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把刀刃在打造期間,多少都注入了鍛刀者的寄望在之中,藉由此產生渾沌的靈體,擁有著模糊不清的意識,正如同人類誕生之時,降生於世間的付喪神明,都能依稀記得被賦予生命瞬間的強烈衝擊。
存在於世上的刀劍,從獲得名諱開始被輾轉流傳下來,透過劍身來觀看著世界的無常,面臨人間中無數次的生死離別,感受到難以言喻的這份心情,永世分別的感觸,至今從未停止。
在刀劍時期的記憶依稀還保存至今,在踏入伏見藤森神社以後,體會到前所未有的感觸。在完全脫離侍奉貴族世家的數年來,他在神社如同成了供奉於此的幸運物品。敬奉他、參拜他的人類日增未減,來祈求平安順利也成了一種風氣。『鶴丸國永』就像守護神的存在一樣,成了某些人的心靈慰藉,也是他在這世間被”間接”賦予的使命。
在之中有些是不足掛齒的往事,也有值得回味的曾經,多半都未流傳在歷史記載中,卻是真的發生過的奇緣,那是只有鶴丸國永見證的過往。
在滿月下誕生的嬰兒,是鶴丸國永與這個人的第一次接觸。
從出生就被判定終身會受刀劍的危害所束縛,在那年代深信著生辰命相會決定一生,認定這種不知何時降臨的災難,註定會伴隨在這男嬰身旁永世難解。
正因如此,為了改變嬰兒的命運而求助了各種改運方式,他們不僅是來拜神,同時在向歷史悠久的御守刀劍祈禱。似乎聽從某位道士的傳言,要藉由”以劍剋劍”的方式來改變命運,既然嬰兒註定會遭受刀劍而危害一生,那祭神不如祭劍的這種做法,更成了他們的追尋的解決之道。
道士之所以選上這裡、選擇要祭拜鶴丸國永的確切原因是什麼?
這些就算說了也可能只是無稽之談,古人的信念之類的,連同鶴丸都不明白其中真理。
但也因為這個關係,開啟了鶴丸國永與這嬰兒之間的緣。
堅信著這樣的信念,名為『楠鶴』的孩子,從小開始祭祀著鶴丸國永這把御神刀,前來伏見藤森神社參拜也成了每日例行之事。
每日未間斷的與這孩子相逢,這讓他不經納悶著,就算受到長輩的叮嚀所囑,但小孩子偶爾偷懶也不奇怪,究竟是什麼讓楠鶴能堅持天天到訪?
『其實來拜我並不能改變這孩子的人生。』多年下來不經也讓鶴丸產生了這樣的想法,只能在心裡苦笑著,他一直作為無法干擾世間的局外神明,沒辦法給予任何回饋這點,慚愧感始終無法平復。
抱持這樣的心情,看著隨著時間逐漸成長茁壯的楠鶴,如今也是個十四歲的少年。
即使是像今日這樣天雨交加的午後,也能風雨無阻地出現在鶴丸國永面前,望著跪坐在木質地面上靜靜禱告的孩子,他不經感嘆著: 『還真的是不怠惰於此事啊! 』
與往日差不多的行事,不過於多言的少年,只會在這裡靜靜待上一個時辰。
要說這次有哪裡不同,那也是在超過一時辰以後,卻不見少年離去。
『可能是外頭正巧下著雨,才延誤了回去的時間。』鶴丸做出了這樣的判斷,同時觀望著閃電四射的閃光照進神社之中,從天而降的雷聲也不間斷的震攝耳聾,在這變化多端的氣候變化、驟然降下的暴風驟雨,完全將少年困住於此。
正當他還在思索著其他可能的原因時,還待在殿堂的楠鶴發出細弱顫抖的聲音: 「外頭雨勢有些過大,請讓我再待上一會吧!」
語氣誠懇的請託就像是為了得到他的應准,即使出聲並未過大,卻還是字字清楚的迴盪在之中。
持續跪坐在原處的楠鶴低著頭未抬起,從垂在兩側的墨綠色髮絲中不斷滴下水珠,身軀遭受到瘋狂的大雨無情沾濕,身體正不斷緩緩抖動著,似乎被寒冷包覆全身。
他即使想幫助眼前的人,卻無法給予這個人類任何溫暖擁抱,就算他向前挪動到近距離的位置,對方依然感受不到他的存在,這讓原先打算觸碰對方發白的臉龐的手,也在瞬間收了回去。
無意義的關心只是徒勞,他閃過了這樣的想法後,不再干涉其中。
只是靜靜等候時光流逝,在那之後過了十來分鐘,殿堂再度傳出了聲響,是楠鶴這段坦承、是一句不打自招的說詞:「其實不是因為雨太大的關係……。」微微抬起了沉重的臉龐,臉上呈現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眼神中充滿了茫然的空洞,嘴上掛著一絲苦笑開始陳述起事實的經過: 「是我自己不想回去,不想回到那個家……。」
見過許多世面的鶴丸透過這些話聽出了端倪。
從這年僅十四歲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不尋常的氣息,這身憔悴的身影看來不僅僅因為被大雨摧殘後的關係。現在之所以會待在這裡,之所以冒著風雨也要逃離那個家的心情,會有多麼心慌意亂?
