礬乘上禮車前往別林塔。
別林塔位於學院主樓米茲爾的對側,兩者一南一北座落在奧德烈夫中央廣場上,平時是步行很容易到達得了的距離,但如今廣場上擠滿群眾,移動起來十分不便;儘管如此,礬依然選擇了較步行更為緩慢的方式前往,為的只是彰顯自己的陣仗與不凡。
作為學院的制高點,別林塔只是一棟直直向上的方形塔樓,其高度共十五層樓高,無論是位在學院何處,只要朝其方向望去,皆能飽覽其巍巍雄姿;而每每日出及日落時分,塔上的指針式大鐘便會響起渾厚飽滿的鐘聲。因此雖然平時別林塔的大門深鎖,然而它的存在早已成了奧德烈夫一個非常重要的精神指標。
礬的車子花了一番功夫終於抵達塔下,眾人下車之後紛紛乘上電梯。
別林塔裡就只有兩個房間,一個位於十樓、一個位於十五樓。不久前,礬從安德森的手上順利要得了別林塔的鑰匙。他謊稱今晚當安德森在閉幕典禮上宣告自己即將卸任時,他打算以新一任理事長的身分在別林塔上堂皇現身——就在別林塔的十五層樓房間,有一道面向廣場的外凸陽台——如此霸道的派頭,安德森在最一開始是反對的,可是礙於艾波爾的指使,他最終還是只能讓步。而說是謊稱,事實上也不完全是,畢竟礬確實會從那裡現身。
不過如今他與三位克羅蒂亞、阿尼格、與幾名鷹隼的人士先是來到了十樓。
房間裡擺滿了各式藏品、以及與學院相關的各種文物,包含歷史年表、歷代理事長與學院長的紀念牆、學院的設計圖、知名畫家為學院所繪製的畫作、誰誰誰用過的畫具、重要的音樂譜面、歷任嘉年華的紀錄等等。
只是礬絲毫不感興趣,他一屁股躺到房間中央的沙發之上,便開始閉目養神。
他隱約聽見部下有人細聲討論——掛置歷任奧多獎得主名牌的密密麻麻的牆面上頭,僅在距今六年前的位置空出了一個唐突的空缺。
「堂堂的奧德烈夫竟然會把得獎人名牌給弄丟啊!」其中一人這麼說道。
礬假裝沒聽到,不消一會兒就打起盹來,直到房門外頭出現一絲動靜——又一些鷹隼的人開門進來,將雙手被綁在背後的深水與帕多給押到礬的面前;他們的膝後被人踢了一腳,因而跪了下去。
礬對兩人左右敞開雙手,浮誇地喊:「哎呀哎呀,瞧瞧這是誰來啦?這不是我最親愛的摯友淺江嗎……旁邊這個人是誰?」他的身子背向窗戶,令帕多感到很是刺眼,更加收斂不起眼裡的敵意。
「我是帕多,你就是礬嗎?」
「沒錯,原來你已經認識我了呀?真是令人高興。聽說你是跟淺江一起被抓的,我還以為這個世界上除了我以外,淺江沒有其他同齡的朋友了呢!」礬的雙手平展擱於沙發椅背,興味盎然地打量兩人;只見深水與帕多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傷口,帕多的左臉頰還腫了起來。「你們被打得真慘!我底下的人粗暴了點,真是抱歉,克羅蒂亞,替他們擦個藥吧。」
礬才說完,兩名克羅蒂亞彷彿早已料到事情會是如此似地,拿著事前從車上帶來的醫藥箱,分別蹲到了深水與帕多的身旁替兩人敷藥。
但深水有些緊張,來回看了看兩名克羅蒂亞、以及尚留在礬沙發旁的那位——他認得她,幾年前深水在奧德烈夫與礬重逢時,他與當時身為礬的未婚妻的克羅蒂亞打過幾次照面;可他記得她是一名崇尚自我的美麗女性,而此時的克羅蒂亞不僅沒認出他,甚至可說是神情冷漠——那令他有些害怕,他看不見她們的靈魂。「克羅蒂亞原來是三胞胎嗎?她們都叫做克羅蒂亞?」
「這個嘛,說來話長。倒是淺江呀,我聽說你失蹤了好一陣子,我原本還覺得寂寞呢!你能夠自己跑來找我,我真是太開心了。」
深水忍耐著擦藥時的疼痛,說:「……你少來,故意鎖定跟我有關聯的幾個單位,不就為的是要引我出來嗎?還有,我已經不再用淺江這個名字了,請你像以前一樣用我的本名『深水』來稱呼我罷。」
礬歪著腦袋長吟了一聲。「我說你呀,這是什麼意思?」
「我才想問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你併吞了包含奧德烈夫的各大單位,到底是打算做什麼?」
