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濛濛的天,隨風飄降著霧濛濛的雨,灰石板道吸附了雨水,便似暈染上一層暗沉沉的墨跡,令整座鎮子更顯得昏暗晦暝。空盪的街道,沉寂的市集,沿街兩側緊閉的雕花木門相互對望,宛若依舊在無聲地閒談,嘆息訴說著此處昔日的繁華。
頹傾殘破的房頂上透進了一圈雨水與天光,久無人煙的廳間已然被及腰的長草佔據。雨水順延著破損的木樑而下,涓涓細流似正洗滌著陳年積聚的塵土,枯瘦的手指伸去輕輕碰觸,灰白的牆上便為之留下一個淡淡的掌印。空置的屋室內幾乎已沒有完整可用的器物,衰敗得唯有漫天飄落的惆悵。大火侵蝕的焦痕殘留在斜倒的柱上,橫樑壓毀的桌椅斷裂成數截,舉目望去,散落的磚瓦、破碎的陶罐,及遺落在屋角邊一個陳舊、細緻、折損了的木雕人偶。
魏森緩緩地拾起木偶,翻來覆去呆望著出神,木身略帶著焦印,但繪在人偶臉上的笑容依然模糊可見,幼童的筆跡似仍在散發著平日歡快的稚氣。「我有⋯⋯孩子?」心頭頓時一震,環顧四周門窗景物,腦袋空洞的思緒裡卻沒有絲毫的熟悉,記不起生活的細瑣,憶不了妻小的面容,這所謂的家,竟只是一處無比陌生的空曠。胡莫伸手搭向那纖瘦的肩頭輕拍著說:「看來這裡廢棄很久了,我們走吧。」魏森漸回過頭來,滿面雨水,泛紅的雙目呆望著,哽咽地再問:「我有孩子?」迎雨幽思,自己若真有家室,這七年過去,孩童此時或也該是個懂事的少年少女了吧?那孩子如今會是什麼樣貌?又會在什麼地方?想不起、放不下,只有孤寂的痛,很痛。
「唉!早跟你說過不該來的。」胡莫撥動長草,自去尋路出屋,嘴裡叨唸著:「瑤竹國滅亡多年啦!你親人若還活著,或早就逃到北方去了。」魏森虛弱地斜倚在灰牆上,摀著臉,任由雨水在指縫間洗落,手臂顫抖出交錯的水痕,洗不盡眉心間的愁苦。無論如何回想,胸中依然是一片徒然的空空蕩蕩。「走吧!」胡莫放軟了聲調安慰說:「親人若在這裡,你就算見了也想不起來,只會更加痛苦而已。」細語入耳,卻婉若雷鳴,如果對家都已然沒有任何記憶,尋覓家人,又是否真能找回過往的生活?
「唉!我們半死人哪!就是已死過一次的人。」胡莫踏出屋門,腳下頗有催促的意謂,「走吧!過去的人生就讓它留在過去。活著不容易,眼下還得趕路呢!」魏森虛弱地拖著乏力的身子緩慢跟上,慢慢跨出這毫無思念的殘破屋舍,回望一眼,總不停地猜想當年居住在這裡的自己,會是個什麼樣的生活?全然的陌生,極其矛盾。屋舍外,濕漉漉的街道伴隨雨中稀稀落落的人影,荒寂的鎮內除了遠處幾聲鴉啼狗吠,就只有對街老人持續磨刀的聲響,胡莫伸手將草帽遞給魏森說:「快吧!若軍隊巡街過來,就走不了了!」魏森依言失魂落魄地跟在身後,行不多遠,卻漸漸停下腳步,痴呆地站著。刀聲霍霍,往返不停,宛若低語訴說著流逝的歲月。
魏森忽然轉身向著那磨刀的聲音走去,一步步探過街口,彎下腰向老者急切地探問:「老⋯⋯老師傅,敢問,你、你認得⋯⋯對街那戶人家嗎?」「啊?」老人瞇著眼抬頭望向這異樣的來客,再看看對街的殘破舊屋,手中來回磨動的刀具並未停歇。魏森再問一遍:「你認得那戶人家嗎?」「哦!那家呀?那棟是軍爺的宅子,我們這平日幹粗活的那會認得?」魏森蹲下身子,仍不捨地問:「軍爺?瑤⋯⋯那麼,知不知道那家人去了哪裡?」磨刀是一門單純而反覆的工藝,指尖憑藉的是長年的經驗和耐心,老人放下刀,取布巾擦了擦手回問:「問這做啥?你瑤竹人?」魏森微點點頭,雨水劃過鼻尖。
