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早,鷹隼的人馬已在礬的屋外等候多時,待礬與克羅蒂亞整頓完畢,他們坐上為四人準備的加長禮車,連同早在宅邸門口等候的數輛轎車一起浩浩蕩蕩出發,從位於達拉近郊的宅院駛向市區的奧德烈夫。
只是如此大規模的車陣行駛於達拉古老而狹小的街道之中未免彆扭,況且由於嘉年華的關係,今天的整個達拉滿是人潮;因此他們的車速不快,一路蜿蜒並需慎選禮車足以通過的途徑,無形之中這趟車程除了抵達目的地之外,還多了一番巡禮的意味——
見路人對車陣投來注目,礬搖下車窗朝他們揮手,就算被回以狐疑或訕笑,他也覺得無妨——無論那些人想或不想,他們很快就會認識他了——他的名字會被刻記在歷史之上。
前提是還有歷史的話。他想。
礬打了個呵欠,覺得前往奧德烈夫的車程就像過了一輩子那麼久。
當他們終於抵達學院,高牆間的鑄鐵大門左右敞開,警衛替他們在群眾裡闢開路徑,讓車子得以緩緩駛向奧德烈夫的主樓米茲爾。
礬從車內看著那些在戶外演示學藝的藝術家們——奧德烈夫嘉年華是全藝術界的盛事,無論是否是院內學生,皆可在期間內申請進入學院參與展覽;畫家與雕塑家們將會展示自己畢生心血,有的也會在現場演示作畫過程,而舞者會在廣場合演、競賽,表演廳裡則有舞台劇輪番演出,校園裡到處都是音樂、行動表演者、探尋明日之星的藝術家星探、炫耀身份的貴族名流、意圖攀附關係的政商要角、以及單純前來參與這場盛會的一般民眾。到了最後一天晚上的閉幕典禮時,藝術界的各大權威將會票選出期間內表現最優異的藝術家,為其頒發奧多獎——作為藝術界最具代表性的獎項,那意味著那名藝術家將在往後獲得數之不盡的工作邀約與尊榮。
身為深水的舊識,礬就曾目睹他連三度獲獎,甚至因此受到君王的召見。這曾帶給同齡的礬幾度鼓舞——那時的他仍會像是如今車外的人們一樣,在每年一度的嘉年華期間內竭盡所能展示自己。然而人們或許會為了他的畫作停下腳步、點點頭、禮貌性地稱頌他的畫技,接著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他常覺得自己處於孤島,即使是在人滿為患的嘉年華裡,也沒有一個人能夠立足在他的島上。
他嗤了一聲,對車外的笑容與吆喝聲感到倒胃。
車子終於開到了主樓米茲爾的前停車道,當司機從外頭打開後座門時,無論是礬與克羅蒂亞下車時的優雅姿態、以及自其餘車輛走下並匯聚過來的阿尼格等人,皆帶予在場眾人一股清新而怪誕的壓力——這些人分別是現任理事長安德森、艾波爾大公爵、德芬爾公爵、以及他們的隨身侍從。其中特別是安德森理事長,他對學生時代惹出大麻煩的礬印象深刻,因此如今看見他一身高貴的氣場,一時之間衝擊地說不出話來——只見礬身著一襲帶有光澤的黑色短袍與合身長褲,並將褲管塞進黑得發亮的筒靴之下,領口點綴鷹隼的徽章,腰際則飾有繁麗的珠鍊,那身姿從容自信、尊貴榮顯,與過往的窮酸模樣簡直天差地別。
礬展開雙手,朝眼前其中一名帶頭的男子迎了上去。「噢!我尊貴的艾波爾大公爵,見到您真好,謝謝您特地撥空出席對我來說這麼重要的場合!」名為艾波爾的這名中年男子腦滿腸肥,在午後炎熱的天氣之下顯得油光滿溢——對方也親暱地擁了上去,熱切地說著一連串祝福的空語。
接著礬也向艾波爾身旁那名年輕的德芬爾打了聲招呼,但德芬爾沒那麼真情流露,他回答得很小聲,看起來閉俗又緊張。
最後礬轉向安德森。
「好久不見了,安德森理事長,幾年前受您教誨,學生到現在仍畢生難忘,能夠以這樣的方式回到學院,學生真是甚感榮幸。」礬的右手輕放在胸前,說得掏心挖肺地,然而留著短鬍的這名老者不太領情,眉頭深鎖,點頭的模樣十分勉強。
