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嘗試通靈,不過是這幾個月的事。
話是這麼說,但是當我跳下去做的時候,彷彿這才是我應該做的(朋友表示這是「天職」)。兒時,有部落的長輩斷言我有「巫」的天賦,依照阿美族語來說這稱之為「Sikawasay」,字根「Kawas」翻譯成華文有神、鬼、精靈等意思,不過就我自己解釋,其實就是「天地萬物」,這點在為他人通靈之後深刻理解到,卻也是這事情主要的導火索。
短短三個月內,從一開始要依賴道具,例如水晶、塔羅牌才能看到委託者們身上所發生的事情、心理狀態,後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增長能力,變得無需道具就能達成目的。最初在察覺我的雙眼有能力看到他人無法窺探的事物時,我興奮的在每一次委託中試探能力,委託者也多是有耐心和好奇心的人,他們不會阻止我去觸碰更深,只是每當結束後眼睛就會無比搔癢,然而那不是普通的癢,更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奪走我的眼球,對,奪走。
我不以為意,覺得只是天氣乾燥或者在冷氣房太久造成眼睛乾澀,可是在一次的睡夢中,我彷彿來到極為詭譎的地方——不是用眼睛就能看到的,那些東西更像是「感覺」,深沉的虛空維度,它是空間卻也不是空間,宛如站在柔軟不穩定的水床上,又好似置身在他人的掌心之中,周圍有藍、綠、白、紫、紅眾多顏色,有些根本不存於人類知識範圍內的色彩,它們會流動,會轉變,會呼吸,若硬要我用人類的言語來解釋,它們不單純是顏色,更是有智慧的生物,龐大的生命能量。
夢中的我茫然「望」著這一切,依稀間感覺到自己沒有五官,沒有眼睛、鼻子、耳朵、嘴巴,準確來說我的肉身不在此處,被帶來這裡的應該就是意識——至少我是這麼認為——耳邊傳來如同風一般的呢喃,沈重粗啞,我下意識的遮住耳朵,很奇怪,明明在這裡也不存在手,可是我就是想阻擋這樣的「聲音」,又或者應該稱之為「訊號」?
夢中醒來,更應該說被「丟」回來的我睜開眼睛,盯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驚恐的發現即使夢境退去,但是深埋在體內的感覺仍在刺激神經。理智和強大的直覺提醒著我不要去碰觸,只是就如潘朵拉的盒子,你僅僅只是碰那外盒,就有無形的觸角拉著你墮入更深的探究中。
我再三思量,終究決定把這件事情分享給碩士二年級時,在民俗學課堂上認識的文學系朋友李婉伊,她有一頭烏黑整齊的及肩短髮和白皙的皮膚,內在有著跟我一樣對追求真相的渴望,每次下課後我與李婉伊就會一起去學校餐廳吃飯,聊著上課發的文本,或者是自己這一個禮拜看的新書、新發現,我們不約而同對靈學產生興趣,不過我是對臺灣本土的原住民傳統靈學有研究。在我跟她分享祖上(大約日本殖民臺灣時期)曾有男性被選中成祭司結果逃走的故事後,李婉伊雙眼綻放出亮光,不斷的問我細節,她本來就對歐洲凱爾特、維京人的自然占卜有興趣,研究過盧恩符文,還有生命之樹(卡巴拉),那些我不是很懂,只是聽她講就覺得宇宙的宏大真的不是普通人能理解,因此即使課程結束,我與李婉伊依舊保持網路的聯繫。
在決定後我透過臉書訊息約了時間,我們在花蓮市區的一間咖啡廳碰面,我盡量完整闡述夢境的過程,深怕她聽不懂(這是最大的錯誤),其中也包含坦承自己正在做通靈,李婉伊興奮的雙頰泛紅:「我就知道妳很特別!當初妳說部落巫師有許多是會透過血緣傳承,我猜想妳一定也有天份,有時候妳的直覺根本就是透視!」我苦笑著跟她說此次出來的目的,她聽了後先是沈默半刻,接著說:「我下個月要去澳洲,聽說那裡有傳承幾千年的在地宗教集團,我無意間發現與他們相關的論文紀錄,裡面記載團體成員的夢境和妳說的很像,我已經聯絡好當地的朋友,看下個月我能發現什麼。」
