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嫻熟地倒車入庫,用遙控器使鐵捲門落下。沉悶的響聲遮蓋住鄰居的閒聊,免除多餘的招呼。如今晝長,天色還亮,已經許久無雨,採光罩模糊一片,使光線汙濁潮悶,推開車門,看不見的熱氣就在肌膚表面匯聚。
將副駕上的一束桂花抱到懷中,他能夠預料到踏進家門的景象。這兩個月總是如此。客廳桌上擺了三菜一湯,辛香料的濃郁把鼻尖的桂花香氣逼散。將花束交給妻子,他洗淨手臉回到客廳,主位已放上盛滿的飯碗。兩人就著電視新聞談天。妻子說,他附和。
你改吃素了?
嗯……啊?沒有。
不喜歡吃海鮮了?你以前很喜歡啊。
沒有,喜歡的東西放最後吃很正常。
為證明所言,他隨即將牡蠣、海參、鮭魚夾到碗中,與米飯一起放進口中咀嚼,用心品嘗澱粉的絲絲甘甜。他不想與妻子產生矛盾。比起妻子承受的壓力,他覺得這是能忍受的,反正也就晚餐。遑論這點委屈本就是他該受的。喝一口微溫的蛤蜊湯,薑味十足,他欣然咬碎口中的薑絲。
今日是星期五,做愛是例行公事。在麻木中,他徒勞無功的將蛋白質注入妻子體內。他感到倦怠,不忘低頭親吻妻子,說兩句情話。妻子推開他,用彆扭的姿勢顛倒方向,將纖細的腿靠著牆高抬,大張著,像蛙腿。他跟著轉了個方向,然後趴在床上,他們甫入壯年,但他的體態與樣貌維持得比妻子差多了。看向妻子的側顏,他恍然發現妻子的眼窩下有些陰影,這在自詡生活自律的妻子身上很罕見。
最近的案子比較煩喔?
沒有啊,都老客戶老流程。你怎麼這樣想?
眼睛,黑眼圈。壓力大可以找你老公說啊。
……老公,我是不是生不出來?
你月經這麼準時,想太多了。也說不定是我的問題啊。
這意思是,我們每年的健檢都白花錢囉?
哈哈……這種事緣分啦!
萬一沒有緣分怎麼辦?
不然領養一個啊。
領養的,萬一我不愛怎麼辦?
你怎麼這樣想?我老婆這麼有愛心。
妻子噗哧一笑,用力拍打他幾下。他躲閃著,順勢撈起髒衣物躲進浴室沖澡,暫時逃離愧疚感。他不想要小孩,他爸媽也不太在乎傳宗接代,因為大嫂第三胎即將卸貨。他們夫妻現在能有一棟三房的兩層半透天,還有餘裕提早退休,如果有了小孩……他不知道為什麼妻子忽然想要孩子。
提著洗衣籃到頂樓,將髒衣倒入洗衣機,他注意到外頭盆景的葉子沙沙晃動。如果他沒戒菸,這是最好吞雲吐霧的時刻。突然,家中電話響起,他聽見妻子從浴室咚咚咚奔回房。洗衣機還在運作,他乾脆到角落逗弄那缸養了月餘的血鸚鵡,魚的觸感冰涼滑溜,有點詭異,捏起來比他想像中結實。其實他本來想養隻貓或狗,但妻子不喜歡。
老公,剛剛……原來是你偷餵魚!都胖得游不動了!
我還沒倒下去。呃,啊對不起!
他放飼料瓶時碰掉架上掛的一堆符籙、繩結、掛墜,想好好放回去,卻糾纏在一起。與妻子頭碰頭慢慢將打結的線解開,他隱約看見一些註生、保產、送子等字樣。他不敢問這些東西是何時累積的,胡亂答應妻子的話,所以在難得的連假,他們夫妻與另外兩個朋友的家庭來到水庫附近的露營區。
儘管有現成的設備能用,為了帶孩子體驗過程,他們都選擇自己搭帳篷,三個大男人對付五個孩子,等到帳篷搭完,撐起笑都嫌累。卡式爐省去生火的煩惱,讓他們還是能及時享用女士們料理的美味午餐。都是熟識的老友,儘管因為許久無雨,水庫乾涸,景色遜色不少,他們還是度過了愉快的一日。
夜裡,他與妻子在帳篷內休息。周遭都是家庭,又與孩子們瘋鬧整天,他們沒有親密。妻子坐臥在身邊寫著小筆記,上面有一些被劃掉的宮廟名,一堆海鮮名稱,然後最末端是羊肉。往好處想,或許他可以暫時脫離天天海鮮的日子了。閉上眼,筆在紙上磨擦的窸窣不斷,然後越發急促,紙張的撕裂音打開他的眼皮,妻子正摀著臉哭泣。
老婆……沒人催你,不要給自己壓力這麼大。
你爸媽希望我生,上次我爸媽也勸我!