礬看在眼裡卻是覺得非常欣喜。
「好了,那麼我們也差不多該進去了吧?我已經期待了這一天好——久。」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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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走進奧德烈夫的主樓米茲爾內,從大廳的樓梯來到二樓,又進入側邊的塔樓,經由迴旋樓梯往上攀爬,腳步聲縈弱迴響;途中礬想起自己已經好久沒有如此接近過自己的母校,他透過塔樓的小窗從陰暗處望了出去,不禁因巍峨的學院微微屏息。
學院的建築層次複雜、形似城堡,有著雅致的磚白色外牆與許多深藍色尖塔,各處都是繁鎖的雕飾與整齊劃一的拱型窗戶。
在五百年前的建造之初,第六任奧爾王為了對他國展現奧爾的工藝技術,將國內的一流工匠召集而來,建設了這座學院,後來甚至成為現任王宮維里歐宮的試作樣本。因此在學院的至高處別林塔,可與後來在東方所興建的維里歐宮遙遙相望,論其規模與位置,可說是奧爾除了維里歐宮外第二重要的指標。而若談論起奧德烈夫對於藝術領域的領導地位,在國內外更是再無其二;是以每年都有無數學生爭相招考,令她孕育出許多大師級人物,然而受限於其嚴苛的入學條件以及所費不貲的學費,她同時也是無數夢想的送葬者。
如今礬在午後陽光倒下的細緻光影裡凝視她數百年的歷史,也凝視自己被包含在當中的十年歲月。他在這裡耗了十年——從十歲開始入學的他本該在十八歲時畢業,卻拖過兩年仍拿不到畢業資格;為了籌措學費,他喪失了道德,接下來就如深水所說的一樣,在二十歲時遭判入獄與逐出學院。
一年前的他真的想不到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回來,思及此,其嘴角因懷念及強烈的憎恨勾起了淺淺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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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德森的引導之下,眾人於三樓出口走出迴旋樓梯,往米茲爾的正中心位置走去,最後進入學院的貴賓室內。會議室相當寬廣,約莫可容納五十人,但正中央只擺了一張造型優雅的桌子,以及圍繞在桌邊的五張大椅;其中兩張位於桌子兩側,三張位於桌子的後方,椅面皆朝同一方向,以便面向在場的所有媒體——
在奧德烈夫嘉年華的最後一天,學院將會公布新一任的理事長,這點風聲在昨晚忽然傳遍了整個奧爾,且學院方面也在今早證實,並安排了下午的公開採訪。因此此時國內外的媒體皆已匯聚在此,將鏡頭瞄準跟在安德森後進門的每一名人士——沒有人清楚新任理事長究竟是誰,也對於久坐理事長寶座超過十餘載的安德森即將卸任感到不可置信——
而在進門的那些人中,無論是礬的從容、克羅蒂亞們一致的美貌、阿尼格的壯碩以及其餘鷹隼所帶來的壓迫感,皆令所有快門響個不停。直到安德森等人走向房間正中央,學院的相關人士與鷹隼眾人也分別在房間兩側站至定位,貴賓室裡這才安靜下來,無數視線靜靜關注幾名要角的座位配置。
安德森理所當然走向了座位前排,但他沒立刻坐下,也請公爵與礬在旁稍待,接著他從一旁的職員裡叫來兩人,向他們低語了兩句。於此同時,媒體記者間有一部分的人竊聲交流,詢問與兩位公爵站在一塊兒的究竟是誰,當中有人指認出那是幾年前造成詐欺風波的礬。