「深水,你是不是沒有搞清楚狀況?現在可是我在問你話呢。」
礬的語調雖然沒有任何改變,深水卻感到一股肅殺的氛圍陡然而生,不僅兩旁的克羅蒂亞停下動作,鷹隼們也是眼神一變,有的將手給伸進外套底下,或許已按在武器之上。
深水吞了吞口水,只得乖乖說:「我不會再畫了。」
礬的眉頭一蹙。「蛤?」
「我不會再畫了。」深水以同樣的速度及音量清楚重複。
而礬盯著那張煩鬱的面孔,腦袋轉了好幾個角度,隔了一會兒才納悶地問:「這又是為什麼?」
「你不會相信的。」
「我聽說你的母親在你失蹤不久之前過世,該不會是因為打擊太大,才決定封筆的吧?」
礬又露出了笑容,唇間潔白的牙齒令帕多感到刺眼。他忍不住說:「揭露別人的傷疤是那麼好玩的事嗎?」
就在礬把臉垮下、將注意力轉移到帕多之際,深水大喊了聲:「我——」那突來的音量成功拉回礬的注意力。
「我殺了她——」
「深水!用不著跟這種人講——」
「是我的畫把她給殺死的。」
礬的雙唇微張,等待著深水繼續說下去的空檔內,也反覆思考他這番話的涵義。礬輕轉手指,催促道:「說清楚一點。」
「……我在替我母親畫肖像畫的時候,把她變成了一件永不凋朽卻失去生命的雕像。」深水雙眼低垂,認為礬在聽完之後肯定會返以冷嘲熱諷,沒想到經過幾秒,室內卻鴉雀無聲,他抬起頭來環顧四周,只見所有的沉默都朝自己而來,一時之間令他寒毛直豎。
此時,礬突然朝一旁的阿尼格等人彈指,以低沉的語調說:「你們都先到上頭的房間去,我要單獨跟他談談。」
鷹隼等人顯然有所遲疑,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阿尼格猶豫了一會兒,問:「他的同伴呢?」
「他也留下。」礬銳利的雙眼冷冷回視帕多的敵意。
阿尼格這才與同夥點了點頭,往房外走去。待腳步聲消失在門後,最後只留下三位克羅蒂亞;其中一直站在沙發旁的那位走去門邊,緊緊守在門前,而替深水及帕多擦藥的兩位則是一左一右地站回沙發兩側——沙發中間的礬氣勢懾人,若有所思的模樣散發出濃烈的壓迫感。
「深水,你剛剛說的是真的吧?」
「……你相信?」
「我相信。」礬一臉認真地道。
「我倒想問問你為什麼會相信。」
「我為什麼不會相信?」他輕鬆地笑了起來。「你不覺得很疑惑嗎?為什麼我明明剛出獄不到一年,卻有辦法讓所有人對我唯命是從;以前窮到付不出學費,如今竟可以住進豪華宅邸、併吞各大組織、成為奧德烈夫的理事長——對了,你剛剛也問了吧,克羅蒂亞為什麼會有三個?」
深水不明白礬究竟想要說什麼,只覺得他的雙瞳存在著一股狂氣,且那股氣息或許已將深水所認識的一部分的礬給加以吞噬。
「我問你,你在替你母親畫肖像畫的時候,心裡頭在想什麼?」他前傾上身,狂氣襲往深水,令其喉頭一緊。礬逕自說了下去:「讓我猜猜——你認為她太美了,希望能夠將那份美麗保留下來。我說的沒錯吧?」
深水分不清自己之所以未能答話,究竟是因為真相太難以說出口、或者是被礬的那股氣勢所壓制住;但是從他驚愕的反應、以及一旁帕多閃爍的眼神,礬立刻就明白自己猜對了。
「果然啊,被我說中了。」他朝沙發椅背躺了回去。「但是,世界上真的會有這麼巧的事嗎?」
「……你是指什麼?」深水終於成功發出聲音。
「也就是說,我們是相同的人。我也擁有相同的能力。」礬的右手手指在空中微微張開,輕輕承著空氣。「我的畫會變成現實,就跟你是一樣的。我用這樣的能力畫出龐大財富,買通所有我想要得到的事物。」
深水一時之間難以置信,但帕多所表現出的震驚讓他不得不確信自己的耳朵。
「那克羅蒂亞呢?」
「她們也是畫出來的。」礬見怪不怪地。
「真正的克羅蒂亞呢?」
「死了。」深水無法從這簡短的回答裡感受到礬的情感,不過下一秒礬接續著說:「你可別誤會,克羅蒂亞的死跟你母親的死是不一樣的,我可沒有殺了她。」