「嘿!小兄弟,那你快走吧!現在這裡已是嘉蘭軍的地頭。鎮裡能逃的都逃了,就只我這種來日無多的老東西,才留下來給兵爺們磨磨刀、糊糊口。」魏森細看之下,果然一旁擱著的多是軍刀。老人仍碎唸著:「撒他個的!亂世嘛!十幾年打不完的仗,才說雲璋滅了瑤竹,轉眼嘉蘭又滅掉雲璋,軍兵們來了一批又一批,把這鎮子都快打沒了。」軍刀和菜刀終究是不一樣的手感,老人粗礦的手比劃著遙指向街口,「哪!跟你說,要早十多年,這條街上全是商販,那叫一個熱鬧!哼哼!過往的好日子,我這老骨頭怕是見不到囉!」
胡莫原走在前,回頭驚不見了魏森,四處張望,忙又自路上折了回來,沉著臉壓低聲音叫喚:「喂!你幹什麼哪?還不走?」魏森看了看胡莫,又看了看對街,只是痴愣愣地自言自語:「雲璋?⋯⋯你說雲璋?嘉蘭?」「說什麼哪?走吧!別看了。」胡莫催促著,不覺嘲諷說:「哼!不管是哪國哪軍的,打勝了就來燒殺擄掠,那些領兵的都不是好東西!」「領兵的?哦不不不!那宅子是咱們鎮裡人燒的。」胡莫驚問:「啊?」老人頓了頓,用手指著發怒說:「撒他個的!那年大戰時急報傳來,說這家掌兵的軍爺投敵叛變,害我們瑤竹丟失整座寨營!果然沒多久雲璋就打過來了。他媽的!鎮裡人圍著那宅子連罵三天不止,最後不知誰起的火,燒掉大半個屋子!」說至激動處伸手一拍,連磨好的刀都掉在地上。
「什麼?投⋯⋯投敵?」驚懼的眼神,凝望著老人認真的神情。「你說⋯⋯我⋯⋯他⋯⋯那戶人他投敵了?」
「可不是嚒?他奶奶的!這大小戰役十來年也總互有些勝敗吧!不想最後竟會是自家人窩裡反,可好!這下子雲璋軍就從這裡一路打到王城,沒幾個月就把瑤竹給打沒了⋯⋯」碰的一聲魏森跌坐在地上,耳中嗡嗡尖鳴,聽不見老人後續的話語。腹胸縮緊,一口氣提不上來,兩手直抓著衣襟頻頻喘息。『投敵?怎會?怎會?投敵?』莫名的痛,徑由胸口溢至腦門,一陣陣如鐵鎚般猛烈地敲打著。
胡莫見狀,忙自衣袋裡摸出雨水浸濕的半個饅頭,將一枚藥丸包入其中,交給魏森說:「來,吃下去。」強烈的心悸,促使發抖的身子下意識地抓起食物狠狠將嘴中塞滿,急劇的呼吸連雨水自口鼻噴出,倉促的吞嚥引發陣陣的咳嗽。是啊!吃吧!吃,是生存的根本,是活著的證據,濡濕的麵團正好蓋去劇藥的辛烈。吃吧!將飽脹的悲苦吞下,覆蓋胸間撕裂的洞。『為什麼?怎會這樣?為什麼?』半個饅頭填不滿心中巨大的裂口,層層疑惑依然不停地崩解,依然一片一片地碎裂。
回過眼,隔街看向那破牆殘瓦、斷木焦樑,這般鄰近大街的屋宅,多好的地段,裡面是否也曾裝載過太平歡樂的笑語?魏森急切地張望,似若察覺了什麼,掙扎地爬起身,徑直向著對街疾走,兩手瘋也似地撥開路邊堆積的瓦罐、木板、雜物與野草,探尋著,細看舊宅斑駁破損的外牆上,果然到處盡是無序交疊褪淡的墨跡。僅管識字不多,但見那一個個歪斜扭曲的反、恥、奴等等字樣,仍有如利刃飛矢直穿心肺。一時之間頓感頭昏腦脹、耳內轟鳴,驚恐地四下顧望,扶牆而立,不意間扯下一片牆簷垂掛著的藤蔓,赫然露出一個諾大的死字,經年不褪,筆劃間依然充滿恨意地噴張散發出兇狠賭咒,正似呼應著滿牆如雷的罵語,終將自己斥吼得頹然跪倒在泥水之中。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眼珠流轉,紛亂的思緒驚恐地碰撞衝突,但迎面鋪蓋而來的眾怒,駁不回、避不開、洗不掉。為什麼?為什麼毫無記憶的心底,仍然堅信著這一切不是真的!它不是!不會是!不能是!漫天綿雨,宛如輕柔的指尖自頭頂撫下,卻又似鎮民鄙夷的唾沫不絕於身,蝕心入骨,痛!很痛!
