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從集會回來那天，素蘭總算嫁了出去。
「十四了，是該嫁了。」阿娘喜孜孜地揀著阿爹帶回的彩禮，「啊唷看看這玉，成色這麼潤！」阿爹抽著大煙不講話，腳下踩的全是菸蒂。
素蘭不是很樂意，但二哥娶妻需要聘金，而長她一歲的大姐早在前年家裡缺錢修房時就嫁了，按順序是該到她了。素蘭是個明事理的，窩在灶下哭一晚，想通就沒事了。更重要的是，隔天去河邊洗衣時，她才曉得：原來隔壁的桂花、後街的阿玉，還有村裡女紅最好的貴珠也要一起嫁出去。
「聽說詩雯小姐也是。」桂花神秘兮兮地說：「知道吧？村長的女兒啊。」
「那脾氣差的？」
「是啊。」阿玉點頭，「所以我們別爭大小，讓她就是了。」
「對對，就算嫁出去，我們還是好姐妹！」
貴珠笑得開朗，素蘭心裡一下踏實了。本來嘛，女大當嫁，出嫁這事也沒什麼稀奇。只是她自小沒離過村子，突然要她嫁出去，她難免有些心慌。現在知道有姐妹陪同，素蘭馬上就樂了，晚上縫嫁衣時還不時抿著嘴笑。
出嫁那天，整村都來歡送她們這群新嫁娘。託了詩雯小姐的福，村長還特地請了樂隊來，滿街張燈結綵，敲鑼打鼓的比過年還熱鬧。素蘭沒坐過轎子，上轎時絆了一下。她覺得有些丟臉，好在大家這時全忙著安撫詩雯小姐，沒空注意她。
「我不要！我不要！」趴在泥地上，詩雯小姐又踢又鬧，放聲大哭，「為什麼是我！有了她們不夠嗎？為什麼要我去！為什麼！」
她哭得聲嘶力竭，一身大紅新娘服全髒了。素蘭覺得有點心疼──那料子多好啊！她怎麼就這麼捨得呢？但她也不是不能理解詩雯小姐的心情，畢竟幾天前，她不也因為捨不得離家，偷偷哭了一整晚嗎？
鬧了半天，村裡耆老出來調解，說吉時要過了，讓詩雯小姐懂事點，「別讓妳爹娘以後難做。」他拍拍詩雯小姐肩膀，又替她把鳳冠扶正。詩雯小姐哭哭啼啼上了轎子。鑼聲響起，在歡呼聲中，隊伍總算出發了。
往山裡的路難走得很，不只草長及腰，還彎彎繞繞的滿是藤蔓跟泥濘。素蘭慶幸自己是坐轎子的，不只不用擔心蟲蛇侵擾，更不用擔心髒了頭一次穿的新衣。「當新娘子真好。」她開心地想。
「──停！」驀地，領路人大喊：「歇轎！」
轎子被放到地上，一陣熱鬧的吹奏後，轎簾捲起，接著是一隻瘦骨嶙峋，微微顫抖的手伸了過來。那是阿爹的手。
「新娘子下轎──！」司儀高喊。
攙著阿爹，素蘭踏出轎子，提著長裙站起來。她掀起蓋頭，眼前赫然是一座巨大的湖泊，遼闊寬廣得根本望不到盡頭。湖上飄著七彩的蒸氣，淡紅淺紫薄黃黛青變換不止，連天邊的彩虹都沒這麼繽紛美麗。
素蘭從沒見過這等美景，拍著手連聲讚嘆。旁邊哭了整路的詩雯小姐，更是整個人都呆住了。「這可是山裡啊，怎麼會……」她喃喃自語：「這深山裡怎麼可能有這種地方……」
鼓聲與鑼聲還響個不停。瀰漫湖面的蒸氣突然變得濃重，悠悠蕩蕩從遠方漫來，既像層層疊疊的綢緞，又像五彩斑斕的雲霞繞著她們。
素蘭看著那些霧氣，半透明像是流動的水，細看卻又閃閃發光，比她身上的大紅新娘袍還艷。正訝異間，絲緞般的霧氣已經探進她嘴裡，一股怪味在她口中瞬間炸開，又苦又酸還腥臭無比，噁心到讓她頭皮發麻，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素蘭有點慌了，退開幾步要躲，無形的霧氣卻把她捆得緊緊的。她轉身想求救，一回頭卻發現村民們早已退開，正跪在地上朝她們膜拜。