是遇上了什麼事才使楠鶴如此徬徨無助,臉上毫無鬆懈的模樣,似乎心事重重地背負著許多重擔,這樣的低迷氣氛也間接影響到了鶴丸。
發生在這個少年身上的事情,看來並不單純,鶴丸不經這麼一想:『說出來會舒服許多。』
既然楠鶴打算在此發洩,他現在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傾聽心聲。
在來到神社的這段期間裡,要他作為聽眾”聆聽眾多人的各種情緒”,這些他還是做得到的。
漸漸的鶴丸也開始深信著,身為御守刀的自己,是某些人的心靈慰藉。
聽著楠鶴娓娓道來事情的始末,最先提及到的是這段無法擺脫的命運: 「我從出生就被宣告會在年輕氣盛、正值盛年時逝去,與刀劍相剋是注定會影響我的一生……會碰上刀劍死結、並死在刀之下,這些風險是我永遠無法避開的宿命。」
這些年來圍繞在楠鶴身上的束縛,究竟在生活中增加了多少侷限?
往後的一生中也都將在坎坷不平之中度過,期間又會碰上多少攸關性命的危險?
除非能熬過命運中注定會碰上的”死結”,在那之前必須跨越重重危機,否則注定會英年早逝而無法煞到晚年、安享天倫之樂,這是他的命相,出生就背負的人生。
即使到現在的十四年來,還未聽聞過楠鶴有發生性命之憂的大事,但不順遂的事情卻像家常便飯一樣,屢屢碰上。
至於今日,楠鶴是否又碰上了些不順遂的事情?
這必須楠鶴親自開口才知道。
「我對自己的命相也未曾懷疑過,但就算如此,也不願意所有人整天提心吊膽的度日。」
生於貴族世家的楠鶴,這些年來肯定深受長期保護下的壓力,在自由上必定受到許多拘束。
比起他本人,身為他的親人更加懼怕著死神會找上門,何時會來奪走這個家的長子性命都是未知數。
但這樣的過度保護下,所影響的將不只是楠鶴一人,鶴丸國永從中能推測到在長期保護下的往後,會造成許多衍伸出來的問題與悲劇。
然而,他這才驚覺到自己並不知道,楠鶴每日離開神社後的去向,他只知道來這裡已成了固定行程。
根據往常,家管嚴格的情況下都必定會有隨從隨行,守在身旁保有楠鶴一路平安,這才忽然察覺到異處,對於今日前來神社的人,怎麼只有楠鶴一人?
