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點,柏油路旁現代水泥建築上的白色貼磚,及兩三百年歷史之久的街屋上、複雜細緻的巴洛克風格山牆,在盛夏日光中顯得刺眼。我提著手中的不織布袋,從一旁熱絡的市場鋼棚中帶出今天的食材,騎上機車出發回去住所。
在離開市場區域不久、回去住所的路上總會經過一棟破敗的建築。屋瓦雖已經被風沙與時間刷洗得泛白,仍可以認出原本是如泥土般質樸的紅棕色系;牆壁也被歲月沖刷得陳舊。原來作為大門與百葉窗的木材都腐朽得差不多了,但仍然鬆鬆地固定在建築上。整棟建築格局像是直幅稍短一點的十字架,如同一座大會堂;據地方上的耆老說:這棟建築是日治時期就矗立在這條街上了、原來就是作為鄉里間的集會所。只是隨著政權更迭、國民政府取代日本政府來到台灣後,這裡便漸漸無人問津,最後也就成為地方上一處沒沒無聞的老屋。只有屋角精緻的雲捲燕尾,告訴細心仰視建築的過路人此處曾經的氣派。
那位耆老還說,在這裡還沒破敗時,有一段時間入夜之後、會有一群人走進集會所,然後門窗緊閉,只有從百葉窗的縫隙中透出的光線,讓外人知道集會所被使用中。那群人從穿著的面料與考究的衣飾配件都看得出來身分不凡;但看過他們走進去集會所大門的人們,竟都無法說出那些人具體長相或身上的明顯特徵。有好事者猜測裡面是不是在進行什麼秘密集會,只是門口總有強壯的保鑣們守著,想從窗戶稍微偷窺都沒辦法。
那些看來身分高貴的人是什麼時候不再於這棟建築進行秘密的集會,沒有人確切知道。畢竟在態度不善的保鑣們把守之下,探問不出所以然的好事者們,也不會特地整夜守在附近注意那些人們的出入,更別說留意那些高貴人們會在什麼日子進入集會所。當那群人走進大門後,除了偶爾的低沉交談聲──或者更像是吟誦聲──外,沒有任何其他詭異、或令人不安的聲音傳出建築。白日街坊們來這裡看表演、聽演說、或甚至是單純進來探看集會所內的情形時,也沒有發現門內有什麼斑駁黏稠的血跡、晦澀難解的圖畫……等等事物印證純樸人們心中的獵奇想像,就像是那群神秘而高貴的人從來沒有來過這裡。
當我像往常一樣,騎機車經過那棟破敗的集會所回去住處時,我慣例地望那棟建築幾眼;然後便發現有什麼地方讓我感到怪異──往常封著大門、還用大鎖鎖住的腐朽門板今天不翼而飛。漸漸爬升至天頂的太陽,光線鋪灑在老集會所的洗石子牆面、門柱與形塑成半扇蚌殼的門楣,毫無門板阻擋的入口迎來許久未見的陽光,但依然看不清建築內部的狀況。我猜想是不是有什麼單位要進駐這裡,以「活化老建築」的名義開設文藝小店?還是政府決定要將這裡夷平另作他用,今天先派人來探勘?但我在門口等了幾分鐘,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建築內也沒有人類活動的跡象。從這裡望向門口,那股晦暗彷彿凝結起來遮掩我好奇的視線;而後又緩緩流動起來,融成稀微的耳語溜過我身邊──耳語!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剛剛有幾秒聽到疑似人類的低語聲,像是從地下墓道或幽深山洞內傳來低沉而清晰、帶著奇異韻律與摩擦聲的聲音;但當我開始尋找那樣的低語聲時,這棟老建築又還我以寂靜。我不由得前傾身軀,想再靠近建築一點,然後才想起我腳邊的幾包食材。為了避免剛買的雞胸肉腐敗,我決定按捺住好奇心、先回住所處理食材。
回到住所,分裝雞胸肉、處理葉菜,午餐是簡便準備的水煮嫩雞胸與蔬菜湯麵。清洗完鍋碗與餐具,上網瀏覽朋友圈訊息,等陽光沒有那麼毒辣,便抓著充飽電的手電筒、手機與鑰匙往那棟老集會所一探究竟。門板依然沒有回歸原狀,也有一些路人稍稍停頓觀察那道顯眼的晦暗入口、然後不感興趣地離開。我有想過這種情況要不要先向警察報案?但那彷彿來自深淵的低語,及越發強烈的好奇,讓我依舊選擇先踏進建築裡。
穿過沒有阻攔的入口,室內一下子陷入幽暗。我打開手電筒,調整亮度並藉光觀察周遭:從剛進來的入口向外望,陽光依然明亮,馬路上的人車也清晰可見;但光線就像從入口被截斷一樣,難以透進門內地板或是牆面。而我手上的手電筒即使將亮度與投射距離調到極限,卻也只能照亮我周圍一兩公尺。我在門邊靠牆處發現那扇熟悉而腐朽的門板,不知道被誰拆下來後放置在一邊,上面還掛著被剪斷的大鎖。沿著牆壁走,大致上可以感受到這是一處寬敞的十字形大廳。大廳在入口還有其他門,只是門牢牢地上鎖;除了擅闖舊屋以外,我可不想再增添其他麻煩了,於是便開始專心尋找早上聽到的低語聲來源。
大廳四周除了入口與那上鎖的門外,沒有其他出入口。所有牆壁與原來應該是窗口的位置,在內側都貼上疑似不透光的物質:滑順如絲布,光照上去看不清材質;而且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這些物質彷彿在吸收光線,要不是出發前再次檢查電量並試照,我還以為這支手電筒故障或快沒電了。
根據我的直覺,我在大廳中央發現一扇石製的活板門。石門上的積灰與周圍磨石地板的積灰差不多厚,但門上有明顯的抓握痕跡。難道有人特地破壞集會所大門進來這裡,並打開這扇門走下去?是否與我早上聽到的低語聲有關?
