,收腿橫掃,一拳擊向對方臉面,仍似是打中飄花落葉,肩後反被拿住,當下沉腰斜步,提手將那人自身後翻摔過來,卻見其未落地時再次憑空消失,又被對方反摔在地。
連番重擊之下魏森只感頭暈目眩,耳內尖鳴不止,見長槍被奪,當胸刺到,急忙翻滾閃避,身前忽有雙刀將槍桿擊開,兩相鬥了起來。細看上去,竟是一名身著皮甲、臉繪鬼形的女子,舞動雙刀配合林中暗箭將對手困在戰圈裡。『誰?』魏森見那女子雖能打平,主攻仍是隱匿在樹頂的箭手,當即向著胡莫大喊:「刀來!」空中接過柴刀便即奔進,形成三面圍擊。魏森連番虛砍只阻其退路,待得對方力緩,趁著箭勢將柴刀飛擲過去,雙手抽扭奪回槍桿,旋過身時刀、槍、箭三方同時向著那人心門襲至,『中!』槍刃入體,然而眼前閃動啪的一聲竟是擊中了箭矢,風中帶著藥味,敵方卻已抽身在五步之外。魏森眨眼驚問:「這什麼妖術?」
「呼!呼!」來襲的男子躬身歪頭,臉上透著布帶發出陣陣喘息,一雙鋒利的眼視瞪視著各人。魏森挺槍與女子雙刀並列,不解這人如何能像鬼魅般忽來忽去,百擊不中,輕聲對女子示意:「我誘敵,妳主攻。」繪面女子毫不理會,自行搶去,刀未劈落,那人卻連連退步飛躍上樹,自稍入林,轉瞬身影已不知竄向何處。一時之間天光透亮,樹影搖曳,坡道間平靜得宛若一切沒有發生過,魏森不覺呆了。
微風輕拂,忽感身後殺意,急回過槍頭與雙刀交鋒,兩相拼擊,女子翻身一腿當胸踢來,魏森仰倒以槍桿拄地,借地勢迴旋一腿反將對方掃倒,追擊的槍刃與雙刀交相咬住,一方攻得狠、一方守得穩,女子嘴裡連聲大罵,但在槍尖壓迫之下難以起身,各自感到對方晶核的鳴震。頓時林間飛影躍落,手中黑木強弓開得滿弦,直對準魏森後腦威嚇:「放開她!」
魏森按槍不收,側身回望。兩人四目相交,各留後手,皆知對方本事了得,齊聲互問:「你是何人?」2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7R6SBA9o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