『兩人都不在身旁實在是很異常……。』
平時跟隨楠鶴左右的兩位隨從都異常失蹤,其中一個是與楠鶴年紀相仿的少年,另外一位是較為年長的青年。會同時缺席是從未有過的先例,以往至少也會讓其中一位跟隨才是常態。
這樣的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楠鶴低沉的嗓音中夾帶著輕笑諷刺的語氣說著:「很奇怪吧!總是與我形影不離的那兩人,都不在這……。」
這段自嘲般的話語一說完,楠鶴原先看似冰冷蒼白的臉色更為慘白了些,緊抓著衣襬的雙手無法掩飾的顫抖著,似乎不是因寒冷而有的生理反應,而是受到接下來的話所影響。
鶴丸聽得出,前一刻的楠鶴是在強顏歡笑的反諷所說出來的矛盾話語,然而,此刻已經克制不住受到情緒而燥熱的眼眶,正從那泛紅的眼角中逐漸滑落了大滴大滴的溫熱水珠,這停止不住的淚水誠實的說出他此刻的心聲有多麼煎熬。
楠鶴吞吐的說著:「……在昨日離開神社以後,我沒有按照時間回去宅邸。」
短短的一句話費盡了許久,他耐心的聆聽這字句的道述,並試圖在腦中回憶昨日的光景。
昨日就只有那位年紀相仿的隨從陪同楠鶴到神社,至於另外一位年長的隨從為什麼沒有跟來,這其實並不稀奇,偶爾也會有這樣的事情,至少不會讓楠鶴隻身前往。
至於楠鶴所說的『為什麼沒準時回去?』這些他還是想不透。
而這時楠鶴就像對應到鶴丸提出的疑惑,這麼湊巧的有了答復:「我擅自與人有約,和書房認識的北幕府貴族相約而見,對於沒什麼自由可言的我來說,只能利用來神社以後的小小空檔,因此並未告知任何人,我本來以為能瞞得過家父,只要”小光”不阻止,那這件事就只有我和小光知道。」
年紀相近的隨從叫做小光,貌似在武術能力上相當出色,能夠與年長者對打還能平分秋色,和楠鶴相較更可說是個天才。正因如此,才會安排小光這樣年紀的少年在楠鶴身旁保護他。
這或許呈現出在過往年代的地位懸殊差異,即使擁有才華,基於身分不同的關係,也無法改變出生就註定的命運。
「我受到了北幕府貴族的人挑釁,為了要證明我並非只是受人保護的懦夫,瞞著所有人接受了其他貴族挑戰。」
鶴丸站在楠鶴這年紀的立場來看,如果一個人總是被長輩過度防護,那在人際上肯定會遭受周遭不少酸言酸語,包括同儕間無理的冷言冷語,會因此被激怒而做出反抗聲是很正常,但這樣未考慮後果的行動,正落入了非善者的計畫之中。
「即使知道這次一去不可能完好無傷,但還是要小光替我隱瞞……是我的堅持讓小光不得不一起同行,卻萬萬沒想到自己這樣的行為究竟有多麼的魯莽。」
魯莽到讓自己身陷危機之中,鶴丸能聽出這些話中帶有多少懊悔。
他望著眼前的人影,看著這瘦弱還未發育完全的弱小肩頸,在其背後竟肩負著不該是這年紀該體會到的壓力與重責。
楠鶴早已掛不住平時該有的端莊顏面,淚流滿面的同時用力揪緊側腹部的衣物,要是再繼續拉扯不放,身上已殘破的衣著遲早會被揉爛。眉頭深鎖的猙獰模樣、那哽咽的鼻音也讓話語含糊不清,卻無法掩飾住這之中隱含的真相: 「我昨日差點死於刀劍下,在赴約之人的刀下差點喪命,已經不只是一般的比武劍技戰,那毫無猶豫刺在我腹部上的刀……是真打算要置我於死地。」
外頭傳來風雨交加的陣陣吹拂聲,正與楠鶴痛哭落淚下的狂哭聲音相互重疊,這哭嚎聲中持續述說著這份疼痛還未淡去,但真正令人痛苦萬分的……卻是心頭上的陣陣刺痛。
比起這份傷讓楠鶴更加痛不欲生的事,鶴丸國永多少也猜到了,但他不願先去揣測,他已經受到影響而無法像平時一樣是先預想經過,只是緊閉起雙眼,讓時間來帶動思緒,靜靜聆聽著接下來更殘酷的事實。
「要不是小光能力強大,我根本不可能只受這點傷,我原本想瞞住這件事情,就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但一切都太遲了,在我決定要這麼做的時候,就已經不可能回頭……沾染在衣物上的血漬很快就被揭穿,擅自跑出去還受傷的這件事被攤在了檯面上……是我害小光背負重責。」
崩潰的言語下是多少自責萬分,楠鶴第一次在他面前放聲大哭的模樣全迎面打向而來,這也是至今唯一一次看見楠鶴落下眼淚。即使再多的辛酸都未曾讓堅強的孩子如此傷心,僅僅是旁聽的鶴丸都不捨萬分,不敢直視對方。
但即使說來痛苦,楠鶴卻未停下這句句屬實的話語:「是我的堅持讓他必須替我承擔我所犯的過錯,是我的魯莽行為才間接害死了小光,那個下令要處刑小光,來作為對我的處罰的家……我一點也不想回去。」
自己的行為影響到旁人,就因為身為貴族,所以自己犯錯要找人承擔?
那因為傷害楠鶴的人也是貴族,所以過錯無法找人追究?
那楠鶴身上的傷又該找誰算帳?
