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因為死亡時遭受巨大的痛苦,導致仍有未盡的願望,這種強烈渴望生命的意念帶出前世記憶。而這種情況多半在幼童五歲至六歲時出現,湧現的記憶並不是全部,而是生前印象深刻的、遺願、還有死前的景象,這種情況維持幾個月後便會自行消失。
這表示簡墨潾的靈魂要是一直沒有完成願望,就會不斷的出現記憶,也會繼續不斷地終結自己的生命。
在圖書館的生理心理學專區找了一下午的資料,大致上來說他能夠肯定一點,那就是簡墨潾的死很可能與所謂前世死前的景象有關,路以暮猜想她過去可能是在非自願的痛苦下死去的。
那樣殘酷事實的可能性並不完全是零,而他正打算照著簡墨潾在紙條上寫的,就算調查到最後,也不會告訴簡家夫婦真相。失去愛女已經是件令人痛心的事了,他們沒必要再為了這之外的其他事擔憂或難過。
男人將手上的那本專書放回架上,在夕陽下走出這幢建築。他並不打算從這裡借書回家,因為這間縣立圖書館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遠了,他寧願等回到台北再去做這種事。
他在從簡叔叔的貨車上下車前,有和墨沂先說好了一些事。由他來蒐集關於前世記憶的事,而她則是負責想出可能是「夕陽西下處」的地點,尤其是墨潾五歲生日後還有再去過的地方優先。
因為排除明天的最後一天假日,墨沂還是要回去工作,他們下次見面可能就是一月底的大年初四了。這種事當然越快解決越好,可惜在路以暮的勸說下,他們並不打算把假期全都花在處理這件事上。
路以暮在母親最近新買的銀色休旅車副駕駛座上車,她剛好送來訪家裡的客人去火車站搭車,然後順路來接他。
面對稱得上是結束工作要返回家裡卻仍散發出知性氣質的優雅母親,他思考了一陣才小心翼翼地提出下午簡墨沂對他說的話。
「媽,我跟墨沂今天在整理阿妹書櫃的時候,發現她那裡有一套亞森·羅蘋的小說。墨沂說是妳給她們的?」
「啊……好像確實有那麼一回事呢。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我只記得是在你小時候給出去的,具體時間早就忘了。那是原本要給你姑姑的書,但她那時候已經失蹤了。她超喜歡推理小說的,就是那什麼……蒙布朗?」
「……莫理斯·盧布朗。」
「喔對對對,我每次說『那都是上個世代的作家了』她都會很生氣。」
「這是當然的,不生氣才奇怪吧。」
一路這樣閒聊回家,他得知了一個在他意料之外的線索,就是在簡墨潾房間的那些書,其實是沒能送給枳榠姑姑的。而在簡墨潾說想看,就送出去了,他想或許祖父也是在那時候放棄自己的大女兒的。
關於枳榠姑姑,他的了解並不深。因為那是一段他沒有參與的故事,也是從來沒見過的人,所有的事都是透過阿嬤和母親的嘴,但她們也總是不透露太多。
姑姑是大母親三歲的姊姊,她們在姑姑十九歲的時候一家四口去到台北旅遊,過程中遇到了擄人的罪犯,那在當時的年代來說是很大的新聞,就算是現在仍查得到那一年的報紙。聽說枳榠姑姑就是在那時候失蹤的,警方就算逮捕了好幾個當時做車手的幫凶,卻一直都沒有找到受害者,再說路家人也不確定大女兒的失蹤與那時候的案件有關。
到了現在,只剩下母親還在等枳榠姑姑回來。即便那樣的希望只是像從門縫裡透進來的日光般微不足道,都過了快四十年,他覺得姑姑也是凶多吉少,回來的可能性幾乎低於百分之一。不過從母親說的那些話裡,他能感受到路家人對姑姑的思念及愛。枳榠姑姑是個很好的人,要是在某個地方順利長成大人,那或許已經有了個美好的家庭。
道路旁,矮矮兩層樓的建築不管從外面或裡頭看都有種懷舊的感覺。過去維持著單親的艱難生活已經過去,母親卻不打算拆掉這間充滿他們母子回憶的老房子,只在十年前有請人來做過加固,讓這幢房子還能再穩穩地住個三十年。
儀態端莊的婦人在獨立式的鐵皮屋車庫停好車之後,便讓兒子替自己提包包進屋,自己則是去準備晚餐。
「我回來了。」過去住在這裡的每天,只要進了家門,路以暮都會喊一下這句話讓獨自在家的母親知道他回來了,已成習慣。
熟悉的玄關擺設、客廳的靛藍色沙發和茶几都還是他記憶中的樣子,當時他也是贊成保留這裡的。回到家的感覺實在很好,他難得露出了溫柔的微笑,卻不覺可惜這不是為了任何人。
提著行李上樓,二樓有一間獨立衛浴和他的房間。很久沒回來了,但母親也很尊重她的隱私,就算門不鎖也不會隨意進去。
他在懷念的房間放好行李箱和背包,就匆匆下樓去幫忙準備晚餐。
四人的餐桌只坐滿一半,充滿母親味道的菜餚一道也沒少。路家母子倆就這樣安靜吃著飯,沒有大魚大肉,卻是從小吃到大的家鄉味,在他看來比今天在簡家吃的午餐還好吃。
洗過澡後,他從房間拿了吹風機到客廳吹頭髮。自從高中時期頭髮留長過耳朵了之後,他好像就比剪短髮的母親還要常用吹風機,他並不討厭洗頭保養加上吹頭髮的時間。