「不會吧?」某人不經意地流露出心聲,卻碰巧與站在對側的阿尼格對了上眼——阿尼格遠遠的視線令他打了個冷顫,頓時嚇得噤聲。他認出了對方正是前兩天引發藝文機構併吞風波的鷹隼一幫人。
另一方面,被安德森叫去的兩位職員裡,其中一人將後排的一張椅子給撤走,另一人則調整了剩餘的兩張座椅位置。礬看著被撤離的那張座椅,問道:「請問克拉克院長人呢?」
安德森咳了兩聲,說:「他臨時有事,沒辦法出席,請別介意。」然而他正要請眾人入座,門口卻忽然傳來騷動。
「你們在這裡幹什麼!通通離開!滾!滾!」一名蓄著長鬍的白髮老者衝了進來,對媒體們用力揮舞他的手杖——媒體們紛紛將鏡頭對準了他,鷹隼的人馬則是在第一時間將其擋下,使他不至於直衝到礬等人的面前——老者的視線被阿尼格的肩膀所擋住,但他依然憑空向礬怒吼:「老夫絕對不會把學院交給這種人!」
艾波爾當即怒斥:「克拉克院長!注意你的發言!」
而礬喚了聲阿尼格,要他退到旁邊,克拉克因此得以與房間中心的他們當面談話。
「艾波爾大公爵,請您明察!這個人是曾經褻瀆過藝術的罪人!天知道他買下學院是打算做什麼?算是老夫拜託您,別用錢財出賣奧德烈夫的尊嚴!否則今天這院長我也不做了!」
「克拉克院長,你這是無理的指控!礬先生雖然曾經釀下大錯,但已因此付出代價,如今是一名既有實力又有遠見的青年;他能夠為學院與奧爾帶來龐大的財富,這肯定是人人都樂見的啊!」
「您何以見得他的實力和遠見是打哪來的?他根本沒拿到我們的畢業證書,甚至還被藝術界給封殺了!我是不知道他到底哪來的錢,還有錢到底都進了誰的口袋!奧德烈夫的價值從什麼時候開始如此充滿了銅臭味?」
見克拉克意有所指,在場眾人皆張大了嘴,艾波爾更是被氣得面紅耳赤,因此安德森趕緊轉身向他求饒:「艾波爾大公爵,請您恕罪!克拉克他一時之間腦袋發昏,才會糊里糊塗說出這種話來……克拉克!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閉上你的嘴!不要再說了!」
克拉克一時支吾,憤怒地環顧眾人。與礬同行的一票人不說,教職員與媒體們皆一片愕然——就如同前些日子裡突然接到這則消息的克拉克自己一樣——從他們的眼神之中,他明白沒有人願意站在他的這方,就連成為犧牲品的安德森也都概括承受。
可是頂頭上司理事長突然說要換人,而且還是自己曾經逐出學院、最瞧不起的劣等生——就算是艾波爾大公爵出手介入,克拉克說什麼也都無法接受。他渾身顫抖,從懷裡抽出事前準備的小刀,抵上自己的咽喉。「立刻取消這場鬧劇,否則的話老夫——」
眾人一片譁然之際,一道身影朝他閃去,克拉克的刀子掉落在地、發出框啷響盪,他的手則被阿尼格給扭到了背後。
礬低頭扶眉,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
「克拉克校長,久別重逢卻是這樣的形式,真是令人遺憾。學生的確曾經是個褻瀆藝術的罪人沒錯,如今站在這裡也自覺慚愧;事實上若是心有餘力,學生未嘗不希望能與克拉克院長您一樣,擁有對於錢財棄如敝屣的高尚節操呢?」他摀著自己的胸口說道。「學生在四年獄刑裡的反省雖不足掛齒,但我認為為了別讓奧德烈夫再產出像我這樣的汙點,除了在追求藝術的極致之外,也應當追求現實的體現;唯有當藝術家足夠富足,才能凸顯這世界上其實有著比起金錢更加富足的事物。」
礬說著,將平攤的掌心挪到艾波爾的方向。
「您也許對學生不肯諒解,但請勿誤解了艾波爾大公爵的美意。學生不才,在一次機緣下斗膽發表了自己的拙見,才有幸榮獲大公爵青睞、搓合成這次的因緣。要由學生這樣的人來領導學院,我也對大公爵如此大膽的決定感到惶恐;但是我認為奧德烈夫的確需要變革,我們應當強化非主流藝術的多元地位、比起現在更加靈活的商業模式、以及對創作者們的支援……」