「那真是太好了。你沒有殺了她,如今有三個克羅蒂亞與你相伴。」深水語帶嘲諷,礬卻打從心裡開心地笑了出來,得意洋洋地瞧了眼克羅蒂亞們。
「她們真的很美,對吧?」接著他用全然納悶的語氣反問:「深水,你因為殺了你母親,所以決定不再作畫,但難道你就沒想過利用自己的力量把她給救回來嗎?」
「我才不會做那種事。」
「『你才不會?』」礬終於聽出了深水語中諷刺,但他並未慍怒。「你難道不覺得自己的能力就是為了這種事情才誕生的嗎?我們可是被選中的人。只要我們想要,沒有什麼是得不到的,不管是金錢、地位、還是生命。」
「你可曾有想過,克羅蒂亞是怎麼想的?」
礬愣了愣。「她們當然愛我,就如同我愛她們一樣。」
「所以你愛的是那樣毫無心性的人偶?你病了,礬。」深水聽聞帕多的聲音,他轉頭想要聆聽,只見帕多對他搖了搖頭,聲音卻被礬所掩蓋——
「我當然病了。我不像你一樣有個愛你的母親,我也沒有父親,沒有跟你一樣欣賞你的大眾,更沒有像你那樣強大到足以去改變他人審美觀的畫技,而且我貧窮。重新造個愛我的人,有什麼錯?」
「那樣是不對的,我們只是人類——」
「深水,別再說了。」
帕多的聲音清晰地打斷兩人,他聽起來有些洩氣,因而使深水突然驚醒。礬則是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重新打量了帕多一番,然後蹲到他面前和善地拍了拍其肩膀。
「深水的事情果然你也都知道吧,怎麼了,你也有想要復活的人嗎?我懂的,我懂——」
「你才不懂。」
礬自討沒趣地擺擺手,轉向深水。「深水,你剛剛不是問我到底打算做什麼嗎?你現在知道我擁有跟你一樣的能力,也看了我在維拉宮的畫,應該不會直到現在還猜不出來吧?」
深水的臉色突然刷地變成一片鐵青。礬依附在他與帕多耳邊低聲輕語:「我要召喚黑影,好讓本來被終止了的大崩落重新啟動。」語畢,他滿意地欣賞他們的表情。
「很有趣吧?在晚上的閉幕典禮上,我會在這棟塔樓的頂端以新任理事長的身份向世人問好。當人們歡喜祝賀、或者是心生疑竇之時,我會偷偷完成黑影大量降臨於奧德烈夫的畫,同時我放在各處的作品也會互相連動——奧爾會被黑影迅速吞噬,甚至整個曇天都會在一夜之間淪陷,最後重新引發大崩落的到來——」
「你是認真的嗎?要是真做出那種事,你也活不了的!」
「當然,我本來就是那樣打算的。」
「……我不懂。」
「你不懂嗎?我以為你會懂的。難道你就沒有過嗎?就在某個什麼也沒有的虛無的地方,你的眼前一片黑暗,體內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了一個你從沒見過的窟窿,窟窿裡不斷發出嗷嘈吼叫;某種凌駕於一切的慾望拉扯你的身體,帶你拼命走向一條自我毀滅的道路——」深水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只見礬一邊說著,他的瞳孔也放得越來越大,那一團黑暗的漩渦之中彷彿映照出了礬口中所說的那條唯一的路。「你知道那條路對你的意義,所以無論如何都想要去死。難到你就沒有過嗎?」
深水別過臉去,什麼都沒有說。
礬輕蔑地哼了一聲,重新站了起來之後,換上一個輕快的語氣。「算了,我很開心喔,你特地來找我!怎麼樣,要跟我聯手嗎?世界末日時別林塔的風景,我可以跟你一起分享;如果你我聯手的話,想必可以更快走向盡頭吧。」
「你覺得我會答應嗎?」
「我想也是。」1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Mr1CEVd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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