胡莫走近前來,左右看了看牆面,感嘆說:「真不該帶你來的。過去的事,有些還是別知道較好。」雨珠順著臉面流過,浸染了眉間的酸苦,魏森緊揪著胸口,原來心底的悲真會引起肉身的痛,內外交擊,水灘裡倒映著自己這般失神落魄詭異滑稽的處境,如此地蒼涼、可恥、可笑。是吧?唯有苦笑、大笑,放聲地自嘲。笑吧!哈哈!哈哈!笑吧!尋覓這一切,不荒誕可笑嚒?
胡莫被那突如其來的瘋笑聲給嚇了一跳,伸手連連揮止,「噓!」慌張地向街道兩端探望,唯恐引來鄰近的注意與麻煩;果不其然,腳下漸感到地面微震,遠處若有聲響。「噓噓!別笑了!你安靜點!」拍打著魏森焦急說:「走!快走!巡街的來了!」兩人幾番拉拉扯扯,蹄聲來得頗快,魏森依然只是頹喪地坐在牆邊,半哭半笑激動得不能自己。胡莫大急喝說:「走呀!快走!軍兵抓到會要燒死你的!」然而獨臂拉不動那癱坐的身子,街口又已現人影,惱怒跺步咒罵:「撒你個巴子!」立時捨下魏森欲走,去沒兩步,又轉過頭來,剎時不知如何是好。正糾結間,幾名士兵已然緩馳至路口下馬牽行,散散漫漫說說笑笑地圍向那老人取刀。
魏森尋聲舉目,悲苦愁怨在眉心收聚交融,轉化為莫名的恨意。視線忽停留在士兵的嘉蘭軍服上,見那葦草雨披之下的灰黑布衫、白鐵護甲、皮革束帶、深藍的領巾,三個人,輕裝無糧,一具短弓,『是哨兵。』啊?為什麼,沒有回憶的心,竟認得軍服配置?又想起哨兵先行,正軍必然隨後,取刀意謂著休整將畢,大隊起行,於是咬牙奮力爬起身來,壓低了草帽,扶牆轉向著偏巷走去。『哨兵為何來此?』心頭不禁尋思著,此鎮荒廢甚久,已非要地,軍行至此,為何?戰後七年,瑤竹、雲璋兩國皆已覆滅,調兵,又是為何?低頭看向掌心,背負罵名,卻熟知軍務,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不想思索恍惚之間,沒出幾步,猛然當胸強烈的劇痛襲來,一陣暈眩,雙腿發顫,隨即踉蹌軟倒。胡莫見了,急趕上去攙扶住,細聲說:「走!走!快起來!」低頭回看,三名軍人亦正望向這裡,心中大急。或許因綿雨不絕,霧氣瀰漫中軍兵仍是在屋簷下說說笑笑,一時並無上前尋事之意。「走!走呀!」胡莫脹紅著臉奮力拉扯,然而魏森乏力的雙腿卻毫無支撐的意志。「我⋯⋯動不了⋯⋯」僵硬扭曲的面容勉強擠出聲來,四肢卻如爛泥似地癱軟,虛弱的身軀與破損的心靈,兩者似乎相離得愈來愈遠,餘留下茫茫虛空中那不受控的黑色晶核。
濛濛霧境,淡紫色的光紋如龍似蛇盤踞於浮轉的核上,頻頻將核心冒出的微弱青光如食物般貪婪地吞噬下去;點點青光抗拒著,掙扎著,見隙突圍,卻又一次次遭到兇暴的壓制。在紫紋強勢的侵略下,竟引得青光愈發地活躍奮起,兩方激烈地爭奪與衝突,旋即牽扯出撕肉碎骨般的痛楚。魏森咬牙在地上打滾,擺脫不掉胸內的劇痛,滿腔恨意卻只能無助地任由那紫青光紋在自己的體內互鬥。為何?再活一次,竟是如此折磨、如此痛苦?胡莫情急無奈,就只能硬拉著那僵直的身軀在地上拖行。