這時,一股強烈的渴求猛烈攫住我的思想,令我迫不及待地打開活板門。一股微風從活板門下湧上來,輕撫我的身軀。除了不見天日的寒涼以外,我好像還自風中嗅到一絲隱約的腐臭味。展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列與石門同寬的石階,一直延伸到手電筒的光照不到的幽深地下,兩側石壁與階面還算乾燥。我看看我的手機,時間是下午三點十五分,離天黑還早,而心中那股無名的渴求與興奮一直催促我深入。
我無聲踩著石階前進。前進不久,我突然決定關掉手電筒,不是因為害怕被先下來的人察覺,而是我發現在這裡,視覺可以不依靠光線辨認周遭環境。我感覺走了快半小時了吧,不時有寒涼微風從前方吹來,偶爾還傳來隱約的咕嚕聲或幾聲清脆的嘎吱聲;但是我試著打開手機要看看現在時間,卻驚訝發現手機螢幕一片漆黑、連時間都無法顯示。
在毫無原因的渴求與漸漸萌芽的恐懼中,我感覺到兩旁的石壁消失,石階稍微拓寬,仍然繼續朝下方延伸。我應該是走到某座龐大的地下洞穴,但這樣的洞穴怎麼可能沒在興建樓房或是道路施工時被勘查到?我打開手電筒想看看石階之下是怎樣的情況,但之前還亮著的手電筒現在一點反應也沒有。這時,我聽到輕柔的呼嚕聲從前面不遠處傳來,聽起來像是人類的喘息聲。我馬上大步前進,追隨著那聲音,而那聲音的來源也在我眼前漸漸明顯:那熟悉的佝僂身影,幾乎就是那位當初述說這棟舊集會所歷史的老伯。
我與老伯也幾年沒見了,沒想到竟然會在這樣的地方重逢。是什麼原因讓他進來那棟老屋、走下石門?我喊了一聲、向他打招呼,打算接著詢問他各種問題。令我訝異的是,我的喊聲竟然在這座地下洞穴泛起悠遠的回音。這裡到底多大?
前面的老伯停了下來,似乎有點訝異地停頓一下,然後轉身面向我、食指在嘴唇做出噤聲的手勢。
但我在他面向我時便失去一瞬的知覺:那是大腦無法處理視覺所見的訊息時產生的必然反應。我不知道從我口中發出多少噪音,癱軟發顫的四肢如何移動我全身往上方而行。一切感官都開始渾沌不明,直到那扇石製活板門出現在我眼前,我從無限的驚懼中迸發出力量將門向上推、逃上幽暗悚然的集會所大廳,奮力蓋上石門,從大門逃出。這時,我顫抖的右手從口袋中掏出手機,待機畫面在下午的太陽中閃現時間:下午三點十六分。
我再也不敢靠近那座老屋。過沒多久有人將木門裝設回去,重新落鎖,我向那些人小心探問老屋裡面的狀況,是不是有看到一扇往地下的石門?他們說是有一扇石門,但打開來底下是堅實的灰泥地基,無法理解那扇門的作用。
但我知道。我已經知道了那呼嚕聲與嘎吱聲代表的意義,那看似無盡的石階會通到哪裡,還有那時老伯轉身、映入我雙眼的所有東西──不似人類的尖耳、赤紅雙眼、扁平鼻頭,與那隻作出噤聲手勢的、如同木乃伊亡骸般的利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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