說到這裡,礬被身旁的掌聲嚇了一跳——艾波爾忘情地拍手叫好,語帶諷刺地道:「克拉克院長,你聽清楚了嗎?比起你那頑固、古板、愚昧、迂腐、顛倒是非的腦袋,礬先生才是真正具有真知灼見之人!阿尼格,把他帶下吧,他不適合出席在這種文明場合!」接著他轉身安撫安德森,同時向媒體澄清這次的調動並非是現任理事長安德森有哪裡不是,只是希望能夠替長期固守傳統的學院注入一股變革的心血。
儘管如此,艾波爾的說詞依舊未能替此般粗暴的上任方式自圓其說,任誰都足以感受得到空氣裡的詭譎氣氛;在這樣的狀況下,採訪仍然照常展開,並在一股無以質疑的壓力之下結束。不過無論如何,那對礬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因為直到晚上的閉幕典禮時,學院才將正式公布更換理事長的消息,因此此時的採訪內容皆會被壓稿到那之後才會發出——
那也就等於他們不會發出了——如此認定的礬,笑容裡盡是虛偽與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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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結束之後,到晚上的閉幕典禮前還有一段時間,安德森本安排與礬及公爵們一同在學院裡參訪嘉年華的最後幾個演出,也讓礬在正式就任前先與幾名重要人物打過招呼;然而當貴賓室裡的媒體逐漸散去,阿尼格接到了一通電話,爾後他到礬的身側低語幾句,礬便轉向安德森等人,說:「真是抱歉,安德森理事,但我有位貴客也臨時來訪學院,請您先帶兩位公爵參訪,稍晚我再與您等會合。」
安德森還來不及做出反應,礬就逕自向一旁的艾波爾及德芬爾點了點頭;見艾波爾抬手示意同意,安德森也不好再多說什麼——當然這一切礬也都看在眼裡。
反正一切都只是做做表面工夫罷了——他想——嘉年華與奧德烈夫都將在災難之下畫下永遠的句點,包含反抗他的克拉克、不敢違逆貴族位階的安德森與德芬爾、因金錢誘惑而出賣眾人尊嚴的艾波爾,以及奧德烈夫當中所有的憤憤不平以及歡騰氛圍;這一切的鬧劇,都將會在今夜化為一片烏有。
事實上,他也可以不拿下奧德烈夫就執行自己的計畫,之所以這麼做,礬為的就只是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夠傳遍所有人的心中,成為他們的夢靨。
他轉頭與鷹隼等人走出貴賓室,用只有附近的人才聽得見的音量對阿尼格說:「把他們帶來。」於是阿尼格撥了通電話,對裡頭的人轉達了同樣的話。
待他掛掉電話,礬又轉頭去向他抱怨。「你剛剛真是多管閒事,像是克拉克那老頭,就任他舉刀自盡,幹嘛還特地去阻止他呢?」
阿尼格困惑地皺起眉頭。「……要真是引發那麼大的風波,往後您在學院上的行事會受影響的!」
礬嗤了一聲,心想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他不知道自己的計畫,但依然碎念了句:「往後?沒有往後了!」
阿尼格確實不明白這句話的涵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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