一個高大的身影忽從房頂翻跳下來,探手就將魏森扛至肩頭,邁步往近處暗巷裡鑽去;來人體格健壯,行動卻是輕巧迅捷,鬼魅似地並未驚動任何軍士。胡莫隨後匆忙跟上竄行在交錯的巷弄裡,左迂右迴,自小路繞行出鎮,終抵達了隱藏在鎮外土牆邊的一輛貨車。壯士將魏森安置於車板上,拍落身上的雨水,揭開笠沿瞪著胡莫,臉上盡是責難與不悅的神色,斥責說:「你不該擅自帶他下山!」郭虎又轉看向魏森那猙獰扭曲的神情,搖頭嘆息,再問:「他服藥了嗎?」
「剛⋯⋯剛服下。」胡莫猶自喘著氣,沉著臉回說:「喏!是他哀求著要來,我就只一隻手,那裡攔得住?」郭虎輕哼一聲,斥問:「你不趕快去替師尊取藥,卻費事要帶他尋家?」「哼!尋家並不費事,瑤竹魏姓軍官不多,問兩下便知。」胡莫自前去安撫著馬匹,從貨車油布下翻找出水囊與飯團,續說:「若不帶他來,他靜不了,鬧得很。你幫不上忙,就只怪我帶他尋家?」郭虎接過水囊說:「你總應先向師尊請示吧?」胡莫歪頭反問:「哦!你不在,師尊閉關修養,孟姊又忙著配藥,我還向誰請示?」郭虎一時語塞,胡莫續問:「你本就不想留著他!我帶他走了,怎麼這你又不同意?」「少在那裡東拉西扯!那他也不能就這樣⋯⋯」兩人鬥嘴之時,魏森忽於車中哀叫,身形卷曲,青筯鼓脹,口吐白味,四肢不自主地劇烈抽搐著。胡莫口裡含著飯團,自矮樹叢中拾取一截枯枝遞出,郭虎即將短枝塞入魏森的牙關,免得他不自主咬斷了舌頭,冷冷地回說:「看他這不穩定的樣子,真要發作起來,你應付不了。」
「嗯!那好,我這去取藥,你把那應付不了的傢伙給帶回山去!」「不。我另有要事得辦。」郭虎說著轉身要走,胡莫又問:「怎了?你怕麻煩,那剛才又何必救他?」吞嚥下口裡的食物,取水囊自飲。郭虎回說:「他若是有事,對師尊名聲不好。」「少來了!喏!被鬼喚醒後你就一心盼著他死,對吧?只是你不能動手罷了。」郭虎收止了腳步,沉下眉,竟難以回話。「他不就是你心裡的一根刺?哦不!鬼才是你心頭刺,他嘛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郭虎怒目說:「喂!你別再提起舊事!」「哦!往事不許別人提,只因你自己心裡忘不掉!」胡莫在貨車上收好水囊,蓋上篷布,靜看著猶自顫抖的魏森冷笑:「哼哼!找不到記憶的,和放不下過去的,不知道你們誰比較糟?」郭虎怒目瞪眼,回說:「哼!你雖只一隻手,這嘴卻是別人的三倍毒!」聞言卻也若有所思,凝視著魏森。是啊!想不起的、與忘不掉的,誰比較幸福?