母親從以前就對他想要留長髮沒有意見,他也看習慣了現在是短短捲髮的母親,她總是說老了剪短一點看起來會比較有精神。
在淡黃色成套睡衣外套上一件針織外套的母親像平常一樣挺直著背脊,拆下頭上包著的毛巾坐到客廳開始擦著頭髮。他知道自己不在家的時候,母親總是放著讓頭髮自然乾,不過現在是冬天,這麼做反而容易感冒。
「我幫妳吹頭髮吧。」他隨手耙梳了下自己的黑長髮、勾到耳後,沒有拔掉吹風機的插頭,便移動到母親身後,而她也難得地沒有拒絕。
老式吹風機的嗡嗡聲籠罩耳邊,熱度因為距離拉遠而不會感覺不適。纖長皙手鑽入髮縫,茶色的短捲髮染得很不錯,好像是最近才去補染了髮根,明明母親已經年過半百,卻找不到一根白頭髮。
乾燥和溫暖混合著淡淡白桃護髮油的味道瀰漫在客廳,是適合睡覺的味道。他能感覺得出來母親比起台北和其他地方,在這裡最放鬆。他們配著桌上的水果和茶聊了一陣子,直到大約十點,那是母親一貫的就寢時間。
關了客廳燈後,他裝了一壺水才上樓。稱不上大的房間裡只有基本的床、書櫃和一張靠窗邊的書桌,若是早上則能夠越過道路看見外頭的灌溉溝渠、水田和小河。男人拉上窗簾,從背包中翻出手機,鑽進被窩的同時打開綠底白字的通訊軟體。
路以暮確實沒有用通訊軟體的習慣,說到底也很少會有人傳訊息或是打電話給他。不過螢幕上顯示的未讀訊息卻正在以驚人的速度越加越多,來自於他和他們班班代副班代的三人群組。
只累積一天就達到四位數字的未讀訊息量他沒打算全部看完,也只有他們倆知道平常在學校裡根本連好好講話都稱得上奢侈的柳范俞,和在群組裡的樣子判若兩人。
不過他們都習慣了,也不會說她什麼。男人指尖滑動聊天室頁面,找到了女孩們定案的時間和地點。十四號就是後天,那重視計畫的柳范俞肯定是早就想好了才會定這麼近的時間,反正住宿是住在邵黎兒家所以不會對他造成困擾。
路以暮退出聊天室,在手機行事曆上寫下了預定時間和地點後又回到好友數寥寥無幾的通訊軟體。看到新好友通知顯示的確認訊息,他思考了一下才點下確定,感覺有些雀躍。然而顯示在好友名稱處的那個名字就像是隔著螢幕察覺到了他的心情,在同一時間撥了免費電話過來。
突然震動發出聲響的手機像是燙手的地瓜,他一時間沒有拿穩,咚地摔在了地毯上。像是得到了什麼新奇的玩具一樣,路以暮坐在床上隔著一段距離望著那仍在震動著的手機,對方還沒有掛斷。
他心頭一熱,拿過那個智慧型裝置,按下上頭的綠色按鍵。
喀沙沙沙沙,些微雜訊透過手機傳來,接著是一句盈著笑意的「喂?」
倒不是說沒接過電話,也不是沒有接過同學打來的電話,但像這樣和這個人說話還是第一次。
他拾起手機靠近耳邊,像是要談什麼嚴肅事一樣正襟危坐,接著又聽到螢幕另一頭的男人喚了他的名字。
「向、向楀桓。」他連忙應道。
「噗,你在緊張什麼啦?不用那麼鄭重,我現在也看不到你的表情吶。」那人半嬉鬧卻圍繞熟悉的溫柔嗓音如魔法般讓他放鬆了下來,本來挺直的背向後仰靠在立起的蓬鬆枕頭上,把毛毯拉高到包住自己。
「……嗯。」
「我能不能禮拜二就下去找你?」
「抱歉,禮拜二我有約了。」
「是阿黎跟副班代嗎?如果是的話就沒關係,那部分我來喬。」
「……確定?上次聖誕節的書店活動看得出來她很不開心吧。」
「沒問題的啦,我的意思不是要四個人一起玩,是要跟她們借你幾個小時。」
「……那好。真的確定不用我聯絡嗎?」
「確定,你放心。不過嘉義的交通沒有台北方便吧,我們要——」
「那這就交給我,我的家鄉我很熟的。」
或許是因為對方的言詞帶給他的是令人放心卻又帶點隨性的感覺,他實在是無法完全信任向楀桓的辦事手法,只能希望到時不要有吵架或是搞得不愉快的場面。
短暫的靜默過後,他正打算掛掉電話。卻在說出掰掰之前就先被攔截下來。
「你是不是在想我怎麼還不掛電話?」
「……除了要來玩以外還有事嗎?」
「哼哼,抓到了。我不喜歡你用問題來回答問題~。」男人語帶戲謔,模仿了他的語氣說著他說過的話,這讓路以暮很不是滋味。
「我要掛了。」
「等等!我、我沒有事就不能打給你嗎?」
「……。」
「謝謝你給我你的聯繫方式,我知道你不想握有選擇權,但萬一我把紙丟掉了怎麼辦?」
「我覺得,那時候給你的話應該不會被丟掉。……你丟掉了嗎?」
「對不起。我沒有丟。」
「別道歉,讓你感到麻煩的是我。那作為補償,快想想有沒有什麼想去玩的地方。」
男人的聲音像是重振了精神,他不想讓他們通話的氣氛被不安的情緒影響到。不過他的確不擅長繼續話題,因此只說了聲到時候見便掛了電話,打算讓談話到此為止。
他有注意到在對方那句小聲的道歉後就沒有再說話,老實說心底的擔心和內疚比對於即將到來的出遊期待值還要來得多,他很猶豫是否要在空空如也的聊天室說些什麼,就這樣盯著畫面看了半小時。最後在睡前只打了兩個字,並按下發送。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2Cmqqwur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