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拖著行李箱在新公寓的大門前停下腳步,經過整週的忙碌,他還未安頓的家當只剩下這一箱衣物了。
「你是七樓原本的住戶嗎?」
女性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李清這才發現他擋在公寓大門的正中間。他連忙回過身,站在面前的是一位穿著素色T字衫、黑色牛仔褲的年輕女子。女子背著一個塞得彷彿隨時要炸開的包包,左右手則是提著鼓漲的手提袋。
「抱歉,我叫李清,今天剛搬到六樓之三,妳也是新住戶嗎?」
「七樓,叫我芮琪就好,請多關照。」芮琪露出笑容說。她看上去十八、九歲,外表雖不算亮眼,但漾起笑容時瞇著的雙眼和兩頰深深的酒窩很是好看。
「沒想到能在市區中心租到這麼便宜的住處,重點是屋況還很好。」李清走進電梯,他按了六樓的按鈕,順手要幫芮琪按下七樓,卻發現面板上只到六樓。
看到李清詫異的表情,芮琪一笑,戳下「關」的按鈕。「其實我本來也在看你那間的,但後來發現七樓還有一間空房,而且租金便宜不少;缺點是電梯只到六樓,得委屈我的雙腿了。」
李清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猜想七樓多半是頂樓加蓋,便宜的租金八成是要住戶別張揚。當然,他也沒打算多嘴,虛度了三十年光陰,給人方便也是給自己方便的道理他還是懂的。
「不過說也奇怪,七樓居然只有一間房,真不知道當初是怎麼規劃的。」芮琪有些納悶。
「只有一間也好,出門時不會遇到不熟的鄰居,還得尷尬地打招呼。」
「我還是得來六樓搭電梯啊。」芮琪噗哧一笑說。
「也是。」李清也露出淺笑。
電梯很快就到了,與芮琪道別後李清左轉走向自己的新家。進門時他聽到芮琪上樓的腳步聲在走廊迴盪,不免暗想在這與左鄰右舍交流甚少的忙碌社會,還會不會有機會和這討喜的女孩聊上幾句。
李清把帶來的衣物歸位後離開了公寓,他來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跟裡面的店員交接。白天打工,晚上打些小說放到網路平台上賺些打賞,這就是李清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會持續到什麼時候呢?有時他心中不免會這樣想。獨自出來生活已經六年了,銀行帳戶的積蓄也沒增加多少,夜深人靜時,「三十歲還碌碌無為」的壓力不免會浮現。每當有這種念頭,他就會看向自己慢慢累積起的粉絲數,心中便多了些踏實感;遺憾的是最近這個方法也不管用了,他的創作遭遇到瓶頸。靈感不再,多的是濫竽充數的篇章和來自讀者的質疑。
或許換個環境,腦袋也會清晰些吧?他是帶著這想法搬來新家的。
只可惜回家後空白的腦袋和毫無進度的草稿檔駁斥了他的想法,見筆電右上角的時間來到凌晨十二點半,他嘆口氣,闔上筆記型電腦,稍作梳洗便上床睡覺。
半夢半醒之際,李清耳邊傳來了女子的低聲吟唱,他帶著困惑睜開眼睛,這細若蚊響卻能清楚傳進他耳中的聲音明顯是來自早上與他聊過天的芮琪。
歌聲似低訴、似咆哮;似輕吟、似怒吼,平和與急躁並行、莊嚴與放蕩交錯。李清從未聽過如此矛盾,卻又如此曼妙蕩心的歌曲,他甚至覺得這可能不是出自人類之口。
淚水不由自主地從李清眼角流下,他腦中開始浮現出未曾看過的景物——建造於冰封雪山中的雄偉古文明和潛藏在疊嶺層巒間的詭譎異生物。這些隨著直入腦中的歌聲浮現在眼前的異象掩蓋了一切的理性。為什麼芮琪會在這種時候唱歌?為什麼一個又一個小時過去了歌聲都沒間斷?為什麼這細微的歌聲能傳到他耳中?諸多疑點他一個也沒辦法思考,只是本能般地拿出筆電,痴狂盲目地將湧入腦中的靈感打下。一直到天亮,歌聲停歇,他才終於停下雙手,滿身大汗地癱在椅子上。
雖然疲憊,但他看了看時間,是時候去工作了。
「李大哥?早安!」
剛走出門,正在等電梯的芮琪帶著笑容跟李清打招呼,她看起來有些沒精神,但也絕不是唱了一整晚歌的樣子。
看到芮琪,種種疑惑才浮出。他先回了聲早,接著問說:「妳⋯⋯很愛唱歌嗎?」
「唱歌?怎麼突然這麼問?」芮琪奇怪地歪歪頭。「我完全不會唱欸,以前高中去KTV都是當分母的。」
李清疑惑更盛,芮琪的聲音明顯比昨天沙啞許多,但他也不好再追問,只得點點頭,說:「這樣啊,沒事了,抱歉,問了個怪問題。」
兩人進電梯後又閒聊了幾句,之後一人去工作,另一人則是去上學。
小說新的篇章在李清潤色、編輯後放到了網路上,他沒去擔憂讀者會不會喜歡,因為那是無庸置疑的。現在李清在乎的只剩芮琪的歌,他坐在電腦前等待著,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他的期待落空了。