「喏!你若想殺他嘛正時候。」胡莫對著魏森一攤手,「現在沒人阻得了你⋯⋯」語未歇,郭虎忽邁步上前,大手一把將他拉進長草中按在地上。胡莫猛吃了一驚,萬沒想到大個子會認真起來,掙扎要起,無奈單手敵不過蠻力,只被那沉重的身軀壓得透不過氣。「別作聲!」郭虎低頭在邊細語,「有人!」瞥眼從草間望去,土牆外,綿雨裡透著一隊黑影緩緩行來,人聲馬蹄愈來愈近。「噓!嘉蘭軍!」胡莫亦扭身觀望,伸手拍打著郭虎,作勢示意他去車後矮樹叢裡躲避。
不多時一眾軍兵鬆散地在雨中行進著,步履雜踏,泥水嘩嘩,伍中並無旗號,人馬車輛七七八八地陸續自土牆旁順著大路直去,偶有幾句笑語,鄰近不覺異狀,亦不進鎮裡逗留,只是路過。待得人馬漸行到最末,幾名士兵脫隊蹭到了矮牆邊,擱下兵器鬆解褲帶就對著牆角便溺。土牆不大,胡莫與郭虎皆低伏在牆後樹叢,隱忍著異味只盼軍士們速速離開,穢物卻總隨著雨水四處流散。片刻後,士兵們三三兩兩拉著褲頭拾起兵刃去追大隊,不想這時後方卻接連發出㕷嗒㕷嗒的陣陣響動。
郭虎胡莫互瞪一眼,同時心驚;兩人急於藏身,竟將癱倒在車內的魏森給忘了。
三名士兵尋聲繞過土牆探尋而來,果然輕易發現一輛老舊的貨車和正在甩散雨水的瘦馬,先頭一人揮了揮手,後二人便分從兩側向車圍了過來,紛紛提起手中刀槍。郭虎隱伏在矮樹叢後緊盯著近來的腳步,探手拾起身邊一塊石頭,想想無需如此重手,又放了下來,正猶豫間,胡莫突然站起身朗聲呼喚:「喲!軍爺!」臉上手上沾著泥水,諾諾地向士兵點頭示好,一面拔取長草鋪壂在車板上堆疊。士兵們走近,好奇地探看一個獨臂少年和馬車內一個不停打顫的怪人,粗聲喝問:「什麼人?你是鎮上的?」
「村⋯⋯山村裡來的。」胡莫狼狽地抹拭臉上兩水,指間泥污即在頰上留下兩道灰印,賠笑說:「嗯!二哥病了,來尋醫的。」士兵們看看車上那人披頭散髮,口銜木條,身形卷曲顫抖忍受著強烈的苦痛,雙腿不自主踢得車板咚咚作響,果真是病得甚重。另一人揭開篷布翻查,見車中無酒,就只數個空瓦罐及一袋油葉飯團,尚有香氣,便毫不客氣地取出來分了,還故作禮貌地將瓦罐還給少年,用手比劃著說:「哪!天要黑了,夜裡宵禁,快進鎮去!」「是是!」胡莫低頭回應,「就去!就去!」眼看三名士兵大口咬著飯團,漸去得遠了,這才站直身子,拉沉下臉。
藏在樹叢後的郭虎起身走出,稱讚說:「嗯!好在你機靈!若非得打倒這三個,怕是大隊又要回頭尋事。」然見胡莫雖免去一場紛爭,卻也因此被奪去儲糧,臉上極為不悅,靜默了半晌,才又說:「嗯⋯⋯烈鬼鬧事已引起各地警備,到處設防,這大路你是走不了了。」胡莫呆望著那幾乎被劫空的車,眉間緊聚著發愁。「半死人不能無食,」郭虎整理著雨披,取出隨身的一塊麵餅遞給胡莫,試著緩解:「你們往南方走吧。南路有幾個村落,先借個食宿,明早回山。」「回山?哼!剛不還催著我取藥麼!」胡莫接過了餅,略加思索,又還給了郭虎,「師尊有事要你去辦對吧?留著,我再想想辦法。」郭虎自己隨身乾糧不多,也不再推讓,只與胡莫一同望向車中那人不能自理的頹廢樣貌,這下子趕路不成、折返不得,十足的禍星。