我下意識蹙緊眉,擔憂從胸口湧上,「妳確定?」我問,李婉伊再三保證已經都辦好手續,住宿、金費、地陪都沒問題,我還想開口阻止,忽然間,腦中像是有根針刺過般疼痛,有什麼聲音⋯不,不能說是聲音,總之不是歸類在人類已知的溝通系統裡⋯⋯祂阻止了我,恍惚間聽到李婉伊描述她的計畫,事後回過神我已經站在店門口,而她不知離開多久,立刻從包包裡掏出手機,我給李婉伊發送訊息過去:「妳再多想想,安全最重要。」然後發現自己雙手滿是汗水,背後也全濕。
李婉伊出發當下還有在機場打卡,我只是留了一句:「一路平安。」後來斷斷續續她都有在發動態,我們私下也有互傳訊息,不過澳洲網路不是很好,所以我被動的等著她發消息給我,在後來李婉伊說她接觸到那個宗教團體的成員,就失聯好一陣子。我應該擔心的,事實是我根本沒有不安,因為當時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個夢境空間中,已經連續做夢一個多月,我想起部落的巫師說過,阿美族認為做夢是靈魂跑出去遊蕩,記下的所見所聞,是極度危險的。
到最後我甚至不用睡覺,閉上眼睛就能感受到那個畫面越來越清楚,模糊中一直有個聲音——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個訊號,祂說:「迎接我,加入我們。」祂包裹住我,當下感覺很舒服,似乎我原本就屬於這裡,祂們的一員,我是影子,張開嘴巴,連自己都無法分辨的古老祭詞從唇齒間迸出,那不是字,那是誓言,用超越人能理解的溝通方式。
祂很開心。
逐漸的我沉溺其中,越來越多人來找我通靈,因為我能精準預言到他們的未來,我也樂意幫他們看到未知的另一面,甚至鉅細靡遺的形容給他們聽,逐漸有委託人反饋說:「我夢到了妳說的那個世界。」我狂喜,回信恭喜他,再也不是和世間的人類一樣,離那比地球更高級的世界更進一步;但隨即我愣住,啊、不對啊,為什麼要高興?這不對。
我醒來了,沒錯,醒了,彷彿這幾個月一直不是我在生活,受到催眠一樣的被控制,我立即又傳了封信給那個人,讓他不要再想了。
事後回過頭整理,發現不知不覺間我影響身邊很多人,除了找我通靈的陌生人,還有好友們,身邊很親近的人,我竟然都分享那個世界的夢給他們!之中已經有人夢過一兩次,即使內容都不大一樣,可是不約而同的提到「未知的聲音」、「有智慧的生命體」,我慌了,此時失蹤許久的李婉伊透過郵件發訊息給我,這很奇怪,我們之間都是用即時通訊軟體聯絡的。
點下來件通知,裡面是她描述自己接觸團體後的事情,她提到一本《死靈之書》,正確來說團體擁有的不是書,是謄抄過來的手稿,而且李婉伊利用自己的語言學和神秘學的知識,發現這份手稿有許多矛盾的地方,語句也變化異常,合理懷疑這份手稿應該經手過好幾次,裡頭夾雜不少他人的註解或者杜撰的內容,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樣,不過這個團體卻能靠著錯誤百出的手稿進行儀式千年。那些人告訴李婉伊,他們歡迎她的加入,還擅自給她舉行入會儀式,郵件中她是這麼寫:
「我無法拒絕,他們用難以理解的方式說服我,又或者不是用說的,妳還記得提過能在夢境中用意念跟那些溝通嗎?我如今知道了,祂們在誘導妳,把祂們想傳遞的教授給妳,再讓妳用人類聽得懂的語言翻譯給更多人。
祂們正等待甦醒。」
信到這裡就結束,非常虎頭蛇尾,而附錄還有幾張李婉伊到當地拍攝的照片,奇怪的雕刻和——熟悉的土偶像。
當你們看到這裡時,我已經不知道還能清醒多久,對不起我只能用文字描述,我猜測祂們在我的舌頭上安裝詭異的蟲子,只要我用人類能聽懂的語言描述,身邊的人就會被吸引,脆弱的人會來不及探究就離開了,可是我也不確定透過文字祂們能否繼續。
對不起我快睡了,我一定要說出來。
不要好奇,不要深挖,不要去找到我是誰,你們找不到我,現在我不再幫別人通靈,也不去研究靈學,拜託你們不要相信我前面講的,住手吧。
祂們正邀請人類,等著甦醒。
我已經沒有舌頭了。25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Mdstn6Qj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