「素蘭，素蘭啊……」遠遠地，她看見阿爹也在人群裡，滿臉淚水卻笑得燦爛，「太好了，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是第一個吶！」「光宗耀祖啊。」「都是祖上積德……」「好福氣！好福氣！」
村人們連聲恭喜，一邊還在朝素蘭拜個不停。村長撿起她落下的鳳冠，細細理好上頭的流蘇珠玉。素蘭看見他穿越人群，大步走到阿爹面前，將鳳冠高舉過頭，雙膝跪下呈給阿爹。阿爹表情肅穆，鄭而重之地接過了。
歡呼聲中，她看見阿爹將鳳冠戴到頭上，起身張開雙臂接受村民掌聲。而在她腳邊，阿玉跟貴珠正倒在地上抽搐，詩雯小姐卻扯了全身衣服，披頭散髮尖叫著往森林逃。
「不要過來！」扔了頭冠，她滿臉淚水鼻涕，表情恐怖異常，連鞋子都掉了。「拜託，放過我！不要過來，求求你！求求你們……」濃霧追了過去，軟被似地將她徹底覆住。詩雯小姐的聲音一下就消失了。
素蘭不明白詩雯小姐為什麼要逃，但她沒有太多時間思考這件事。濃霧還填在她口鼻裡，繩索般將她纏得動彈不得。她痛苦不堪，渾身熱得像被扔進滾水裡，又疼得像被人從體內硬生生撕開來。素蘭腦袋暈乎乎的全身無力，還想著若不小心暈倒，只怕要弄髒剛做的新娘袍，卻赫然發現自己雙手不知怎麼回事，竟已化作黏糊一片，稠軟稀爛像是鍋裡燒糊的粥。她又摸摸自己的臉，沒有感覺到以往的彈性，只摸到整片軟爛，接著便稀泥似地融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哪邊是手，哪邊是臉，哪邊又是她的脖子、肩膀或手臂。
不知不覺，那股劇痛跟異味都消失了，而她心心念念的新娘袍也已不見蹤影，只在草地和湖中漫開整片喜氣洋洋的紅。
阿爹與村民還在跪拜歡呼。素蘭雖然有點害怕，也不太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但見大夥如此喜悅，她也不由得滿心歡喜，只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肯定是件天大的好事。要不然，大家為什麼笑得這麼幸福呢？
「我們這是成仙了罷！」桂花在她身邊大喊。她也和素蘭一樣，全身黏糊糊的不成人形。濃霧繚繞著她，像在細心護住她，又像要將她吞進雲霧裡。「瞧這彩雲多美啊！」
「大家都是新娘子了！」阿玉和貴珠也來了。儘管她倆已經完全黏在一起，融得連四肢腦袋都分不出來，但素蘭就是能認出她們──這是當然了，她怎麼可能認不得自己的好姐妹呢？「我們好幸福啊！」阿玉開心地說。
鑼鼓聲催得更急了，村人們開始跳起舞來。聽著那些鼓聲與歌聲，素蘭只覺整個人輕鬆暢快，全身上下懶洋洋的舒服得不得了。她心滿意足，卻又突然有點遺憾。
「當新娘子多好。」她感嘆：「要是大夥都能這麼幸福就好啦！」
「說得對啊！」「真想讓我家妹妹也來……」「詩雯小姐太傻啦！」「就是說！」「有福就該同享。」
眾人連聲稱是。素蘭拖著軟糊的身體，還有已經和她融在一起的桂花、阿玉與貴珠往阿爹走去。阿爹跪在她面前抬頭望她，表情得意又驕傲，素蘭滿心喜悅，幸福得忍不住落淚，淚水落在地面上晶然通透，碧玉般青綠柔潤，顏色比阿爹帶回家的那些彩禮更翠。
「──讓大夥都來。」
望著阿爹，她柔聲道。
「大家都是好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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