「軍士會到處盤查,你們自己小心吧!也別遇上鬼眾的人。」「哼哼!那些鬼沒空理會我們這種小人物。」胡莫牽了馬說,「倒是你,柴藏雖被師尊引去西邊,但很快會醒悟。所以最可能撞見鬼的是你,不是我。」郭虎回頭說:「怎麼?你知道我有何差使?」「哼!誰想知道了?你有兩隻手很了不得嚒?去去!快走吧!」
『柴藏?』魏森於二人酸言酸語中依稀聽得這名字,矇矓中回想起那天在仙人記憶中運使著銀色光紋的黑衣身影來,重重疑問亦即冒上心頭。自己既是被鬼所喚醒,莫非自己身上的種種異狀皆是因鬼所引起?都說半死人是依核為生,那為何自己衰弱異常,那鬼卻得以強悍無比?層層疑問不停啃食著五臟六腑,如此無盡的苦痛,在全然失去了家國、名聲與記憶之後,自己又該前往何處?灰濛濛的天,依然飄撒著霧濛濛的雨,衣衫浸濕了雨水,冰冷而沉重。將閤的雙眼,求死的心對這世間已不存任何期許。
郭虎正要離去,行不數步又急轉了回來,躬身低頭,伸指示意別作聲,健碩的身形卻極力想隱藏自己,顯得十分滑稽。胡莫向其身後望去,雨中又有兩名軍士自道上行至,手裡以繩索拉著數人連連粗聲催促著,便似正在押解捉捕到的囚犯。先前兩人忙於鬥嘴,竟未察覺到這一隊人來,郭虎左右不及藏身,唯有放輕動作慢慢縮身至車邊,與胡莫互視。眾人行過土牆旁時一名囚人不慎踏入泥灘失足滑摔,牽連的繩索便將另四人一併拉倒在地,領頭軍士為之大怒,抽起繩頭便往各人身上鞭打暴喝著:「起來!都給我起來!撒你個巴子!還賴著?」後一名軍士亦是走得乏了,心頭火起,不顧地上連聲唉叫,提起槍桿連連毆擊下去。胡莫只假裝未聽未聞,低頭播弄著車中雜草,急思索著再要編個什麼說詞來。
魏森依稀聽見人聲唉叫之中似有女子與孩童,即若憶起那殘屋破瓦中的木人偶,睜開眼,當即掙扎著要從車內起身,郭虎驚見忙伸手按住,細聲說:「躺著,別動!」魏森耳中只聞人語連連衰求、粗罵頻頻斥喝,看不見土牆外的狀況,心中焦急,卻如何推不開那壓在胸前鐵柱似的臂膀。胡莫一手按住其口鼻,焦急說:「噓!噓!別作聲!」魏森愈發不耐被二人所制,眉間收緊,吐出口中枯枝,急怒的胸間晶核忽爾燃起紫光,一手推開胡莫,雙掌分別向郭虎的肘腕拍擊,掙脫坐起身來。
郭虎吃了一驚,未想到這個痴呆失神、虛弱不堪的傢伙竟能有這樣的手法,又想及那烈鬼所賦予的核力,當即探出兩臂擒住。魏森以雙手相抵,無奈對方力大,怒脹著臉卻無法動彈,凶獸般的雙眼惡狠狠地瞪視著,咬緊的牙關發出低鳴。「喂!什麼人?」領頭粗壯的軍士察覺動靜,走了過來,高喝:「鬼鬼祟祟,趕什麼的?」手中刷的一聲大刀出鞘,腳步踏得泥水啪啪作響。此時左右已再無轉圜餘地,郭虎轉對胡莫深嘆一口氣,責問:「你看!這樣子你制得住他?」
利刃近身,郭虎反手架開,翻掌將對方擊暈在地,未待另一人警覺,旋即躍過土牆,奪槍提臂將軍士摔出,重掌劈落,那人便不再動彈。這般突發的變故令囚人們個個驚懼退縮,轉又見押解的兩名軍兵已倒,立馬跪地衰求,哭叫:「壯士救命!壯士救命啊!」郭虎並未理會,察看大道,眼下只要不引來大隊就好,不想臨去前卻被一女子横身攔住,「爺!大爺!救救我們吧大爺!」女人臉上滿是淚花,身旁泥水中的孩子也一併哭著,「大爺!大爺!求你了!」「爺!放過我們吧!」郭虎糾結良久,迫於無奈,終究耐不住聲聲苦求心軟了下来,探手將各人後背的繩索解開。
