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窺見者大師。」老成的聲音將我從後方傳來,將我自恍惚狀態中喚回。
又來了,這種如同要將內臟吐出來的噁心感。我猜他是想要表達敬意,可是我看起來是會在乎的樣子嗎?我喝了口手中玻璃瓶的內容物,嘗試將我的胃液和膽汁壓回體內。這像是尿一樣的鬼東西居然讓我更清醒了,令我思索著為了會面暫時停藥是不是不值得的決定。
「我很榮幸能夠說服您,光是出現在團隊中就等同宣告任務成功的男人!大家都知道知真者總是能替隊伍找到回家的路。」他繼續像很喜歡欣賞自己的聲音那樣廢話。現在想想,尿液好像比這些惱人的噪音順口多了,所以我又喝了口啤酒。
他穿著上好的西裝,單邊鏡片還有飾扣式領帶。這是在開玩笑吧,是照著「十大最愚蠢的浮誇打扮指南」來決定要穿什麼的嗎?我在扭曲的維度之中都看過更有風格的打扮,他還有一打紅色眼睛呢。抱歉,他、她或它,見過多元位面存在的知識份子的眼界是不同高度的。
不過這推薦標準太低了吧,這其中有很多倖存者偏差存在。沒有安全回家的那些人,從來都沒有機會表達自己的看法。
「門扉開啟者大師的豐功偉業,可是被廣為流傳呢!那些稀世珍寶的發現,與其說是其本身的價值使其珍貴,不如說是因為尋路者大師作為發現者的名號,才讓那些逸品或是道具成為無價之寶。」他繼續沒有停止跡象的說著,我則開始瞥見了當舊日支配者們甦醒過來時的應對方法。無聊致死應該是所有存在都通用的限制規則之一。
再這樣下去我就需要來一劑海洛英了,不管是不是打在我身上都好。怎麼愈來愈多莫名其妙的綽號跑出來了啊,這種真的是隨便別人叫的東西嗎?難道你們不懂,真名之中所能夠蘊含的強大力量?
「……『終末號角』、『十二隻猴子的打字機』、『耶夢加得通腸劑』,每個都是難以想像的強大寶物。」他的灰藍色眼睛之中閃爍著光彩,是最貪婪的那種。「喔,還有最近期的,『有保證買回機制的異世界單一交易窗口』!能夠媒合任何存在,聯繫上那些有辦法達成你所提出交易內容的支配者們。價格公道,能分期付款又低利率。不過最後面那些字太小了我沒有仔細看還有什麼效果。」他好像說到興致上了一樣,如果剛剛還沒有的話。
「所以,當這本日記被發現的時候,協會所人大人物們全部異口同聲的說:『我們需要知真者大師!』我有提過我是協會的主任秘書嗎?」大概是我們每次通話的時候你的開場白吧,當然還有收尾的時候。如果這次我能活著等到你收尾不先自殺的話。我再次壓下嘔吐的衝動,至少他提到重點了。「……『失物的指針』!能夠將你所遺失的東西找回,只收一點點手續費!」
我的注意力已經沒辦法放在男人身上了。那本日記,棕色皮革封面,沒有任何特殊裝飾或文字。和紀錄描述的一樣,但是我需要確認是不是贗品。我不想顯得太急躁,和者種人談判最好不要太早露出底牌。
「我都願意來這種只供應啤酒的酒吧和你見面了,」還有聽你說上將近永恆的廢話。「誠意很足夠了吧?」我用食指指甲在吧檯桌面敲了敲,給了很明確地暗示。
「知真者大人說的是什麼話。」他一副很大度的樣子將日記推過來,但我能從肢體語言中讀出他的遲疑。
我碰到日記封面的那個瞬間就知到了,這是真品。不是超自然力量,或是靈能感知。是渴求。這不是尋寶日誌,或是出於自身幻想加油添醋的小說,這是研究紀錄。比對無數鄉野間的傳說,從毫無意義的傳言之中發掘出線索,提出邏輯嚴謹的假設,拔山涉水不捨晝夜的求證,最後,得出精確唯一的結論。這是對知識的追尋,理性的嚮往之下產生的著作。投入如此心血的作品,是會在現實之中刻下印記的。我翻閱著書頁,讀著字句,對每個註解會心一笑。我闔上日記,思索著。這是對同行的最高敬意。
「我要使用『失物的指針』的權利。驗證服務就當作感謝你們讓我不無聊的謝禮。」我用最後通牒的語氣向男人說道。我討厭浪費時間之外,我已經快要無法克制全身的顫抖了。「還有,不准再叫我『知真者』或是類似的狗屎!」忍住,不要吐出來。「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艾薩克‧圖林,或是『教授』。」我起身,拍了拍大衣,嚐試撢掉剛剛噴上來的廢話。「我們有共識了嗎?」我瞥了他一眼說道。
「沒問題,」他對我伸出右手,貪婪的笑著。畢竟我開出的價碼太優惠了。我一點都不好奇那笑容背後的目的是什麼。「合作愉快,教授。」我們相互握手達成協議。
回到研究室以後,我立刻給了自己一劑海洛英。逃離清醒的感覺真是讓我鬆了口氣。
我的胸口,有一個空洞。所有的感受、情緒,都會從中流逝,直到我什麼也不剩。我很肯定,空洞裡頭,本來是有某個對我很重要的人存在著的。但是我什麼都不記得了。這如果是代價的話,我到底換得了什麼?當我清醒時,空洞好像愈來愈大了。這種,能夠將我自己吞噬殆盡,並且永恆墜落的虛無感,已經快要無法承受了。
隻身處在全然的黑暗。
放聲尖叫。
全然無聲。
盲目抓取。
空無一物。
獨自沉入極致的靜默。
我需要知道。我不在乎我究竟得到了什麼,那已經不重要了。我需要知道,我究竟失去了什麼!空,就像眼角餘光瞥見的視線,無時無刻的注視著我!洞,就像是無月之夜最深處的黑影,無處不在卻又不留下足跡!那不存在了的究竟是什麼,我需要知道!不是作為學者的渴求,而是作為學者的恐懼!在我徹底陷入其中,什麼都不剩之前!
