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村子很好找,巨大的長方形紀念碑矗立村口,深黑得像是一扇不見底的門,目測高度超過三十公尺,周遭一片荒涼,遠遠就能看到。
他在沒鋪柏油的土地上停車。殖民與經濟作物的報導已經是老生常談,但未知的紀念碑多少還具有新意。如果寫得好的話,別說是炒魷魚,說不定還能升官呢。他從朋友祖父那打聽到這個村子,老先生有些失智,但偶爾還能溝通,據說這裡是他當年做警察時來過的地方。導航沒標示,但知道地點的話可說是無比顯眼。
「我只待了五分鐘。」老人說。「但我還是常常夢到那裡。」
「可可?我們這裡沒種過那種東西。」年老的女侍坐在吧檯後方,頭也不抬地擦著玻璃杯。「你搞錯村子了吧!」
「可是……」他將反駁的話吞回肚裡。他可不是來這裡吵架的。
發灰的破布孜孜不倦地摩擦混濁的玻璃。他拿著帽子搧風,試圖在酷暑中尋找一絲涼意。酒吧的角落放置著一台積滿灰塵的電風扇,顯然今天對村裡來說還遠遠稱不上熱。幾名老人在別桌沉默地打牌,只有在丟出紙牌或放下杯子時才發出細微的聲音,沒人看起來樂在其中,但也沒人規定打牌非得開開心心的。
「外地人常犯這種錯,也沒什麼大不了。」女侍又說,看來也沒打算為難他。「要喝點什麼?」
他開車,因此要了可樂。可樂不怎麼冰,但起碼不是熱的。他扭開瓶蓋,汗水隨動作滑下額頭,流入雙眼。他喝了一口甜膩的飲料,味覺似乎變得遲鈍,口腔中殘留的液體甜到有些發澀。他翻看手中的瓶子,無疑是剛拆封的可樂。
或許只是沒氣泡了吧。
「這酒吧只有您在經營嗎?」他問。
「是啊!」她又回去擦杯子。
「一直如此?」他看著她無名指上的戒指。
「一直如此。」她發出粗啞的笑聲:「在這種鄉下地方,女人做主很稀奇吧!」
「不,我覺得這樣挺好的。」他說。女侍又笑了。
「你今天找到地方住了?」她突然問。
「我晚點開車回去。」
「這裡沒有可可,空房子倒是很多,你可以隨便睡一間。」她朝著某方向點頭示意。「晚上別亂跑,失蹤了就找不回來啦。」
「這樣對屋主不好吧,」他說。「而且車上有導航。」
「導航!誰在跟你說認路的問題?」女侍哈哈大笑。打牌的人甚至懶得看向這邊。「你不用擔心,那些房子本來就沒有主人。」
「但是有家具?」
「有啊。別問我是怎麼一回事,反正事情就是這樣。」
「是警察嗎?」
女侍看他一眼。「警察來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幹啥?他們都去管那些種可可的傻子了。我們不種可可。我們在這裡很好。」
「那外面的紀念碑呢?是黑曜石嗎?」他不死心。女侍擦杯子的動作停了下來。
她生硬地、就像是鉗子用力轉動螺帽那般轉動鬆垮垮的脖子,直勾勾地瞪著他。「那不是紀念碑。」
他差點就要掏出紙筆,但老女人又以同樣機械似的動作回頭大力擦起杯子,不再多說。
他多坐了幾分鐘,然後喝光可樂,舌頭舔過黏膩的口腔,站起身來。
「沒關係。現在的話,天黑前還來得及回去。」他掏出紙鈔,可是女侍搖搖頭。
「算了,你走吧!」她說。「比起付我廢紙,你還不如記好了:我們沒種可可。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這才是對的。這裡很安全,我們會一直在這裡。」
他離開時經過打牌者的桌子。一名老人抬頭看他,拿著牌的雙手不受控地顫抖,疤痕遍佈。深陷在眼窩中的黑眼珠幾乎看不到眼白,像是蒙上一層灰的玻璃般反射微光。
「不要可可。」他說。嘴巴像是黑洞,看不到牙齒。
在酒吧似乎耗了太多時間,直到打開車門,他才發現自己全然籠罩在紀念碑的陰影之中,本該滾燙的坐椅也陰涼舒適。血色的夕陽染紅本該種滿可可樹的荒地,讓他一時看了入神。
但想到信箱裡積欠未繳的帳單,他嘆了口氣,認命地發動車輛,準備回到位於城市裡的家。或許他該轉行了,他就是不適合他媽的媒體業。附近的速食店永遠缺工,或許他該試試看被馬鈴薯與可樂埋住的生活。或是可可好了,媽的可可。
「沒有可可!」他不高興地喃喃自語,打開車燈,催下油門。天色暗得很快,快得不像是盛夏的天空。「沒有革命,沒有流血,只有一塊白癡的大石頭!」
於是,當車子拋錨時,他決心在被報社開除前就要遞出辭呈。夜幕已經降臨,黑得他看不清手錶顯示的時間。外頭蚊蟲猖獗,作為方圓數百公尺唯一可見的獵物,他很快便全身腫包,發癢難耐。
他大力踹了車子一腳,結果當然是痛得倒抽口氣。他咆哮著以為早該戒掉的家鄉髒話,對著不遠處依然顯眼的黑色紀念碑豎起中指。
「沒有可可!」他大吼,拋下車子,撥開比人高的玉米叢前進,朝比黑夜更黑的路標前進。濕軟的泥土像是放了太久的生肉,擠進鞋子,濡濕襪子,糾纏住他的腳趾,散發出惹人厭的腥味。
他必須前進,但是他餓極了。用力掰下成熟的玉米,剝開層層外皮,無視泥土與玉米鬚便大口咬下。玉米很軟,口感像泥巴,甜膩得像可樂。反正不是可可,這裡沒有可可──哪個白癡會覺得這裡種可可?他站在及腰的泥沼裡,揮舞著手中的玉米,對著黑色的碑石哈哈大笑。
「沒有可可!」他興奮地噴出口中的泥土。
他揮舞雙臂,拍打著周遭的泥漿,泥漿濺了他滿臉都是,讓他不禁笑容滿面,想起農舍裡的肥胖待宰的豬。
沒錯,沒有可可!身旁的警察欣然點頭,發出極為逼真的豬叫聲。他們大笑起來,熱烈相擁,搭著肩繼續前進。
得要咬一口才行,他來這裡就是為了吃上一口──那肯定是比泥土玉米可樂都還棒的天上美味。他看著那誘人的長方形,著急地開始划動四肢,游泳前進。
大腿擺動,記得膝蓋不要彎曲。換氣,偶爾喝上兩口泥水。他有點累了,可是沒關係,休息一下就好,休息一下,他很快就好了,就快到了。
沒有可可!美麗的月色之中,他獨自凝視深色的巨大磚片,露出幸福的笑容,放鬆了身體,不再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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