面對走回的身影,胡莫問:「怎的? 都放了?」郭虎顯得有些後悔,一面在倒地的軍兵身上探找食物,一面含怒瞪視著魏森,見他氣色好轉,責難說:「哼!你都自顧不暇了,心地倒還是挺仗義啊?別忘了我們是半死人,不該干涉世間的糾紛。」魏森按著胸口,漸待痛楚漸緩,喘息地回問:「怎⋯⋯怎麼?你⋯⋯一身本事,見這般對待女人孩子,卻也不管?」
郭虎站直了身子,斥問:「管?你知道什麼事該管?」提高了聲量指著地上軍士,「那你怎知這人不是個正直好漢,認真當差,無故被痛揍一頓,還丟失了人犯?」又指著道上遠去的人影問:「你又怎知他們不是陰險害人的罪民,本已被捉拿伏法,這下子又會去禍害他人?」魏森一怔,無語可答。郭虎續問:「丟失人犯,這兩個可能受到軍責。放走軍囚,指不定又在別處生事。在這亂世裡,你怎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魏森又回說:「那⋯⋯女人孩子,又會犯什麼事了?嘉蘭軍佔我村鎮、欺壓百姓⋯⋯」「哦!原來嘉蘭軍不行!那這要是瑤竹軍就可以?」胡莫亦插嘴說,「哼!你不也曾是軍人嚒?要是這領囚的人換作是你,便又怎樣?」魏森白睜著眼,心緒煩亂。說到底,自己就是個背負惡名的軍兵,確實沒臉說他人的不是,忽不由得混身起了一陣寒顫,莫非自己生前也曾幹過這般欺壓婦孺的劣行?「瑤竹已亡,你已不是瑤竹人了。」郭虎漸收下怒氣,「你的心境我能明白,但世間很多事並不是你眼中所見的那樣。」滑下的水珠,洗落眉間的恨與怒,紛降的綿雨,卻仍不斷地添加著困與愁。那面賭咒著自己的屋牆,是否也同樣地並非眼中所見的那般醜惡,些許另有原由?
郭虎在兩軍士身上尋不見任何吃食,嘆了口氣說:「你們快走吧!既然惹了事,等騎兵追來,就真走不了了。」胡莫比劃著泥灘中的兩人問:「那這怎麼辦?打了軍人、放了囚人,不久大隊又要來尋鎮子的穢氣。」魏森聞言一驚,自己一時衝動,卻沒想到這層來,恐又將要牽連全鎮受害。郭虎本欲自去,這又走了回來,怒目瞪著魏森,暗罵:「你就真是個災星!」說著舉臂將兩軍士扛在肩頭上。胡莫又問:「啊!你要怎樣?不會都給殺了吧?」郭虎說:「還能怎的?丟到鎮北酒肆裡去,醒了背個貪酒誤事的罪名,受罰或許輕些,鎮子也少遭點罪。」語間大步邁出,不多時便消失在昏暗雨霧之中。
「嗯,大個子倒是心善。」胡莫走去牽馬欲行,轉對魏森責難說:「好啦!你不聽勸,要尋家這也帶你尋了,滿意了吧?延誤大半日,現在連食糧都沒了,你別再給我惹事了!」魏森呆滯地坐在車中,望著那慘淡的泥路傻傻痴望;無國、無家、無法追尋的過往,自己成了被軍隊捉拿的半死人,無法辨別的善惡,在這沒有歸屬的世道上,究竟是為了什麼活著?伸手觸碰,胸膛上的晶核,亦似在發出相同的疑問。
『我是誰?』晶核裡溫溫熱熱,紫青雙色的光紋正處於難得的平靜,似在彼此相望,同樣地迷惘,『我們⋯⋯該如何⋯⋯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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