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多瑪出發的列車沿著海線往東行駛,接著便會轉北駛入西斯安山區。奧爾國內約有五成為山,多數城鎮皆為山城;對深水而言,這樣的景色是再熟悉不過了,可是如今他遲遲靜不下心來,這都多虧了坐在他對面的帕多。
只見他屁股移開椅面,整個人貼在火車車窗前,嘴裡驚奇地哇哇叫著,雙眼直盯窗外飛逝的景色;自從發車之後,他就一直維持著這樣的狀態,再加上他頭戴一頂從艾蓮娜那裡借來的鴨舌帽,好遮去一頭可能會被聯想到龍鷹的金髮,結果又顯得更加更孩子氣了。
「帕多,坐好,別興奮過頭了。」深水覺得自己好像是帶了隻寵物出門。
「深水,這麼大的東西到底是怎麼動起來的啊?」他乖巧地坐了回去,臉上依然笑得天真浪漫。
「簡單來說就是把魔水晶在空氣中收集到的瑪那轉換為動力,就跟汽車和手機的原理一樣啊。」
帕多興味盎然地沉吟起來——他對深水的說明一知半解,但也沒打算繼續追問。「能夠讓這麼巨大的東西動起來,真的好厲害啊!」
深水微微嘆了口氣。
在兩人造訪歐佩拉後的幾天,深水身體微恙,多數時間待在房內修養;這段空檔因而使帕多存下足夠的打工費,作為今日他與深水出門時所需的資金。
深水當然很不情願,拐了個彎角問:「旅館裡的工作沒問題嗎?」
「沒問題啦,因為就只有你一個客人啊!」這就是令深水納悶的問題所在。
「艾蓮娜真的有需要僱用你嗎?」他已經從帕多口中聽說她是一位劇作家了。當他想像她待在小房間裡傾心創作,並且曾因此使用「水深火熱」來形容自己時,他忽然對這名性格冷淡的女性很有好感。可是就算劇作家的工作再怎麼忙,專門雇用一個人來服務自己,他怎麼想都覺得超乎常理。「如果是我的話,與其要多雇人,還不如直接把旅館關門休業。」
「因為她知道你想要自殺。要是放著你不管的話,她說她的良心會過意不去。」
「……不可能,我從沒跟她說過我要自殺的事。」深水的手機響了起來,可是他只瞥了一眼便將之掛斷。
「誰啊?」
「沒什麼。」
帕多盯著他將手機塞回口袋。「聽說艾蓮娜能夠看見一點點別人的內心,我在想,是不是就是你之前說過的巫師呢?」
深水望向窗外,思考了一會兒——他想起艾蓮娜最初確實不想收客,最後卻因不明原因突然改變了主意。
「所以她是可憐我嗎?」這話在他自己聽來都覺得很荒謬,就像剛剛帕多提到「她的良心」一樣,深水以為「良心」這個詞是不可能跟艾蓮娜扯在一塊兒的。
帕多沒再回答,因為他的注意力再一次被窗外景色給吸引走了——兩旁綿長的山谷倏地終結,周遭忽然一片開闊,火車終於駛進奧爾中心的波普平原,只見藍天綠地,格狀田野倒映在帕多的瞳孔裡閃閃發亮。他又激動地站了起來,伸長脖子往火車前進的方向看;在此之前他只見過深山與多瑪的海,原以為陸地是狹小的,沒想到竟能如此遼闊,無論是坐落在田埂間的農舍、或是宛如靜止不動的小小人影,放眼所見皆令他著迷。
「深水,好漂亮喔!」他激動地拍打一旁的深水,儘管被厭煩地打掉,不過他仍毫不介意,說:「真希望火車能就這樣一直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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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水未能察覺帕多的話中寄語,在火車進入平原後的第一站下車。
這個被石牆所環繞的城鎮名為「拉雅」,是個人流眾多的活潑城市,相比於多瑪與歐佩拉富有年代感的市容,拉雅的建築新穎,節奏步調也較快。
帕多因而感到困惑,他認為這座高度發展的城鎮與深水所嚮往的自然景觀相去甚遠。
「我們不是要去尋找自殺地點嗎?」
「今天不是。」
深水沒察覺自己的回答令帕多笑得臉上開花。他熟練地穿梭於拉雅的市中心,腳步沒有任何遲疑,畢竟從幾年前開始,他已陸續來過拉雅好幾次了。
此地位於奧爾首都與海岸線之間的中間點,從前乃是一個居於貿易通道的重要補給站;然而火車興起之後便逐漸式微,直到近年來鄰近城鎮的人口飽和,眾多人口由外移入,才再次蓬勃發展。
現況的拉雅與奧爾裡的多數地區一樣,藝文產業乃成為本地的發展重點之一;受惠於居民的年齡結構年輕,城市裡的活潑風氣醞釀出不少新興流派。過去深水作為一介知名而年輕的畫家,就曾多次受邀來此參與盛會;所以他直到遠離市中心,才終於對周遭的景色漸感陌生,拿出地圖仔細尋路。
跟在他身後的帕多原以為已經離開人潮,沒想到拐了個彎角,來到一處幽靜的巷子裡時,他忽然在線條俐落的街景裡發現一棟優雅而具厚重感的白色建築。門前排了三五群人,深水在隊伍的尾端停下。
帕多試著越過人龍、張望建築的門口。「這是哪裡?」門口被人龍所擋住。
「畫廊,今年才開的,我也是第一次來。」
「深水,你喜歡看畫嗎?」帕多想起之前在歐佩拉時,他曾一個人走進美術館的事情。