對於歌聲的渴望,李清可說是到了著魔的程度,他不茶不飯,甚至連睡覺都睡不好,只是期待再次聽到那晚的歌聲。就這樣過了一星期,他所期盼的再次於凌晨一點時傳進他耳中。
李清一陣狂喜,他緊抱住自己的身體,閉上雙眼仔細聆聽。聽著那無以描述、超乎人類認知的音調,他再次陷入瘋狂之中。腦中浮現的是偉大存在的低語、是古老神祇的黑影;是從未見過的宇宙色彩、是無法描述的幾何文字;是通往夢境的七百七十層階梯、是航向幻境的白色帆船。李清盡可能地用文字將全部記錄下來。直到黑夜轉為冷冽的淡藍色時,芮琪的歌聲才停下,而李清知道這已經成為他創作,乃至於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李哥,我怎麼看你來這後一天比一天還要憔悴啊?」一個月後,跟李清在同一個時段打工的小陳看到他越來越深的黑眼圈,有些擔心地問。
「會嗎?我精神可好了。」李清如實回答,由於芮琪每晚的歌聲,他的靈感源源不絕,小說也大受好評。
「是喔。欸幹,我在網路上有看到你那間公寓的傳言欸。」
「網路傳言?」李清先是輕蔑地挑起眉,旋即他想到芮琪那非人般的歌曲,於是說:「我在租屋網上看到的評價都很好啊。」
「不是租屋網啦,幹,誰會在租屋網上貼怪談啊?」
「怪談?」
「對啊,有人說七樓藏著一隻怪物,會把住戶給吞了,只是沒人看過七樓有空房出租的。」
李清這才想起有一段時間沒見到芮琪了。「還有什麼嗎?」他問。
「比較有名的好像還有看不見的七樓?你今天回去從外面數,應該只數得到六層樓,但裡面卻有七層。是真的嗎?裡面有七樓?」
「哪來的七樓,網路上的傳言能信嗎?」李清冷哼聲,但他心中對於小陳說的怪談和讓他腦內產生荒誕靈感的歌聲有了好奇。下班後他趕緊來到公寓外,一層一層往上算,果真只有六層樓,怎麼看都沒有芮琪住的地方。
擔憂漫出、好奇更盛,他來到芮琪家門前,準備按下門鈴時手指卻被心中突然竄出的那一絲恐懼停住了。
門後會有什麼?
讓我看到那些異常之物的歌聲真的是芮琪唱的嗎?還是另有他物?浮現在我腦中的景象又是什麼?
「李大哥?找我嗎?」
突如其來的招呼嚇了李清一跳,他急忙轉過身,看到是芮琪後鬆了口氣。芮琪一樣有著深深的黑眼圈,而本來穠纖合度的體態則變得十分削瘦。
「啊⋯⋯我想說最近都沒看到妳,來問問看妳適不適應這邊的環境。」
「可能是人生地不熟的,晚上老是做惡夢,也沒什麼大礙,就是最近曠了幾堂早上的課。大學生嘛,沒翹課才奇怪。」芮琪一如往常帶著笑容說,但任何人都看得出芮琪的笑容十分勉強。
「那就好,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可以來找我⋯⋯」李清越說越小聲,最後逃跑似的離開了七樓,他知道為了聽到那歌聲,他可能會放棄芮琪的安危。
當晚,芮琪的歌聲如常響起,但李清心中的愧疚讓他沒辦法沈浸在其中,就在此刻,本來悅耳的天籟竟變成了哀嚎、尖叫和哭訴。
聽到芮琪的尖嚎,李清傻在椅子上,他意識到,或許這才是歌聲的原貌。
這想法不禁讓李清有些害怕,他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想要上樓一探究竟。才剛站起身,耳邊的真實又扭曲成不和諧的美妙曲調,他每往前踏出一步,歌聲就越發不可名狀。
打開家門,歌唱在整棟大樓迴盪,如同狂風暴雨般狂嘯,又像極愛侶間的軟語呢喃;踏上樓梯,聽到的是聖多瑪教堂的管風琴彈奏的彌薩曲,交融著尋歡做愛的靡靡之音;來到七樓,歌聲已經充滿了眾神對萬物之愛的親訴,卻也同時在玷污、褻瀆著人類所有的良善與美德。
每一聲每一語,都在勸誘他只需好好欣賞這混沌之美即可,但一股莫名的執著讓他即使舉步艱難也要向前邁進,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了探究靈感的源頭,是擔心芮琪的安危,還是只是純粹的好奇心。
終於,他來到門前,伸出手,搭上門把。
歌聲軋然而止,萬籟俱寂,比夜晚本該有的闃寂還要寧靜。
「李大哥嗎?要不要進來坐坐?」
他聽出芮琪的聲音下混雜著非人之物的低鳴,但那又如何?打開門,便能一窺真相了。
心跳鼓譟、寒毛直豎,他輕輕轉動門把。
「嘎」的聲,門開了條縫隙。
門後會有什麼?
就在他要推開門時,最原始且最強烈的情緒停下了他的動作,最原始且最強烈的恐懼壓過了全部的理智。突然,一切再也不重要了——自己的良心亦是,芮琪的安危亦是,靈感的源頭亦是。
他奔回家,緊緊關上門,躲入被褥之中,隔天一早便離開了公寓,從此那邊的一切再也與他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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