我冒著藥物過量的風險,又打了一劑海洛英。只有這樣,我才能在短暫的恍惚中,於那無邊無際又深不見底的空洞之上漂浮。我需要知道……我需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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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正向著目的地走去。許多人無法適應沒有特定方向的感受,紛紛吐了出來,然後被自己的嘔吐物噴了滿臉。我明明有說不要吃東西的。不過看到許多可靠的熟面孔,讓我放心許多。工程師柯爾,還有莉莉絲姊妹,跟幾個表現得很清楚怎麼使用那些看起來就很危險武器的專家們。我輕輕用指尖摸索著日記,感受著皮革的紋路,估算著風險。這次進入這個位面算很容易的了,畢竟日記的記載非常詳盡。當繁星排列正確的瞬間,我從日蝕的本影區中央打開了門扉。根據紀錄,我們只要穿過這個長廊就是指針所在的位置了。按照世界觀的惡意,還有邏輯推導,差不多這個時候就該有麻煩了。所以當他、她或是它,出現的時候,我早有準備。
「避開!」有些人還無法理解這個空間的方向概念所以被輾過,或是跟著撞上牆變成一攤黏糊的均質物。來者漆黑如液,像是不會癒合傷口般的紅點在體表上閃爍著。那是視覺器官嗎?該存在的形體起伏不定,無法描述。但肯定的是,那物體的所有邊緣都極其鋒利,可以輕易切開鋼鐵。畢竟剛剛有個穿著全套盔甲的護衛就被切成了兩半。
「去死吧,怪物!」剩下沒逃跑或是死亡的武裝成員們紛紛用手中的武器攻擊著,但是那無法形容的身形好像將所有尖刺和利刃吞沒一樣,就像是黑暗,包容一切。
業餘。都沒在來之前做點功課嗎?「管理階層重組。」對於我投去的疑問目光,莉莉絲姊妹聳聳肩答道。好吧,我想也是。
「蹣跚者,跛行者!身軀巨大的毀滅者,骨肉粉碎者!」我高聲念到,凝聚我的意志力。「我看清你的本質,將你命名。」注意看,那些紅點在火炬太靠近時閉起來了,還有地上,那紫色的液體。畏光,而且是血肉之軀。「你是夜刃!」夜刃發出難聽的吼叫,像是直接在大腦上刮著一樣。但我能理解夜刃的意思,那是挫敗,和恐懼。已經成了,剩下就交給那些出力的就好。異界居民的力量,來自於我們的不了解,對未知的恐懼。只要以規則將他們束縛,加以理解,就能夠對付他們。至少,這種等級的還在我可以應付的範圍內。
我不想浪費時間看他們替自己蒐集戰利品,逕自走入了最後的房間。平淡無奇的,失物的指針,就放在一塊突起的石頭上,沒有任何裝飾,或是說明。一個羅盤。至少在我的眼中看起來是羅盤。我拿起了羅盤,感受到了來自另一個維度的詢問。「我要找回我胸口空洞中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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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知真者嗎?」窗口傳來的聲音,用最噁心的方式,諷刺的說道。「請讓我忘了他!」我對著辦理交易的窗口聲嘶力竭的哭喊著。「我所有的慾望作為代價!」那是笑聲嗎?他們能夠笑嗎?我連絡上的是誰?「不愧是知真者,總能夠看清真相。成交!」那語調,噁心到讓我差點把內臟吐出來。「非常划算的買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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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來了。所有情緒,都從胸口中的那個空洞滿溢了出來。恨、懊悔、捨不得、很多遺憾,還有無盡的愛意。我,愛著的人,對我投出無法理解的視線。那種恐懼,好像我是某種無法描述的存在一樣。不解、隔閡、拒絕,我所有的表象形體都失去了意義,只剩下不可視光譜中被所有人忽略的樣子。
現在,我知道真相了。你也知道了,因為我鼓起勇氣,將我的真名告訴了你。然後,這有什麼意義嗎?我永遠,也不可能逃離,那些驚駭不已的目光。
因為我的存在本身就是無以名狀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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