很理所當然的找了最貼近他身邊的人來切割。
『明知做了這麼殘酷的事會傷了他的心,卻還是”堅持這麼做的人”,是什麼樣的心思?』
這個未曾見過的”人類”,觸動了鶴丸心頭的一絲理智。
他替楠鶴感到忿忿不平,並替年幼無辜的小光感到萬分悲慟。明明他只是附喪神明,卻還對人世間產生情感,明明這不關他的事,卻冒出無法克制的無奈情緒。
有些人類,讓他想跟隨;有些人類,卻讓他看清人性。
他從輾轉的歷史中從人類身上學到許多事,而這些事,一次次將他推入這個世界深淵、一次次讓他體會何謂無情。
而這個無情,正降臨於楠鶴身上。
「他們要我有自知之明,要我明白自己會被刀劍給殘害一生,即使一切都是我的一意孤行,實質受到處分的卻不是我……這份心痛讓我感受不到腹部的傷痛,現在就算去重擊傷口也遠不及心中的一切,我好恨……我好恨那個要千哥動手斬斷小光的家父,我好恨因自己的錯而牽扯到所有人!」
千哥是另一個年長的隨從,由此能聽出,逼不得已動手了斷小光生命的人,就是另一位隨從。
事情發生的如此倉促,楠鶴當時連思考都沒來得及,揮之而下俐落的劍身已落於首級。
“不要─”
他彷彿聽見楠鶴當時撕破喉嚨的叫喊,摀住雙耳蹲坐在地的孩子,及那屍首分離的孩子,從頭顱中噴灑滿地的鮮血,滾落而來的首級,那倒下的身軀不再有任何生機。
朝夕相處如同兄弟般的小光就在面前倒下,更讓楠鶴體悟到人的生命是如此輕易就能斬斷的。僅僅兩日就有這樣的轉折,這也是今日待在神社這麼久的始末。
楠鶴就像無法接受這件事而瀕臨崩潰中,忽然抬起頭放聲大笑著:「其實要被刀劍殺死很簡單,我自己就能辦的到了……。」整個人完全像失了魂般,話中帶刺的諷刺嘲笑著,述說當時的經過:「我當時拿起落在地上還有著小光餘溫的銳利太刀,就這樣抵在咽喉想要自盡,那僅僅差數米的距離成了轉機,我用著自己這微不足道的性命來換取千哥的自由,我必須放走他……讓千哥徹底離開這個家、離開我身邊是最好的選擇,否則他會成為下一個受我的左右牽連而被逼死的人。」
在那之後楠鶴便衝出了那個家,無處可去的他,來到了這裡、出現在他的面前。
即使淋的全身冰冷,卻顯得那受打擊而盪到谷底的心更加冰寒。
他無法繼續看著這個孩子獨自崩潰下去,即使知道他與楠鶴處於同個世界卻不同的領域的空間,他還是緩緩伸出右手,替楠鶴擦拭眼旁的淚水。即使知道對方不會知道,他還時向前輕撫而抱,動作輕柔的像深怕弄傷對方,害怕此刻脆弱的孩子會經不住這次的坎坷。
『想哭就哭吧!有多少話我都願意聽你說。』他大聲說出口,自己也哽咽的一蹋糊塗。
如果可以,他想撫平這孩子受傷的心靈。
如果可以,他想永遠留在這孩子的身邊。
兩人看似在同一個世界,卻是不同的空間。
而這份關心,似乎不僅於單方面給予。
沉靜了一小段時間,楠鶴原先抓狂的模樣也緩和了些,口中繼續說著: 「哪裡都不曾去過的我想不到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有什麼地方能讓我留念?想想也只剩下這裡。」
所指的地方正是伏見藤森神社,對楠鶴來說,這裡是少數靠著自己的雙腳能到達的地方。
而每天的到訪或許只能到今日,楠鶴不認為自己還有機會以自己的意志離開那個家,因此,在此坦承了下一個事實。
「為了不留下遺憾,至少最後,我還是想親口對你說。」
話語停頓在此,這樣的自白也是楠鶴首次明確告知,這段如同奇緣般的相交相識……。
「謝謝你這些年來一直作為支柱陪伴我身旁,或許只是我一廂情願,但對我來說,能說出這些話的也只剩下你……。能任意妄為也只剩現在了,是時候該向你道別了,鶴丸國永。」
短暫的自由、受限的時間,在楠鶴這些話結束沒多久,外頭便傳來了眾多水花四濺的腳步聲,他也如同稍早所說的離開了這個神社。2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ucqkupS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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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2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cmZ6rOS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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