爸媽他們催?我回去──
他們沒說,只是我看得出來,每次回去都燉什麼補身體的中藥。
當作不知道就好,你以前不是也不想生嗎?孩子有多皮你今天也看到了。
朋友裡就剩我還沒生了。
別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麼想。
可是你也想要孩子啊……
我?
那天你送桂花,不就是希望早生貴子。
你太敏感了,我沒有那樣想。
再過幾年我就是高齡產婦了……
身為帶來焦慮的禍首,他只能抱抱妻子,決定行為上好好配合。所以隔日他們離開露營區,到老街覓食時,妻子點了一鍋羊肉爐,又加點許多羊肉片,他很愉快地大口嚼食。飯桌間,他被朋友調侃是連食物都讓老婆決定的妻奴,他嚥下肉片才答。
羊好吃。
三個男人笑得噴出食物殘渣,讓小孩們投來嫌棄的表情。餐後,領著三個孩子的朋友先回家了。他與妻子跟著另外一對夫妻到金香店採購,驅車至水庫附近的一間小廟,說小兒子是意外跟土地公求來的,所以每年會固定來拜。
周遭沒幾戶人家,路邊多是竹林,幸好仍有停車處。廟小,卻有兩尊神像,據說一尊是從水庫遷上來的。供桌小,他們讓對方先。妻子蹲在路邊翻著小本子,像是念經,嘴裡含著聽不清楚的氣泡聲。他隱約聞到香點燃的氣味,覺得嘴巴很癢,乾脆蹲到妻子身邊。
一個老伯悄悄來到他們夫妻面前,說話時舌頭不太靈活,需要抵住牙的發音總是用力得像把牙齒推斷,舌尖外露。對方和他們說了這間廟的歷史,還說有所求者應該到水庫底的百年廟才是真靈驗。正逢枯水期,他們提著金香跟老伯越過封鎖線去找廟。天氣悶熱,排汗衫也排不去水氣,他們腳步遲緩。反觀老伯在難走的斜坡卻是步履輕盈,偶爾還有小跳步,一下子離得好遠。不過老伯很黑,還很高,他們能清晰地看見蹤影。
所幸路很快就好走起來。他們到達廟前,方才還在的高大黑影彷若被熱氣蒸散,他抹去汗水,無暇思考老伯的去處,妻子已經急忙將金香、供品取出,用紅白塑膠袋在廟前鋪排好。他跟著拿香,看見只過腰高的小廟裡頭有一塊石頭立在裡頭。妻子在身邊舉香低喃,嗓音聽起來壓抑,比平時低沉,但咬字清晰。最開始是敘述他們的姓名住處,而後是願望──請神賜予孩子。妻子重述了不知多少次,香頂的橘色向下侵蝕一段,留下脆弱顫抖的灰柱。他直直盯著小廟中的石頭,煙霧在眼前爬動,石頭正在跳舞,妻子還在重述著要求,話音聽在耳裡變得陌生。
孩子孩子來子來死惹惹惹呃呃呃呃呃呃。
喊聲急煞,可內容還滯留在耳道內鑽,他感到手一疼,才發現香已燒去大半,他看向身側的妻子,妻子的舌頭掛在唇外,上下唇蠕動著,與唾液發出黏稠聲響。妻子手持的香不知何時被掐斷,拇指指甲切開食指腹,血與香都散在地上。他丟開香,上前扶住人呼喚,妻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滿喜悅。他順著視線看去,一坨黑雲從小廟中擠了出來,發出鑽入腦中的濕潤摩擦聲,像是他將陰莖插入潤澤陰道所發出的。
不,不那不是黑雲。如果他能發出聲音,他會瘋狂喊叫,將胸口洶湧的恐懼傾洩而出。肉塊,或者說是章魚腳,那一團紫黑的生物太過巨大,幾下清脆的蹄踏聲,他沒能做出反應,便與妻子一同被環繞。雨滴落在他的頭上,遲緩的掩蓋他整張臉。艱困地抬起頭,數張吐著羊角、觸手的大嘴在上頭凝視,水珠從角的尖端垂下,拉出一條黃綠色的細絲。
孩子孩子給我孩子!
妻子朝那張嘴伸手呼喚,嘴低俯貼近,近得他能看見幽深處有數不清的眼睛與他對視。隨著冰濕的肉塊將他們包裹,他終於狂叫出口,踢打掙扎。然而這些激烈舉動,只引起幾絲漣漪,就全數被溫柔的包容,像身在子宮,隔絕掉一切躁動。
刺目的光線逼他醒來,妻子溫婉的臉龐正在眼前。他們身處醫院,朋友說他們在土地廟前暈倒。所以是夢境嗎?他苦笑著想說出噩夢,卻得到妻子已懷有身孕的消息。他張開嘴,得到數聲恭喜。妻子羞怯地摀臉,食指的傷已經包紮。他無法說出自己老早就結紮的事實,渾身被冷汗浸得黏膩,彷若又回到夢裡被吞噬的寒冷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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