「只是隨便看看而已。」深水盯著隊伍前方,輕描淡寫,卻言不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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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廊的名字是拉夫畫廊,因為展覽目的為銷售畫作,因此不收取參觀費用。展區乃是改建自從前的商行古蹟,為一棟左右對稱的氣派建築;大廳的紅毯自門廳一路延伸至裡頭的梯廳,樓梯在半層樓的高度時分為左右兩邊,一樓也同樣以大廳為中心,分為兩側展區。
兩人首先逛了一樓的部分,展出的從藝者多是名不見經傳之人,但作品常大膽創新,具獨創性與深意,與整個城市一樣充滿了實驗性的精神。然而帕多對藝術涉獵甚淺,也對常被借題的歷史事件不甚了解,因此動物一般的直覺對迂迴的寓意發揮不了作用,唯獨稍稍看得懂炫技手法。
他迅速地走馬看花,只是才看到途中,他發現已經不見深水的蹤影。一樓觀賞的人次不多,他著急地四處尋找,最後才在大廳裡找到他。
深水站在人流頻繁的樓梯前,正等著帕多一起上樓。
帕多驚訝地問:「你已經看完了嗎!」
「對。」其實深水根本沒看。他只看了放在大廳裡的幾幅畫,走入左右兩側的展區後則無心觀賞,很快就回到了大廳。
他的目標是位於二樓的特展,也就是「淺江」的畫作,說穿了,也就是他自己的畫。
二樓只開放樓梯上去之後的大廳,大廳裡只展了一幅淺江的畫,名字叫做《無》。儘管就只有這麼一幅,畫廊卻將此稱為特展;從畫前所聚集的人潮來看,確實有多數訪客為此而來。
畫作畫在一幅六面所組成的巨型屏風之上,大小直逼一整面牆。《無》所描繪的是一個抽象的意境,畫面色彩濃郁,灰階中帶有少許鮮豔的跳色,藍如黎明前的蒼穹,紅如四濺的鮮血,金銀潑灑,墨則亮;而構圖渾沌、筆畫紊亂無章,為人帶來喘不過氣的壓迫感。可是配合六面屏風所擺折的角度,從不同的方向觀看,畫中營造的混亂又有深淺之妙。
人們在畫前佇足許久,低聲議論。
帕多覺得此畫的感覺十分奇妙,雖說畫作命名為《無》,他卻感到是在藉無講有、紛亂杳杳;站在那畫前,他感到眼前好像有方才看到的平原那麼寬廣遼闊,又或者像是深山裡無限連續的幽暗樹林,而自己就只是這些總體之中的微小一粟。
他本來打算胡亂說點什麼,只是話吐到嘴邊時,見了深水的表情,又把言語吞了回去。
他們的四周有人這麼說道:「好像會動一樣,真讓人不舒服,可是也真不可思議。」
這話聽在深水耳裡,雖不再像那天在歐佩拉美術館時一樣,轉變為其他的話語,但仍令他心從中悲。
《無》是他去年完成的作品,創作自他明白母親即將不久於人世的恐懼與孤寂、不安與哀戚;即使是這樣的情緒,依然是他透過畫筆所創造的自身存在,也就是活著時候的他。如今他再也無法作畫,就像是不再活在這個世界上一樣——他原本對此念頭感到存疑,如今再次見了畫,終究驗證自己所思無誤。人們瞻仰著畫,彷彿弔唁過去的他已死去,面對再無靈魂的未來,他感受到的終究只是剩下空洞的自己,與死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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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離開拉夫畫廊,帕多終於從震撼的心情之下獲得喘息。外頭的日光讓深水臉上的陰影沒再那麼濃重,帕多以為方才那股凝滯在他周圍的空氣大概只是單純來自於作品的影響,於是他開朗地說:「那個叫淺江的真的好厲害喔!」
「是嗎?」
「當然是囉!你明明也覺得很厲害吧!」
「我覺得還好。」
「才怪,你剛剛的反應才不是那麼說的——」帕多半開玩笑地說道,卻沒料到竟遭深水狠狠瞪了一眼——
深水發覺自己再次遷怒,於是收回凶狠的眼神,語帶無奈。「帕多,別再說了。」
此時他們的後方傳來一陣不尋常的犬吠。兩人轉過頭去,發現就在他們後方二十步左右的距離處,三隻狗兒正團團包圍一名身形魁梧的男人;男人向狂吠的犬隻舉起手杖,架式卻搖擺不定,腳步退縮,另一隻手則不自然地護住頭頂的紳士帽,因為他的上方也正遭受鳥兒攻擊。
因為受帽沿遮擋,兩人看不見男人的容貌,不經意流瀉的哀號卻隱約可聞。看見這麼一名高大的男人竟如此弱勢,深水有些於心不忍。
「動物國王子,你要解救一下那個人嗎?」
其中一隻狗兒忽然將吠叫的對象轉向兩人,帕多聽聞,說:「咦,你說這個奇怪的大叔偷偷跟蹤我們?是這樣嗎,大叔?」
「不、不是這樣的……」男人話沒說完,腳邊的狗兒吠得更兇更急,令男人一時驚嚇,懦弱地往後倒退。「對對對,雖然也是那樣沒錯……」
他抬起頭來,露出粗曠而多髯的五官。深水忽然覺得這人有些眼熟。
帕多搞糊塗了。「到底是怎樣啊?」
「總而言之……」他仰天高喊。「救、救救我啊!淺江先生!」1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uQJKWhV3H